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间里,刘伯温都如坠冰窟。
记忆中好像从没有过一次,廷议居然开得如此之长。也从没有过一次,屋子里的空气是如此之燥热,。
而大伙兴高采烈的声音,却继续一刻不停地往他耳朵里钻。每一句听起来,都卑劣并且恶毒。
“微臣以为,金子的来源不是难题。当年蒙古人立国,就严禁金银流入。往来商人,必须先到市易署将金银换成交钞才能使用。大总管府也可以参照此例,从即日起,禁止散碎金银在大宗交易中使用。凡外来我淮扬购货者,必须将金银换成了钱币。如此,只要我淮扬的商路不断,金银的来源就不会枯竭!”内务处主事张松依旧保持着大元朝官僚的传统,只管替主子解决问题,不管百姓死活。
这个主意,立刻引起了扬州知府罗本的大声反对,“微臣以为,张主事之计不妥!商贩之所以愿意来我淮扬交易,首先是因为我淮扬货物精美,价廉量足。其次,便是我淮扬规矩简单,官府从不仗势欺人。如果效仿蒙元之故伎,必失天下商贾之心。长此以往,大总管府反受其害!”
“其实也不用担心赚不到金银。如果我淮扬的镜子、冰翠等物,能多出一些。并且规定凡是用金子交易者,都给打八折。自然金子就源源不断地流回来了!”商局副主事李慕白装了一肚子生意经,站起来,摇头晃了地给朱重九出主意。
“不妥,不妥。什么东西多了,就不值钱了。镜子和冰翠都是我淮扬的镇山之宝,万万不可杀鸡取卵!”大匠院主事焦玉深知镜子和玻璃的真实造价为几何,站出来,小心翼翼地驳斥。
“微臣以为,李主事和焦大匠的话都有可取之处,也都有失妥当!”工局副主事蔡亮作为第三方,迅速给出不同意见,“镜子的确是我淮扬的独门绝技,再卖上几年高价不成问题。但冰翠和玻璃板子,已经有大食人从海上运来,成色虽然比咱们淮扬的差,价格却至少要便宜一半儿。很显然,主公常说的西方诸国,亦有人熟知此项绝技!”
“据老夫所知,威尼斯的商人,至少几百年前早就开始制造杂色玻璃,就是,就是你们说的冰翠!”第二军团副都指挥使伊万诺夫站起来,捋着花白的胡须,故作智者状。只可惜他的棕色头发和满脸横肉,让形象大打折扣。
“又是威尼斯!按你的说法,威尼斯距离咱们淮扬何止万里。大食人万里迢迢运些冰翠来,光路上的消耗就得多少?”
“伊万,怎么什么东西,在你嘴里的极西之地都能找到呢?你不是在顺嘴胡说吧?反正我们谁都没去过你说的那个,那个欧罗巴!”
四下里,迅速涌起一阵质疑声。除了第二军团自己的将领之外,几乎所有其他部门的人,都不愿相信伊万诺夫说的是实话。
“我,我是正教徒,从不,从不说谎!”伊万诺夫立刻涨红了脸,开始在自己身上大划十字架。
这番自命清高的动作,非但没能如愿树立起诚实形象,反而引来了更多的讥笑和质疑声。特别是早在徐州就对他知根知底的人,纷纷开口奚落:“我呸!你上次还说有龙长着翅膀,专门抓黄花闺女吃呢??”
“还有独眼巨人,专门朝过往船只上丢石头!”
“还说天底下所有人都是一个祖宗生的,那岂不是所有人都是兄妹****?!”
......
这年头,华夏文明虽然经历了一次浩劫,却依旧没有失去自信。所以大伙对伊万诺夫嘴里的欧罗巴、东正教以及西方神话,没有丝毫的崇敬感。反而觉得这个棕发碧眼的蛮夷好做惊人之语,说出来的话不具有丝毫可信之处。
伊万诺夫被奚落得体无完肤,只好转过头向朱重九求救,“主公,主公可以作证。我,我说的那些东西,都,都不是无稽之谈!”
