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田七是个罗锅,能耐却实在不小。他曾干过军阀张宗昌的税警,因为擅自挪用税款,被公告通缉,逃到了东滩为匪。这东滩西临潍水,南连黄海,东靠胶莱河,是一片泥沙湿地,林密草茂,险象环生,从清末以来,长期为土匪占据。田七混入东滩匪帮之后,凭着一副好脑瓜和一手好枪法,很快就成了众匪拥戴的头目,自此,他带领着几十个惯匪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无恶不作。鬼子来了后,田七又举起了抗日的旗帜,在东河滩连续伏击了日军三次货轮,震动了日本海军青岛司令部,也引起了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主席沈鸿烈的注意,后来,沈鸿烈给了他一个什么游击大队长的番号,这样,田七也就成了黑白不清的人物。鬼子一投降,各路抗日英豪纷纷登台亮相,争地盘、抢功劳,田七却按兵不动,一直蛰伏在迷迷茫茫的东滩,原因很简单,就是他的民愤太大,他怕民众胁迫政府向他讨还血债。而这次他率部走出匪巢,主要是觉得火候到了。他觉得,国共两党要闹腾了,国民政府需要他当帮手,不会因为民意而忽视了权力之争。诡异的田七在进驻南流之前,曾派他的柳副官进了趟县城,高县长在柳副官的收买和说服之下,假借整肃地方秩序的名义,同意田七所部进驻南流,并接受田七建议,将南流重新区划为镇。
田七为何偏偏选中南流呢?因为田七出生在南流乡的田家村。他在为匪期间,只糟蹋胶莱河以东的村庄,对南流乡基本是秋毫无犯,也正是这种兔子不吃窝边草的习性,使得田七在南流的民愤不是太大,所以,他才有胆量来老家执政。
让一个土匪来当自己的镇长,南流人实在觉得憋屈。这天,篓子从河里捞来了一筐秋毛蟹,用大锅一蒸,然后在天井里的葡萄架下支了一张方桌,摆下了六个马扎,向着哑女伸出了四个指头。哑女心领神会,很快就把条子、蜻蜓以及花舌头夫妻俩请来了。大家先喝闷酒,喝着喝着,条子用拳头击打着桌子吼道:“我要是干过国军,早就去找张天佐了!我要问问这个山东第八区行政专员兼保安司令,他高县长跟田七搞的什么勾当!”
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的花舌头眼珠子一瞪条子:“咋了,咋了?没干过国军就不能干正事了?你不是号称是啥大科长吗?你的能耐哪?不行从山里调一支队伍来,灭了他田七呀?”
篓子用手势劝阻着他俩,说道:“你们就别斗了。还是想想办法吧。”
蜻蜓望着条子,一股怨气从眼里喷出。
高丽也拽了丈夫一下,花舌头为了掩饰愧疚,“嗞啦”一声,咂了一口酒。
他的滑稽动作,把哑女都给逗笑了。
这时,蜻蜓提出了一个思路:“从报上看,由美国人跟国共代表组成的军调小组已经到了潍县,我觉得这是个机会。你们三个都是国共两个方面的荣军,可以作为地方代表,一块儿去找张天佐反映情况。国共虽然一直在闹摩擦,但还没有撕破脸皮,趁着军调小组在潍县,我估计张天佐也会好好表现的。”
花舌头觉得在理,瞥着条子说:“好好跟着老婆学吧,别瞎咧咧。”
篓子怕条子予以还击,迅速抢占了语言的空位:“好,既然大家赞同,咱们就去闯闯潍县城。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喝酒!”
翌日,篓子、条子和花舌头三人乘火车赶到了相距几十里地的潍县。路上,篓子怕条子跟花舌头再为了一些鸡毛蒜皮吵起来,敬告他俩:“咱们出门在外,是办事的,不是吵架的。遇到啥问题,你们尽可表述意见,但不能强加于人。率先挑衅者,当日生活费由他支付。”
最后一条还真管事,因为条子跟花舌头看似豪气,却都有些小算计,特别痛惜银子,所以,从南流到潍县的一路上,俩人还能和平共处。
到了潍县,大家才领略了这个江北“小苏州”的风貌。仲秋时节,潍县城内槐柳飘逸,野菊芬芳,一条连接北海的河流,波浪翻滚,风帆翩翩,临街的码头人来人往,一筐筐银光闪闪的偏口、白鳞或鲅鱼被船工们抬了下来,直接进入了沿河两岸的自由市场和风味鱼馆。潍县的海河双味大餐,那可是遐迩闻名的。
篓子他们一路打听,来到了南门里的第八区专员公署。在警卫室里,一名保安部队的中尉接待了他们,他边听篓子讲述边记录,很少搭话,但听到条子曾是八路军的科长时,他甚是惊讶地扬起了头,扫了条子一眼:“你是八路?”
