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九?起来,赶紧起来!”契哲笃被哭得心烦意乱,皱着眉头向前走了几步,伸手做搀扶状。
此时此刻,他可真有些进退两难了。放张九四等人进城吧,知府李齐所提醒的危险,切切实实存在。万一有红巾军隐藏在张士诚的队伍当中混进城里来,守军未必挡得住对方全力一击。
而不放张九四等人进城的话,未免又寒了将士们的心。要知道,外边不光是张士诚和一众大侠小侠,还有几千名两淮盐丁。而江湖豪杰和盐丁们,此刻则又是守城的主力,总人马在正式官兵的三倍以上。
“大人,救救我哥,救救我哥!”那张九九虽然长得膀大腰圆,却是个疲懒性格。见契哲笃的手伸到自己眼前,非但不肯顺势起身,反而倒着向后爬去,“我哥,我哥他们已经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了。大人,念在他们饿着肚子还想为国出力的份上,求求您,求求您救他们一救吧!”
两天两夜,听到这四个字,契哲笃心里顿时宛如刀扎。他精心构筑的,预计可以至少守上二十天的双重防线,居然连两天两夜都没坚持到,就土崩瓦解了。而张士诚等人之所以落到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的境地,全是拜他这个无能主帅所赐。如果此时此刻他居然连让对方进城的勇气都没有的话,还真不如赶紧找块豆腐去撞死!
想到这儿,契哲笃咬了咬牙齿,就准备下令放张士诚等人入城。却不料知府李齐又抢先了一步,大声提议,“左丞大人且慢。张将军在诸军皆溃之时,依旧能全师而归,可见是一员难得的虎将。如此大才,你我二人何不亲自到敌楼上迎接?一则可以让将士们明白大人对他们的重视,二则,也能让张将军和归来的弟兄们感觉安心。”
“这——?”契哲笃愣了愣,低声沉吟。对啊,前后两道防线,近四万兵马都全军覆没了,唯独张士诚带着一大票溃兵逃了回来,这事情,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有些怪异。与其在府衙中进退两难,不如亲自到敌楼上检视一番。如果张士诚的队伍里果真藏着大批红巾军的话,相信也逃不过自己的法眼。
“末将愿意陪同两位大人,一道去敌楼迎接张将军!”契哲笃的心腹爱将纳速刺丁也对张士诚的出现非常怀疑,走上前,低声给李齐帮腔。
“好,那就大伙一起去东门敌楼,迎接张将军。张九九,你也一道跟着!”见纳速剌丁也支持李齐,契哲笃便不再犹豫。挥了挥手,大声命令。
“是!”在场众将齐齐答应一声,将张九九从地上扯起来围在中间,一起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不多时,便来到了高邮城的东门敌楼之上。各自选了个合适的位置,扶着护栏向下观望。
不看没感觉,一看,许多人的眼睛立刻就红了起来。惨,城外张士诚等人的情况,怎一个惨字才能了得。说是五六千兵卒,实际上为五六千乞丐还差不多。大部分人手里的兵器早就不知所踪,浑身上下也占满了烂泥。一个个站在十一月的寒风里头,抱着肩膀瑟瑟发抖。
“末将无能,丧师辱国,死罪,死罪啊!”一见到契哲笃的面儿,张士诚、李伯升和其他几个盐丁千户就齐齐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末将死不足惜,只是,只是请左丞大人,收下这些无辜的弟兄。他们,他们这两天已经尽全力了啊!”
“大人,大人,我等已经尽全力了。大人,大人,请给我等一条生路!”张士诚身后,一排接一排地弟兄,紧挨着跪了下去。以头抢地,哭得地动山摇。
“嗡——!”城头之上,登时就是一片大乱。众前来投军的大侠,小侠,还有被从治下各地强行抽调到高邮城内的盐丁们物伤其类,个个都红了眼睛。就连契哲笃身边的一些嫡系将领,想想朱屠户打来之后自己可能面临的下场,也都满腔悲愤。看向知府的李齐的目光中,瞬间就充满了敌意。
“张,张将军莫,莫出此言!”听到城外传来的哭声。契哲笃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儿。“此番兵败,乃老夫的错,岂能由你这个小小的千户来替老夫承担。来人,给我把东门的吊桥......”
