书城文学神鸟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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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跋:月光和它的盐

月光和它的盐

——读向未诗集《神鸟的暗示》

【大卫】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引用过尼采的话:

一切文字,余爱以血书者。读向未的诗,给我的也是这种感觉,这哪里是诗呢,分明是天上的闪电与人间的紫罗兰——不,是天上的闪电遇到了人间的紫罗兰——这让我想起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奈丽·萨克斯的那首诗:“我们在这儿编织花环/有人编入雷的紫罗兰/我只用一环草茎/充满沉默的语言/它使空中迸射出闪电(《我们在这儿编织花环》)。

古人造字,诗者,语言之寺也。在语言的庙宇里,宁静是一把刷子,可以拂去我们心灵尘埃,诗歌,从某一种意义上说,就是一种宗教,诗歌,可以让我们蒙尘的灵魂,得以澡雪。向未是个出家人,但他又不是那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人,他有我们凡人的喜怒哀乐,只不过,他心里,有定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纵浪大化中,无喜亦无惧,但,向未骨子里却又是个诗人,是诗,泄露了他内心不肯示人的秘密,或许,他有许多话,许多事,可以埋藏在心里,但,他的诗,出卖了他,在诗歌面前,他是一个赤诚的孩子,把一颗心,交出来,没有一点隐藏,像一条河从不隐藏浪花,像一个海从不隐藏波浪。这种坦然与自信,甚至大苦大难大折大磨之后的宁静与淡泊,可以与叶芝的那种心境暗通款曲:“虽然枝条很多,根却只有一条;/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随时间而来的真理》)当我们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何尝不是说,泪水是酒的另一种形式,莲花是月光的另一个样子,白鹭飞过芦花的时候,芦花是雪的一次呼吸……这个以向未神游作自己笔名的人,我相信,他心里是把诗歌作一生旅伴的,与其说诗歌是它语言的寺院,不如说诗歌是他的万水千山。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诗人在这本《神鸟的暗示》里不止一次写到月亮:冬月初三的夜,/露似珍珠是湿的冷的,/月似弓是湿的冷的,/恍若隔世的梦是湿的冷的,/一些若有若无的风是湿的冷的。白居易有诗云: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而在向未《可怜冬月初三夜》这首诗里,“可怜”这个词,与白居易的那个,不再同日而语,而是一个与泪水有关的词。

钱锺书先生有通感一说,庞德有意象叠加之论,当我读到这段“月光一软一软地沉了,/我的灵魂也一软一软地沉了。//月光就是我的语言,/月亮沉了,/我也就不需要语言。”我知道,一切的理论在现实面前,都显得捉襟见肘,月亮沉了,语言就是不存在,诗人有别于常人,或许就是这种“特异的”感觉吧。

“我晃荡成水井里安静的月/从此我清明的心/只在水井里阴晴圆缺。”在这首《中秋吟》里,诗人的感慨不是苏东坡的那种豪放而是柳三变的那种旷世的忧伤。“我晃荡成水井里安静的月”,请注意,晃荡与安静这两个词,仿佛天平两端的盘子,异质同构但又界限鲜明,从晃荡到平静,这是人一辈子必须学会的动态平衡,从生到死,从爱到恨,从花开到花谢,从星光满天到夕阳遍地,从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人世之诸般无奈,除了咆哮之外,还有郁闷,还有唏嘘与感慨,当然,还有生存的智慧,哪怕这种智慧还含有一点点悲凉,一点点无奈:“从此我清明的心/只在水井里阴晴圆缺。”

在不同的诗里,向未从未忘记月亮,借月抒怀是他的拿手好戏:从“鱼飞身读懂了三生月,/湖里的水品尝人世之伤。”到“我时常在月朗星稀的夜,/孤立紫竹林中,/反观此身是苦。”无不看到月光与他在月光下的影子。甚至可以说,在诗人那里,月光不再是月光,而是——用诗人自己的话就是《月光是我的语言》。

