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沿着山谷匆匆前行的敌军顿时乱作一团,首尾不能相顾。蓄势已久的蒙元将士,则充分利用地利之便,或者骑着战马,或者手挽弓弩,从各个方向朝目标迅速靠近。
“轰——!”“轰——!”“轰——!”“轰——!”数枚开花弹接二连三山谷中爆炸,将落入陷阱的敌军炸得晕头转向。“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弓手隔着一百多步距离,抢在自家骑兵进入攻击位置之前,泼下一轮箭雨。山谷里的世界骤然变暗,变模糊,随即,又明亮而清晰。无数妖艳的血光在羽箭落处溅起来,刹那间,仿佛万朵桃花盛开。猩红色的花海背后,则传来受伤者凄厉的哀嚎,“啊——!”啊——!”啊——!”“救命——!”,第二轮箭雨转瞬又至,将哀嚎声淹没在无边血海当中。
“七号炮位、八号炮位,九号,看我旗帜,轮流发射!”参军龚伯遂兴奋跳上一块岩石,将一面明亮的三角形旗帜反复挥动。在他的指挥下,更多笨重的青铜火炮投入战斗,朝猎物的头顶倾泻各种弹药。
“轰——!”“轰——!”“轰——!”“轰——!”橘黄色的火光闪动,黑色的烟雾卷着血肉,扶摇直上。一炮手迅速抄起长长的拖把,沾着马尿塞进炮膛。“嗤——!”滚滚白雾带着恶臭的味道从炮口冒出,熏得周围的人涕泗交流。
“麻利着,麻利着,别耽误功夫!”蒙古炮长挥动粗大的皮鞭,打在高丽填药手的脊背上,一下一道血印。挨了打的高丽装填手不敢抬起手来擦泪,用特制的木勺从身边的火药桶中舀起慢慢的一勺,然后再用另外一支木头铲子找平,对准刻在木勺内部的黑色标准线。最后,将火药装进已经用拖布清理过的炮膛当中。
二炮手则俯身捞起一枚末端带着圆盘的木杆,从炮口探进去,将火药反复捣实。没等他的工作结束,三炮手已经抄起一枚弹丸,准备装填。二人的配合稍稍有些冲突,但很快就在皮鞭下得到了矫正。黑色的铸铁弹丸被填入炮口,短短的捻子被塞进炮身后的引火孔。四炮手和五炮手在蒙古炮长的指挥下,用肩膀将火炮重新推回原位。点火手用嘴巴将手中的艾绒吹了吹,用力按在了引火线上.....
“轰——!”“轰——!”“轰——!”“轰——!”又一轮炮击开始,打得山谷内血肉飞溅。龚伯遂的声音紧跟着炮击声再度响了起来,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一号炮位,二号炮位,三号炮位看我的旗帜。四号,五号,六号准备!瞄准山下敌军主帅位置,开火!”
“开火!”“开火!”“开火!”.....蒙古炮长们兴奋地重复。将第三轮弹丸砸向猎物。弓箭手则将第十二支破甲锥搭上弓臂,扬起一定角度,朝着特定区域抛射。被淮安军的远程火力压制了好几个月,今夜,他们终于都得到了扬眉吐气的机会。因此,一个个恨不得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光,绝不肯半点藏私。
谷底的猎物们,则被火炮和羽箭打得溃不成军。每个人都抱着脑袋四下乱窜,稍微聚集得紧密一些,就成了火炮和弓弩的重点照顾目标。一些残兵败将试图掉转头,朝来路突围,却被迂回到位的轻甲骑兵牢牢堵住。一些亡命徒高举着盾牌,打算从正前方杀开一条血路,沙喇班麾下的探马赤军则用神臂弓和长矛来招呼他们。很多人在冲锋的途中就被射成了刺猬,还有很多人一头撞在矛阵上,被捅成了筛子。火把带来的亮度有限,谁也数不清山谷里到底有多少人被杀。但浓烈的血腥味道却盖过了火药的燃烧味道和马尿蒸发的臊臭气,一股股钻进人的鼻孔,熏得人五腑六脏躁动不安。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战场最高处,又响起一阵激昂的号角声,宣告战局开始进入收宫阶段。岭北蒙古军万户哈剌带领一千重甲骑兵,正式进入了距离敌军一百步的攻击位置,三尺上的枪锋倒映着暗红色光芒。
“#¥%%&;88!”猎物的队伍里,有人用标准的蒙古话大声叫嚷。但没有人在意他们说什么,对于已经结局注定的战斗,他们说什么都于事无补。长长的骑枪平压了下去,紧贴着战马的脖颈。浑身上下包裹着铁甲的骑兵开始加速,锐利的枪锋变成一排排梳子。根本没机会列阵防御的猎物们,迅速被梳子一层层推倒,要么被刺死,要么被踩死,尸横遍野。
“噢噢,噢噢,噢噢......”山坡上,得到休息机会的炮手和弓弩手们,用欢呼声替重甲骑兵喝彩。胜利就在眼前,每个人都兴奋的不能自已。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里,上下牙齿相扣声音,显得该外独特。大元禁卫军达鲁花赤雪雪,脸色煞白,身体抖若筛糠。
战斗结束得太快,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决定是否立刻自尽,就已经看完了猎物全军覆没的整个过程。规模足足有上万人,都穿着他的禁卫军铠甲。被当场杀掉了至少三成,剩下的七成则彻底被吓破了胆子,丢下兵器,任凭脱脱的手下处置。而大获全胜的铁甲重骑,却不想俘虏他们,挥舞着长长的骑枪,将他们一个挨一个挑飞。
“自作孽,不可活!”负责贴身监控雪雪的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摇了摇头,脸上没有半点怜悯。“别老以为就你自己聪明,你那些小花样,什么时候逃脱过丞相大人的眼睛?他老人家一直忍着你,是为了大元。而你这厮.....”