“且慢!”知府李齐冒着数百把刀子一样的目光,大声劝阻,“开门不急在一时,请,请大人让卑职问上张将军几句话,然后再放他进来不迟!”
这下,可是彻底犯了众怒。登时,便有几名盐丁千户破口大骂,“老匹夫,你看看,他们那样子,可能是红巾军么?要是红巾军都像他们那样,还能打穿咱们两道防线?不被盛昭大人追杀到淮安城下去,他们就该烧高香了!”
“是啊,是啊,知府大人。他们,他们哪里还有半点儿战斗力?再不放他们进来给口热乎汤水,恐怕,恐怕就会有人活活冻死在外头!”几个官军体系内的将领,也纷纷开口劝谏。谁都不认为,此刻张士诚的队伍里还可能隐藏着敌军。
“几句话,莫非老夫身为知府,连几句话都问不得么?”知府李齐把眼睛一瞪,固执地将所有指责和劝谏都顶了回去。
“好,好,随你,随你!”众官府将领没办法,只能悻悻地将头侧开。双目之中,充满了愤怒。
“李知府也是为了大伙着想!”虽然不满意李齐一直让自己难堪,但从全局角度着想,契哲笃还是努力替他活稀泥,“几句话的事情,用不了多长时间。如果能借此彻底为张将军洗脱嫌疑,岂不是更好?”
既然左丞大人都做出决定了,众将士还能说什么?一个个牙关紧咬,手指关节处握得咯咯作响。
知府李齐却不管众人如何痛恨自己,斟酌了一下,从敌楼中探出半截身子,“张九四,你是从何处而来!昨天傍晚,你又在什么地方?”
“启禀知府大人,末将从时家堡而来。末将前天下午在兴化城外吃了败仗,进不了城,只好一路溃退到了时家堡!”张九四跪直了身体,双手在胸前抱拳,老老实实地回应。
这倒跟李齐先前掌握的情况大抵能对得上号。兴化之战后,有不少溃兵已经在昨天逃回了高邮。从他们的嘴里,契哲笃和李齐等人早就知道了此战的大致经过。并且了解到张九四是奉命出战,在全军溃败之后,因为守将盛昭关闭了所有城门,才不得不向远处遁走的。对兴化的失守,不该承担任何责任。
然而说了实话,却未必代表着他一定对朝廷忠心。知府李齐想了想,继续不动声色地询问,“那昨夜时家堡又是如何失守的?为何不见果果台将军?你等可曾与红巾贼交战,对手又是何人?”
“末将,末将惭愧!”张士诚先是一愣,然后猛地一个头磕在地上,痛不欲生,“末将,末将昨夜根本就没看到任何敌军。只是,只是忽然间,听到一声巨响。然后堡内就乱成了一锅粥。有人说是储藏火药的仓库走了水,有人说是红巾军的刺客进了城。反正,反正末将从始至终,既没看到红巾军,也没看到果果台将军!末将,末将见乱局已经不可收拾,只好,只好抢先一步,抢先一步带着自己麾下弟兄,和,和能认识的人弃堡而走!”
不清楚,不知道,没看到敌人,我自己带着队伍先跑了。如果这些话放在平时,知府李齐可以立刻命人将张士诚拿下处死。然而现在,却恰恰说明,张士诚没想欺骗过任何人。从目前李齐自己所掌握的有限情报上来看,当时堡内的确是谁也弄不清发生了什么。根据那股混乱劲儿,十有八(九),是火药被守军自己不小心引燃,继而引发了营啸。
撒谎的最高境界,就是尽量说大实话。如果张士诚编造出一场与红巾军恶战,并且全师而退的经历。不光是李齐,城墙上其他将领,也能立刻戳破他的谎言。但他越是实话实说,并且越是对自己稀里糊涂逃走的事情觉得惭愧,就越是证明此刻他心里绝对是一点儿鬼都没有。
当即,便有人又低声鼓噪道,“还问什么问,莫非知府大人,还想问问张将军为何不留在时家堡等死么?还是知府大人觉得,我们这些武夫就活该死得不明不白?”
“是啊,知府大人,您还有什么话,请尽管问。我们大伙都竖起耳朵听着呢!”
“问,让他问,看他今天还能问出什么花样来!”