朱重九倒是知道,此刻东西方文明的发展程度,正在彼此快速拉近。便挥了挥手,笑着说道:“好了,好了。你等不要取笑伊万,他那边的确很多传说和习俗,都与咱们这边大相径庭!”
“威尼斯有玻璃,也是真的!”伊万诺夫却不肯就此打住,梗着脖子,闷声闷气地强调。
“的确,威尼斯有玻璃。比咱们扬州这边造得早。早很多年。还有咱们的水力冲锻之术,最初也是根据伊万的介绍,才琢磨出来的!在这方面,他与黄主事、焦大匠同样居功至伟!”朱重九点点头,实话实说。
伊万诺夫立刻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变成了羽毛所造,飘然转头,目光先四下环视了一圈,然后才缓缓坐了下去,满脸骄傲第补充,“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玻璃的秘密保不住太长时间!那大食人最是贪财,发现玻璃的巨利,肯定会想方设法去偷配方出来。即便不能从咱们淮扬偷,也会从欧罗巴那边偷。反正是早晚的事情!”
见朱重九都肯替伊万诺夫作证,黄老歪不敢再怀疑。赶紧站起身,低声说道:“如此,微臣以为,冰翠和玻璃的产量,的确需要大幅提高!趁着大食人还没动手,先卖个痛快。等大食人从欧,从西边弄来了配方,全国遍地已经全是咱们淮扬货了。他想卖高价都卖不到!”
“嗯!”朱重九想了想,断然点头,“玻璃作坊可以多开一些。此事由工局、商局和淮扬商号一起办。造出来的玻璃,不光要向周围卖,也要想办法往泉州和广州也运一些。价格由负责那边事务的掌柜们酌情考虑。大食商人不是喜欢带着金子前去贩货么,就把玻璃卖给他们,由他们再卖到华夏以外的地方去!”
“臣等遵命!”于常林、李慕白、黄老歪、蔡亮等人同时躬身,齐声答应。
“造币的事情,还是照旧。不要急着停止压制金元,也不必改变成色。还是那句话,首先是建立起咱们大总管府的信誉。至于金元赔本儿问题,可以通过扩大商品销路方式弥补!”四下看了看,朱重九又做出第二项决定。
“微臣遵命!”内务处主事张松站起来,肃立拱手。
“至于接下来的货物贩卖,我这里有个不太成熟的办法,大伙看看行得行不通!”稍微斟酌了一下,朱重九继续提议,“不光着眼于荆州一地,诸位可以总结一下前一段时间在荆州的心得,然后把目标对准大都。咱们从没截断过运河,蒙元需要从南方购粮补贴北方的缺口,所以自打脱脱死后,也没有试图再将运河水道卡死。这样的话,咱们将淮扬各项所产,除了镜子、玻璃和武器之外,统统压价销售,宁可少赚一些,也让货物大量销往北方。如此持续上四、五个月,运河沿岸各地,必然习惯了用咱们淮扬货,而不是自己造的土货。这个时候,咱们再突然开始囤货惜售,沿岸各地物价必然大乱。”
接受了上次苏先生的直谏,他现在彻底抛弃了记忆里那种“种地——开矿——爆兵——进攻——再种地——再开矿----”的简陋路子。而是时刻把战争放在了心上。
在没有足够能力扩张地盘的情况下,战争的手段就不止是沙场争雄了。各种另一个时空中国家和国家之间相互倾轧所采用的阴损招数,朱重九都想借鉴过来,轮番尝试个遍!
“主公此计甚妙!”众文武官员的视野,哪有信息爆炸时代的人开阔?立刻纷纷抚掌喝彩。“用对付答矢八都鲁的办法来对付大都,嘿嘿,反复折腾上几回,鞑子皇帝就再也没钱发兵来打咱们了!”
“听商贩说,那边也偷学了咱们的纺纱和织布办法,正在大肆折腾。咱们正好用淮扬货打上门去,让那些养了织工的人家血本无归!”
“善,天底下最有钱的就是蒙古皇帝和那些喇嘛,不赚他们的钱赚谁的去?”
......