“停下来,赶紧停下!别杀了,赶紧停下!”已经成了砧上之鱼的雪雪,忽然跳了起来,双手死死揪住了沙喇班的脖子,“不要杀了,那不是朱屠户的人。朱屠户的人,纵使败了,也不会如此狼狈。快,停下来,让脱脱下令,赶紧停下来!”
“你这是白日做梦!!”沙喇班猛地一弯腰,给雪雪来了个大背摔,然后冷笑着摇头。雪雪疯了,肯定是疯了。都输得连裤子都脱了,居然还试图撒谎骗人。被击溃的不是淮安军,不是淮安军他们又是谁?在方圆几百里内,还有谁能不听脱脱丞相的号令,就横穿禁卫军的营盘?
“停下来!快停下来,老子命令你停下来。老子命令你带老子去见脱脱!”雪雪被摔得满脸是血,却像野兽般在地上翻滚咆哮,“那不是朱屠户,朱屠户没地方找那么多禁卫军衣服。老子麾下只有五千多弟兄,拿不出那么多衣服给朱屠户!”
“你说什么?”沙喇班心里猛地打了个哆嗦,俯身从地上揪起雪雪。“他们,他们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雪雪的话语里,带着明显的哭腔。红色的眼泪顺着满是泥土的面孔淋漓而下。“你问我我问谁去?赶紧带我去见脱脱!”
“走!”沙喇班拖着雪雪,大步流星朝山顶飞奔。他希望雪雪是在撒谎,但理智却告诉他,对方也许说的就是实话。被歼灭在山谷里的敌军,至少有一个完整的万人队,打的是禁卫军旗号,穿的也是禁卫军袍服。而雪雪手中的将士只有五千,根本不可能凑出如此多的辎重。
当他们来到山顶之上,整场战斗已经终结。除了垂死者的哭喊之外,山谷中,再也听不到任何多余动静。满足了报复欲望的重甲骑兵和探马赤军、蒙古军、汉军们联手,将还活着猎物们从石块后,树干后和尸体堆里扯出来,成群结队押上周围山梁。最大的一头猎物,今晚敌军的主帅和他的帅旗、侍卫们一道,被包裹着,也缓缓押向山顶。
“丞相,雪雪那厮说.....”沙喇班将雪雪狠狠掼在脱脱的帅旗下,急切地汇报。然而,很快他就诧异地闭上了嘴巴。脱脱的状态不对,两眼僵直,身体佝偻。完全靠身后的亲兵扶着,才能勉强保持站立。而周围李汉卿、太不花等人,也个个失魂落魄。任何人的脸上,都找不到丝毫大胜后的兴奋。
“丞相,丞相!”岭北蒙古军万户蛤蝲,骑着一匹被拔掉铠甲的战马,沿山道急冲而上。满脸是汗,头顶的镔铁战盔和身上的精钢板甲都不知去向。
“怎么回事?别一惊一乍的。山下的人,到底是谁?!”作为山顶唯一还保持着镇定的人,沙喇班主动迎了上去,伸手拉住蛤蝲的战马缰绳。
“是月阔察儿!太尉月阔察儿!”蛤蝲一头从战马上滚下,跌跌撞撞继续向着脱脱跑去。“丞相,上当了,咱们全上当了。跟朱屠户勾结另有其人。他拿着您的将令.....”