“诸位将军恕罪!”知府李齐被骂得脸色微红,赶紧团团做了一个罗圈揖,然后郑重解释,“本府也是为了高邮城的安全。毕竟朱屠户一日破一城的举动,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那你意思是,我们把城卖给朱屠户了?!”
“既然不相信我们,当时为何要征召我们来助战?大伙不如现在散了,免得给知府大人看着碍眼!”众将士闻听,愈发觉得恼怒。纷纷将手按在腰间刀柄上,梗着脖子嚷嚷。
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见众人越闹越不像话,忍不住皱了下眉头,大声呵斥,“行了,都少说两句。李知府也是职责所在,大伙原谅一二。”
随即,又将目光向城外仔仔细细望了几圈。把东门附近的农田,树林,看了个遍。确定方圆十里之内没有军队行进的迹象。点了点头,大声命令,“打开城门,放张将军他们进来!大伙跟我下去,迎接张将军!”
“是!”众人这才心满意足,纷纷抢到敌楼一层的机关旁,转动摇橹,放下吊桥,开启内门城闸。
早有当值的守军按奈不住,冲进瓮城中,从内部取下门闩,奋力推开高邮城的东门。“张将军,快带弟兄进来。别跟某些人一般见识,那老东西,就是疑心病重!”
“多谢弟兄们仗义!”张士诚冲着开门的小校施了个礼,然后整顿了下衣冠,带头走向城门。李伯升、张世德,吕珍、潘原明,瞿启明等人紧随其后。再往后,则是六个人的嫡系心腹,看起来多少还有点精神头,不像其他人那般随时都可能倒下死掉。然后,才是众大侠、小侠,以及各地抽调来盐丁们,你推我搡,争先恐后,将内外两道城门都堵了个严严实实。
“胡闹!”知府李齐看得直皱眉,推开挡在自己身边的将士,快步追上正沿着马道下去安抚溃兵的契哲笃,“大人,请命令张士诚维持一下秩序。如此混乱,万一有红巾贼趁机前来夺城,你我连关城门都无法关上。”
“嗯,的确如此!”契哲笃也觉得城门口那里太拥挤了些,皱着眉头,转身向自己的亲兵吩咐,“唐不花,你带几个人下去维持一下秩序,让大伙慢慢进,别乱挤。张九九,张九九,你要去哪?你在干什么?”
“挡住张九九!”知府李齐回转头,两只眼睛几乎从眼眶中瞪了出来。就在他们的注意力都被城门口的溃兵所吸引之时,张士诚的弟弟张九九已经带着亲信站到了摇橹旁。不顾周围的惊呼,乱刀齐下,将控制吊桥和铁闸的机关捣了个稀烂。随即,高举着钢刀,大声喊道:“奉淮安大总管将令,我张家兄弟前来夺城!不想死的,赶紧给老子滚开!”
“淮安大总管帐下先锋张士诚在此,不想死的让开!”内层城门口,也响起了张士诚浑厚的声音。哪里还有半点恐慌与疲惫?分明是养精蓄锐多时!
“潘大牙,李兵,你们还想陪着契哲笃一起死么?不想死,赶紧跟我们一道迎接朱总管!”
“赵二子,冯占奎,反了,大伙一起反了,跟着张大哥吃香喝辣!”
李伯升、吕珍等人,也纷纷拔出刀,带领着各自的心腹,死死护住城门口。同时向城上城下的大侠小侠还有盐丁头目们高声呐喊,邀请他们一起把高邮城献给朱屠户。
“张九四,你不得好死!”契哲笃气得眼前发黑,一口老血差点没当场喷出来。回头看到紧跟在自己身边的纳速剌丁,咬着通红的牙齿命令,“给我,给我调兵,去,去杀了张士诚,老夫今天宁可拼了性命不要,也必须杀了此贼!”
“来,来不及了!”纳速剌丁追悔莫及,跺着脚大喊,“张九四不可能自己来,他,他肯定已经跟红巾贼搭上了关系!大人,大人,赶紧从西门走。末将,末将护着大人杀出去!”
话音未落,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狂野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紧跟着,一队全身披甲的骑兵,从城外树林中蜂拥而出。队伍正前方,两面大纛迎风招展,“徐州”“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