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国家万岁:记因战争而伤残的中国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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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愤怒的伤兵(1)

伤兵反了

返回祖国后,花舌头搭乘军用给养车来到了昆明的中国远征军后方基地。在一个叫双凤茶厂的地方,他与30多名死里逃生的远征军伤兵会齐了。这里面就有他崇拜的敌情教官罗中尉。

茶厂是沿着山坡建造的几排木板房,主要生产云南的沱茶,据说是往英美出口,换取奇缺的外汇。茶厂生产照旧,只将一排平房和几间大仓库借给了军方。负责管理伤兵的是一个中国上校军务官和一个英军中校,因为这里还收容了十几个英国和印度的伤兵。

令人愤慨的是,在自己的国土上,中国伤兵却成了下等人,他们30几个人拥挤在一间大仓库里,睡地铺,吃大锅菜,而那些英印伤兵,住在平房单间里,木制床,吃小灶,还有牛奶和咖啡。

云南沱茶,尤其是用普洱来料加工的,奇形怪状,有大有小,喝着虽然幽香绵长,养胃滋肾,却需要堆积起来,费时氧化,在这一过程中,挥发出来的气味是不能久闻的,否则,云南普洱茶的伟大形象就在你心里轰然坍塌了。而最不可思议的是,别人睡在沱茶旁边气恨交加,花舌头瞅着它们,却美滋滋地笑了起来,笑得别的伤兵莫名其妙。罗中尉把他叫到了外边,悄声问他:“怎么回事?”

“没事。”花舌头像是故意卖官司。

“什么没事?”罗中尉扯着他的肩膀说道,“别忘了,我可是在日本接受过特工训练的。”

没办法,花舌头只好跟他交了底儿:“罗教官,看着那窝窝头模样的沱茶了吗?”

“怎么了?”

“嘿,罗教官,我正愁着这把小手枪没处藏呢。”他拍了拍掖在腰间的那把勃朗宁小枪。

“噢!”罗教官明白了,他沉思了一下,又问他:“你真想带回这把枪去呀?”

“营长的遗愿,我不得不从吧?”花舌头反问道。

“哼!”罗教官冲他一扭鼻子。“恐怕不单单是遗愿吧?”

花舌头故意挤着一只眼睛,想逗弄罗教官一下,可罗教官却说:“收起你这套吧。我不喜欢嬉皮笑脸的。告诉你,这事儿,唯你我所知也就罢了。上峰猜想你带不回这把枪去,等着你主动上交呢。”

“等******去吧!”花舌头骂道。

“真是一个地痞!”罗教官扭头走了。

食宿的不公,仅仅是中国伤兵的小小愤慨。更大的愤慨是在抚恤待遇上。按说,这些能够自己退回来的伤兵,伤势都稳定了,领取了抚恤金就该走人了,可就在他们领取抚恤金时,传来了一个让他们备受侮辱的消息:那些英印伤兵的三级抚恤标准分别是5000、3000和1000英镑,相当于中国的10万、6万和2万法币;中国伤兵的三级抚恤标准却分别是100、50和10法币,差距达1000多倍啊!

因此,中国远征军伤兵拒领抚恤金,用滞留不散的方式,集体表示抗议。

在伤兵营里待了没几天,花舌头就急了,他也想领取更多的票子,可想的更多的是比票子还迷人的那两叶屁股。

所以,当伤兵与上校军务官闹蹦了时,花舌头就从中这边劝劝,那边说说。上校为他的不辞辛劳所感动,真诚地对他说:“肖柳子,你是知道的,我只是一个执行者,不是决策人物。再说了,我们的国情,能跟人家英格兰相比吗?这样吧,念你这般热诚,我就擅做主张吧。上头刚刚拨给财务处一批银元,我按照同等数目,将法币换作银元,这样总成了吧?加码,是不可能的。”

花舌头觉得达到了自己的底线,就对他说:“我看行,走,咱跟弟兄们谈谈去。”

到了伤兵居住的茶库,跟随在上校一边儿的花舌头,朝着那些躺在地铺上的伤兵们拍了拍手:“各位,都起来,上校有新消息宣布。”

一些伤兵赖洋洋地爬了起来。一个斜眼头上扣着一顶军帽的伤兵,一边朝前靠着,一边发着牢骚:“奶奶的,每回都是新消息,每回都******泄气。”

罗中尉军容整洁的站到了花舌头跟前,冷冷地指着他说:“上士,谁给你的授权,来指挥一个中尉?”