“胡说。月阔察儿早就死在了朱屠户手里!今晚丞相消灭的是朱屠户麾下的悍将吴良谋!”脱脱的心腹李汉卿忽然跳了起来,冲着蛤蝲大声咆哮。“他找了别人冒充月阔察儿,试图行刺丞相。你立刻去杀了他。不要让他上山。快,立刻去!”
“是!”蛤蝲愣了愣,转头就走。这是唯一的办法,杀掉月阔察儿和今晚所有俘虏,将罪责推到朱屠户头上。只要布置得当,朝廷那边就死无对证。
然而,没等他再度爬上马背,身后却又响起了脱脱的声音:“站住,休得胡闹!本相命令你,不准再胡闹!”
“丞相!”哈喇、李汉卿、沙喇班以及一干脱脱的心腹将领,全都跪了下去,冲着脱脱深深俯首。不杀月阔察儿,就得给朝廷交代。再加上数月劳师无功的罪责,足以让大伙都万劫不复。
“杀一个月阔察儿,于事无补!”用力推开身边的侍卫,大元丞相脱脱仿佛彻底解脱了般,缓缓坐在了地上。“知道月阔察儿已经到了附近,并且能拿着老夫令箭调动他的人,一共能够几个?知道今晚作战方案的人,一共能有几个?莫非,老夫还能将你等,也都一并杀光不成?算了,既然他们都想要老夫的命,老夫给了他们就是。何必再搭上山谷里那数千禁军弟兄?!”
“丞相?!”除了雪雪之外,山顶上的其他文武将领,全都跪了下去,泪流满面。毫无疑问,脱脱的话句句属实。想要丞相死的人不止是雪雪一个,导致今晚灾难的真正幕后黑手,就藏在他们中间。而除了将他们全都杀掉之外,脱脱找不到其他任何封锁消息的办法。
“这样也好!”脱脱轻轻摇了摇头,展颜而笑。忽然像看穿了世态炎凉的老僧般,两只眼睛里头不再带有任何波澜。“老夫走后,至少你等还能全师而退。不会过分拖累尔等,不会牵扯更多的人进来!”
“丞相,那个月阔察儿是假冒的。肯定是朱屠户派人假冒的!是他,是他派人假冒月阔察儿太尉,带着先前被俘虏的禁卫军,来偷袭粮仓。”李汉卿猛地又从地上跳了起来,抽出佩剑,就朝山下跑去。“丞相稍带,末将这就去替你杀了他!杀了他,咱们班师回济南,重整旗鼓,等待朝廷命令!”
“末将知道怎么做了!”蒙古军万户蛤蝲,也跳起来,紧紧跟在了李汉卿之后。杀了月阔察儿,带领大军返回济南,然后拥兵自重。这样,只要脱脱不奉旨班师,朝廷就不敢逼他造反。拖上一段时间,待朝廷对付不了朱屠户的威胁时,自然会对今晚的事情不了了之!
“站住,你们两个孽障给老夫站住!”然而脱脱的反应速度,却丝毫不比他们两人慢。猛地从腰间抽出御赐金刀,果断地横在自家脖颈上,“你们两个再向前走一步,老夫就把这条命交给你们!”
“丞相——!”李汉卿和蛤蝲两个踉跄数步,转过身,伏地大哭。大元丞相脱脱看了他们两个一眼,缓缓将金刀插在了地上。“别再杀了,今晚死得人已经足够多了。就这样结束吧!朱屠户连月阔察儿都能算计进去,怎么可能没有后招?没有军粮,你们接下来要做什么,都是痴心妄想。”
话音刚落,山腰上,又响起了一阵惊呼。紧跟着,有道橘黄色的光芒,就在十几外另一处山顶上跳了起来。
“是黄旗堡,黄旗堡失火了,粮仓失火了!”有人尖叫着冲向光芒起处,然后又绝望地停住了脚步。距离太远了,等他们赶到,粮食早就被烧得一干二净。想要救火,除非身边这数万人,个个肋下生出翅膀。
“轰!”有团巨大的烟柱腾空而起,瞬间,橘黄色光芒,变成了一束巨大的火把,将周围的山川谷地。照得亮如白昼。
“是朱屠户!是他!他早就另有安排!”雪雪猛然尖叫了一声,不知道是喜是悲!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缓缓蹲了下去。一直夹在手指缝隙里的“断肠丹”落在地上,顺着山坡滚了几滚,转眼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