也有一两个老成谨慎者,如逯鲁曾,小心翼翼第提醒,“主公施展此计,是不是操之过急了些。我淮扬虽然富庶,毕竟地盘只有半个河南。而那蒙元皇帝,却坐拥十三行省。地大物博,家底丰厚!”
“老长史此言差矣!鞑子皇帝如果动用得了举倾国之力,早把咱们淮扬给灭掉了!何必等到今天?”军情处主事陈基摇摇头,笑着打断,“莫说蒙元朝廷那边,无人擅长打理财货之事。即便有人,他所能调动的,顶多也就是半个中书行省的力量,并且在大都城内还有诸多擎肘。他想跟咱们较量,注定要赔得血本无归!”
“嗯——唉!”老长史逯鲁曾沉吟了片刻,低声轻叹。陈基的话虽然傲气十足,但仔细想来,却一点儿都没说错。大元朝看似地大物博,但朝廷所能调动的力量,却少得可怜。倒是淮扬这边,虽然到目前为止只攻占了小半个河南。可只将策略定下来,就能迅速集中起全部力量。每次都能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
“其实不光是低价打压当地土货。凡是当地短缺的东西,咱们都可以暗中提价收购,让当地人贫者愈贫,富者愈富。”见最后一个反对者都没了声息,大伙的热情愈发高涨。纷纷开口,从细节上将朱重九提出来的计划完善补充。
“中书省那边才是真正的缺粮。虽然哈麻组织了大量人手屯田,但效果并不显著。只要咱们在夏收和秋收之时,抬高淮扬地区的粮价。自然有当地商人,会沿着运河把粮食往南卖。而到了青黄不接之时,咱们再暗中截留去北方的粮船,花高价把粮食囤积起来.....”
“光弄粮食肯定不妥当。关键是要将中书行省内不愿意买咱们账的大商号都先干掉。等剩下的都是跟咱们淮扬同气连枝的了,自然想怎么操纵就怎么操纵!”
.....
战争是最好的试金石,此刻能坐到大总管府议事堂上的人,就没一个蠢货。只是大伙先前意识不到,原来平素被读书人看不起的商贾之事,居然也能成为杀敌的利器。而朱重九不过是小心翼翼地替大伙推开了一扇窗,紧跟着,一场风暴就开始以议事厅为核心迅速酝酿。
“微臣有个提议,请大总管考量。据伊万说,他们老家那边,教堂会卖一种赎罪卷。凡是购买此物者,死后其罪便可赦免。大总管心怀慈悲,不愿杀俘。所以我淮扬不妨也印一批赎罪卷,卖给蒙元的那些将领。今后凡是在战场上被我军俘虏,凭着此卷,就可以从容脱身!”
“微臣听闻,哈麻派心腹在直沽大造海船,以备运河被弃之后,取道海上运粮。导致前一段时间北方木材价格飞涨。军情处不妨想办法送几张大福船的图样过去,待哈麻把船造好了。俞通海的护航舰队,估计也训练得差不多了。刚好去把大船顺手接回来!”
“不必接,就让哈麻留着最好。等他的船队装满了粮食启运,咱们再突然派舰队截杀。大都城那边苦候粮船不至,米价不用咱们来折腾,自己就得飞上天去!”
“贸易是一条路。但铜和金的问题,还是得想办法自给自足。据微臣所知,铜陵自古便生产金铜等物,而彭和尚坐拥宝山,却不懂得如何经营。眼下徐寿辉已经与我淮扬定盟,主公何不派人去跟彭和尚商量一下,由淮扬商号资助他开矿。若有所产,双方平分便是!如此,可解我淮扬燃眉之急,他彭和尚的也不必把日子过得紧巴巴!”
“还有蕲州,也是产铜之地。徐寿辉不懂得经营,不如交给淮扬商号来干。”
“可惜中间隔着个朱重八!”
“就凭他所做的那些事情,等高邮之约一到期,主公立刻就可以发兵灭了他。”
.....
“轰隆!”屋子外猛然想起一声炸雷,揭开了这一年秋汛的帷幕。黑漆漆的云团,谢裹着闪电和暴雨,从南向北迅速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