一旁的上校却谦和地向罗中尉解释道:“罗教官,误会了,误会了,不是让他指挥,只是让他随便招呼一下。”

他虽然军衔是上校,但管理伤兵,还必须耐住性子,不然引发了伤兵骚乱,那可就问题严重了。所以,每支部队管理伤兵的人,都得是好性子。

上校清了清嗓子,对眼前的伤兵说道:“同志们,弟兄们,兄弟实在无能,弟兄们这般焦虑,兄弟却一次次让大家失望,羞愧难当,羞愧难当啊!兄弟经四下讨教,拿出了一个折中方案……”

当他的“银元方案”刚刚宣布,斜眼就带头骂开了:“少拿我们当猴耍!银元是比法币管事,可一块银元,能顶1000英镑吗?都******一起出生入死,英国人就那么值钱呀?”

罗中尉挺着身板,也一板一眼地对上校说道:“如果没有英军的先例,我等怎么也是好说的。可抚恤之差也太惊人了,1000多倍啊!中英国力有此差距吗?”

“那就再协商,再协商。”上校边说边退,罗中尉却示意他留步:“上校,弟兄们不是故意难为你,也清楚你受到的难为。既然你诚恳地以银元安抚,我等也可作出让步,具体数目待合议后让这位上士告诉你。”他指着花舌头说。

上校一走,斜眼就冲着花舌头骂开了:“你******算个球?狗腿子似的。”

而罗中尉这时却又护开了花舌头。他对斜眼说:“兄弟,作为伤者,急于回家,合情合理。当着上校,鄙人厉声斥责,乃故意所为。也只有暴露我们的蛮缠,他们方予以正视,你说呢?”

当花舌头把伤兵议定的方案报给上校军务官时,他的眉毛又皱紧了:“英军的五百分之一!”

他又对花舌头说道:“兄弟,按说这个要求不算甚高,可上司批复的可能,微乎其微啊。好吧,兄弟这就上报。总共3600块大洋。财务处足有。但愿苍天开眼。”

这些日子,他也被伤兵缠得心力憔悴,恨不得抚恤问题迅速解决。

但,伤兵们满怀期望地等待,却又是一次失望!

伤兵们绝望了,震怒了!眼看一场伤兵骚乱就要爆发。这时,花舌头却想出了另外一个主意:“闹事,结局是两败俱伤。与其这样,还不如咱把这笔抚恤金给偷来。多了咱不偷,就偷他3600块银元。”

“偷?”罗中尉似乎不屑一顾。“这是革命军人所为吗?”

“罗教官,你就别玩高雅了,都这个火候了,你再玩高雅,弟兄们就耗在这里吗?他们不怕你这样耗着,不就是管你几顿饭吗?可是,咱们家里还都有老老小小,牵挂着咱们呢!”

罗中尉思忖着花舌头的话,低头不语了。

这当儿,斜眼走过来,拍了拍花舌头的膀子:“兄弟,这偷,有那么容易吗?财务处设有游动哨,里面还有保险柜,咋偷?还有,你偷了,往哪儿逃?”

花舌头先朝外打量了一眼,然后将又光又尖的脑袋伸到了几个伤兵跟前儿,低声说道:“咱先反着说吧。这逃,太监(简)一个蛋(单)了,每天晚上,从巫家坝机场到内地的卡车源源不断,就从咱门前走,咱爬上去,第二天一睁眼,就到了天边了。为了区区几千块银元,谁去追赶?追赶上又怎么的?只要咱不多偷。”

“妈的,你快说怎么偷吧。”斜眼跟几个伤兵已经有了兴趣。

“这更不难。”花舌头瞟着罗中尉说:“只要罗中尉出面,把哨兵给绑了,里头的事儿我来办。木板房,一撬就能进去。至于保险柜那玩意,更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你不是吹吧?”斜眼有点不太相信他。

“真的!”花舌头解释道。“你们都知道,我是个闯江湖的,在河南信阳,曾跟一个修锁匠一块出摊,有一次,他脱臼了,疼得嗷嗷直叫,我三下五除二,给他理整好了,为了感激我,他就教了我几招。你们知道不?河南信阳这地儿,出盗墓贼,也出制锁匠,封箱封柜的花旗锁,就出自这儿。所以,开那玩意,小菜一碟。”