诗歌说到底是一种艺术,这门艺术的高超既需要你有天赋,又需要你对天赋的控制,白居易说:“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如果没有情,一首诗就没有了根,由此可见,情在诗中的作用是决定性的,但诗歌这门艺术难就难在既用情,又不用情,换句话说就是,诗歌需要感情但更需要对感情的控制。向未的诗,带着血的呼啸与泪的火星,他不让情感之野马脱缰,而是给他一条缰绳,比如下面这首诗,每每读来,我都有泪奔的冲动。

妈妈,远行的时候想你,远行是温暖的。

妈妈,被人欺侮的时候想你,被人欺侮是温暖的。

妈妈,长伴青灯的时候想你,长伴青灯是温暖的。

妈妈,望着天空的时候想你,天空是温暖的。

妈妈,冷的时候想你,冷是温暖的。

妈妈,饿的时候想你,饿是温暖的。

妈妈,你在我未成年的时候走了,未成年的时候是温暖的。

——《妈妈,儿年纪越大越想你》这首诗,我是通过手机查看的邮件,当时是在山西长治机场,这诗让我过目不忘,并推荐到《读者》原创杂志,配了一个点评,我愿意把那个点评放在这儿:用鲜花遮住伤口,鲜花与伤口皆触目惊心,有疼而不说疼,方为至疼。有人说,真正的痛苦是说不出的,凡能说出的皆不是痛苦。于无声处听惊雷,情到深处人孤独,说的都是这种意思。

我记得读此诗的时候,我正在山西长治诗场,当时一拨诗人在贵宾室候机,迟到的飞机让我们昏昏欲睡,当我从手机上给大家读这首诗,众皆说好,纷纷问作者是谁,当我说出是一位年轻的出家人时,众皆讶异。写思念母亲的诗车载斗量,但此诗的角度与叙述都让人耳目一新,平静的叙述里,埋伏着一种颤抖。多少苦难,多少悲酸,多少寂寥……都在这“温暖”二字里了。以苦说乐,以淡说咸,以远说近,以大海说小溪,以珍珠说泪滴,此诗的手法,简洁,明了,节奏舒缓、自然,于淡淡的诗行中,有一种摧人泪下的力量。在沉默寂静、安然的文字后面,有大海,也有闪电。

对于诗歌来说,向未的热爱,远远没有停止,他继续用诗代替他的那颗心,在人间奔走与飞翔,语言是存在的家,他通过语言,让心跳存在,让呼吸存在,让蓝色的大海与更蓝色的澎湃存在。

啊,亲爱的!我的诗在你之前只是话语,同一切话语一样。

当我爱上你,我为人们写的东西变成了最美的语言。

这是叙利亚诗人尼扎尔·格巴尼的诗《前后》),这儿的“亲爱的”,有多种理解,可以是心爱的人,可以是生活,可以是人世,也可以是沧桑或者沧桑的岁月。向未的这本诗集,给我们的展示的正是“我为人们/写的东西变成了最美的语言”月光在这样的夜半把我拆散在你的楼台,你在楼台为什么要把月光捧在手中?

我总是在这个时候轻手轻脚的冬暖夏凉,你一声天蓝色的叹息让我消失在天蓝色里。

好一句“你一声天蓝色的叹息让我消失在天蓝色里”,向未,读你的这句,我消失在“我”里了,如同博尔赫斯的那句话:如同水消失于水里……慈悲心总是最温柔的,善良的人呵月光流淌着你银铃般的花期!

——《月光是我的语言》如果月光是“银铃般的花期”,那么这本诗集,就是一片最美的叶子,是月光摇晃时的姿势,是长夜的惊喜与泣啼,悲伤中有温暖,热烈中有宁静,编完向未这本《神鸟的暗示》,我的心放下来了,他的诗让我看到了写作的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技术性的芳香,永远抵不过原生态的沁人心脾。

2012年11月27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