亚热带的夜晚,雾气弥漫,月光昏暗。罗中尉带着四个随从,朝着后排的财务处走去。在附近游动的哨兵对了口令,就被罗中尉喊到了跟前,还没等他明白过来,两个伤兵就堵住了他的嘴巴,并将他捆绑了起来。随之,花舌头撬开了财务处的房门。有意思的是,花舌头准备的开锁工具并没派上用场,粗心的财务官忘记了锁保险柜。花舌头打开了保险柜,跟另一个伤兵数点了36封银元(每封100枚),留下了一个收到条,立马就撤了出来。

蜿蜒的山路上,一辆辆罩着帆布的军用卡车驶来了。伤兵们分发了银元,各自寻找了有利地形,单等着卡车的到来。

他们清楚,这些从巫家坝机场往大后方运送战略物资的车队,一般在前后勤务车上安排武装警卫,其他车辆上只有正副驾驶,况且,这些汽车兵即便发现了偷偷搭车的伤兵,也不会耍什么威风,因为在战争年代里,谁愿惹怒怨气冲天的伤兵?

车队来了,大家分头行动了起来。罗中尉瞅准一辆十轮大卡车,一个跳跃就翻进了后车斗,他刚落下,竟发现花舌头也跟随了上来,而且这家伙的身上还多了一个背篓,不用问,那里面放的是沱茶。

在后车厢里,花舌头悄声问罗中尉:“罗教官,你到哪儿去?”

罗中尉迟迟不吭声,憋了半天,才对他说:“问那么多干嘛?”

花舌头望着他,暗暗骂道:这个王八蛋,我越尊重他,他越拿自己当干粮,真他妈不识抬举!

伤兵与卫兵刀枪相见

汽车在云贵高原上隆隆地行驶着、颠簸着。

车厢罩着帆布,月光却能悄悄地从缝隙里溜进来。花舌头借机打量,是大半车厢的木箱。

他伸手摸了摸腚底下的箱子,在猜想着什么。

“不用摸,美式MARKII手雷。”坐在木箱上的罗中尉随口喊道。

花舌头不太服气,打开了腚底下的木箱,果真是甜瓜模样的美式手雷。

但他不明白,罗中尉这么一个有本事的人,咋就这么孤傲呢?难道有本事的人都这样吗?

天,蒙蒙亮了,车队,突然停了下来。

花舌头悄悄打开了一道帆布缝儿,发现一个上尉带着几个挎加兰德步枪的警卫从车队前头走来,到了车队中间,上尉操着东北腔,喊道:“检查物资,准备早餐!”

从驾驶室里跳下来的几十个驾驶员开始照令行事。

花舌头一想坏了,这一检查,伤兵们岂不就暴露了吗?

而罗中尉并不惊慌,他整理了一下军装,从容地跳下了车厢。花舌头也跟着跳了下去,但临下车,顺便拿了一枚手雷。

罗中尉一跳下车,其他伤兵也纷纷跟着跳了下来,嗬,这帮伤兵顺手牵羊,有抱M1918轻机枪的,有握斯普林菲尔德步枪的,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忽然从车厢里呼啦啦跳出了这么多军人,汽车兵们起初还紧张了一阵儿,但在富有战斗经验的上尉示意下,汽车兵们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高个上尉走到罗中尉跟前,罗中尉首先敬礼,上尉还礼后问:“瞧你们这样,不像逃兵呀。”

罗中尉却答道:“是逃兵。”

正当上尉惊讶着,罗中尉才补充了一句:“从缅甸逃回来的伤兵。”

然后他的左手掏出了《军官证》:“第5军情报处中尉参谋罗江海。”

上尉并没接《军官证》,而是友善地向他伸出了右手:“中国陆勤基地运输大队上尉连长汪洋。”

“你们这是?”汪上尉指着眼前的伤兵问道。

未等罗中尉回答,花舌头抢先了一步:“这不,伤的伤,残的残,要回家了,为了节省上峰发的路费,就不打招呼,借你们个光。”

汪上尉扫了伤兵们一眼,朝着罗中尉轻轻地笑了:“瞧吧,你们都自己武装起来了,只可惜啊,车里枪弹是分离的,弟兄们拿着这些大家伙,管事吗?还不如这位兄弟,一颗威力无比的手雷。”

让他这么一说,花舌头赶紧将握在胸前的手雷藏到了身后。

沦落到这种地步,罗中尉觉得有些羞辱,他含含糊糊地跟汪上尉解释道:“古往今来,伤兵可不是好带的呀。”

汪上尉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又附和道:“也不是好惹的呀!”

说着,他一挥手,自己的手下立刻跟伤兵们拉开了一段距离,但双方依然互相提防着。

为了尽快化解这种局面,汪上尉不紧不慢地说道:“情报处的杨处长……”

“杨兆明,奉天人,黄埔六期。”罗中尉答道。

汪上尉狡黠地笑道:“罗参谋误会了。我不是试探。因为他是我的奉天老乡。”

在心里有底后,他的眼角一扭,手下的人立马就收起了严阵以待的枪械。

有道是“会看的看门道”。罗中尉禁不住由衷地赞叹:“想不到啊,汪上尉的运输兵竟然如此临危不惧、训练有素啊!”

“哈哈。”汪上尉自谦一笑。“哪里,哪里,跟你们一线勇士无法相比。我们这些兄弟们虽然常年在后方,却也参加过淞沪抗战、武汉会战,第三次长沙会战的铠甲,还没卸完呢。”

“佩服,佩服!”罗中尉真诚地抱起了双拳。“第三次长沙会战,可以说是中国对日本的最大完胜啊,震惊了世界呐!”

“那是人家薛岳总司令的功劳,兄弟不敢妄谈。”

“这就怪了,一场大战下来,功劳总是记在一个人身上,那几十万浴血奋战的士兵呢?那一百万奋力支前的民众呢?”

罗中尉这番话,让汪上尉对他有了重新认识:这位军容整洁、神色清高的中尉,表面上无波无澜,实际上却惊涛骇浪,锋芒毕露。经验告诉他,对这种人应当顺着、哄着,不可过于跟他较真,否则只能是找些气生。想到这里,他朝着一个少尉喊道:“司务长,多加一些米,再开一些牛肉罐头,与伤病员同志一起早餐。”

然后他又谦逊地对罗中尉说道:“罗参谋,要唠嗑,咱放到路上,先吃饭好吗?”

“我们交伙食费。”说着,罗中尉拿出了一块银元。其他伤兵见状,也纷纷掏出了一块银元。

汪上尉不失东北人的爽快,对少尉说道:“好吧,司务长,既然伤病员同志这么信任我们,这些天,就让他们跟我们搭伙吧。”

他又认真算了算:“看样子,你们都是想通过敌占区回家的,这样,也只有到湖南的洞庭湖一带走水路,旱路不行,都是交战区。我们正好给第九战区补充装备,到沅江县,那里就靠洞庭湖。我们从这里到沅江,有三四天的路程。这么些天,我们一切全包圆儿,就每人收你们一块大洋吧。”

伤兵们感到很合算,嗷嗷地叫了起来。

早餐过后,伤兵们跟着汪上尉登上了一俩勤务车,这是一辆十轮大卡车改造的,三十几个人在一起,并不拥挤。

在行进途中,汪上尉向伤兵们传授着通过敌占区的经验:“这小日本,打的是以战养战,所以,对进入他们控制范围的中国人,有两种审查不严,一种是医生,民生需要呀,再就是带着货物的商人,就像这位兄弟。”

他拍了拍花舌头背着的竹篓,对大伙说道:“你们到了沅江,除了换便装,最好买些茶叶、腊肉和土布什么的,带着这个进敌占区,再加上你们的‘良民证’,一路上不会遇到多大麻烦的。”

“と主張ふりビジネス?私は参照してください。”(非要装成商人吗?我看不一定。)罗中尉炫耀性地甩出了一句日语。

汪上尉知道自己多嘴了,先是歉意地对伤兵们说道:“当然,你们是有作战经验的,又有罗参谋的亲临指导,我只是建议,抱歉,建议。”

之后,他又含着笑对罗中尉说道:“私は、あなたが確実に多くのオプションを指定してお勧めします。申し訳ありません。”(我仅仅是建议,您肯定还有更高明的办法的。抱歉。)

这一来,伤兵们都很震惊,尤其是罗中尉,那光芒四射的傲目一下子暗淡了下来。他红着脸,问汪上尉:“汪连长,你的日语很标准,你也留过洋吗?”

汪上尉昂首笑了:“我哪里留过洋呀。11年前,日本不是在东北鼓捣出个伪满洲国吗,我也成了他的子民。在那里,日语是进学堂的,兄弟我也被迫学了几年日语。当然,跟罗参谋纯正的京都口音相比,我这是瞎胡闹。哈哈哈。”

罗中尉觉得找回了面子,自得地说道:“谦虚,汪连长谦虚了。”

雄赳赳的“假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