条子坦然地点了点头。
中尉登记完毕,然后冷静地看了一下手表,问篓子:“已经下午3点了,今天你们面见张专员的请求恐怕是不好实现了。你们住在哪儿?待我禀报后,好及时通知你们。”
篓子答道:“住宿,我们还没安排。”
“那你们食宿方面有什么打算吗?”中慰问。
“噢,”篓子如实相告。“保安一师不是在城里吗?有一个胡连长,去年我受命跟他一起接受日本人投降,我们想去找找他。”
中尉笑得很有滋味:“这也好。他住在城东乐道院附近,离这里并不远,你们一会儿就可以走到。噢,他现在已经升任营长了。”
告别了中尉,三人赶到了乐道院附近的一座学校,胡营长的部队就驻扎在学校里面。
通过一名游动哨的引导,他们三人爬上了一座德式建筑的二楼,可是刚刚迈进一间办公室,忽然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冲了进来。花舌头正想喊,条子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你急啥,这是冲着我来的。妈的,老子这才叫自投罗网呢。”
果然,后面闪出了一个少尉,冲着来客歉意地笑了笑:“对不起了,奉保安司令部命令,需要请那位八路谈点事情。无关人员不要惊慌。”
条子向着篓子苦笑道:“看来,我要吃小灶了。”
当条子被带走后,胡营长也由里屋走了出来。他不失热情地握着篓子的手,却面对着花舌头说:“你们呀,来就来吧,怎么净给兄弟出难题呀。上头有令了,让我咋办呀?”
篓子强忍着一腔愤懑,答道:“理解,胡营长。”
花舌头却无奈地晃了晃头。
胡营长对站在门口的一个传令兵说:“告诉食堂,晚上的宴会搞得好一些,来了两个老英雄,咱们得尽心尽力啊。”
篓子却握着胡营长的手说:“你说都这样了,我们还有啥心思吃呀!”
胡营长表示理解,但却有疑惑:“刘大哥,国共都闹到这份上了,你咋还敢领着个八路来呀。”
篓子说:“国共不是正在和解吗?报上说的,美国人也来了。”
“你还相信报纸吗?真是的。”胡营长更加不可思议。
花舌头插话道:“胡营长,不管咋讲,我们是带着条子来见你给逮住的。这让我们回去咋交代呀?话说回来,离开了潍县城,你们把他押到哪里去,也不关我们的事。”
胡营长望着“花舌头“,一脸为难:“老哥,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我充其量也就是个少校营长,在潍县城里算个啥呀!”
晚上的宴会,尽管很丰盛,却无滋无味。
事情还没办,就折了一员大将,篓子跟花舌头心里都很窝囊,他们无心再告状了,只想着如何把条子营救出来。可偌大的潍县城,人海茫茫,他们几乎没有一个至亲至故。俩人滞留在沿河的“宝来旅店”里,绞尽脑计,冥思苦想,却迟迟没有满意的办法。最终,还是花舌头想出了一条道:到军调小组去,找共产党的代表,他们的人他们不会不管吧?!
来潍县的军调小组住在第八军军部附近的“顺和旅社”,门口有两个穿土黄色军服的士兵把守,花舌头跟篓子携手并肩,编着理由想混进去,但那两个士兵油盐不进,一口回绝了。篓子还想纠缠,被花舌头拉到了一边,他悄声告诉篓子:“别费劲了,他俩主不了事。看到对面的‘朝天锅’了吗?咱到那里去。”
篓子费解地望着他:“你咋了?还不到晌午,就饿了?”
“啥饿不饿呀。”花舌头神秘地向他挤挤眼。“咱闯不进去,就不会喝着老汤等他们了吗?我就不信,他们憋在里头一辈子。”
这下,篓子也明白了。
“朝天锅”是潍县独一无二的大众小吃,一顶草席棚子,一锅猪骨头汤,一张死面饼,再卷上猪下水以及香葱,就是一顿美餐。篓子跟花舌头要了两碗老汤,点了两卷面饼,一边慢慢吃着,一边打量着街对面的“顺和旅社”。九点左右,花舌头的眼光忽地闪动了一下。篓子迫切问他:“咋了?”
花舌头并不吭声,眼睛紧紧盯着“顺和旅社”大门。篓子探去,发现里面走出了一个人,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金丝眼镜,留着分头,面色白净,器宇不凡。
花舌头看着看着,突然挺了起来,几步就跑过了马路,篓子不明就里,但也跟随着。花舌头到了那人跟前,突然喊了声“罗教官!”
那人惊讶。篓子也惊异。
那人猛的认出了花舌头:“老花,是你小子啊!”
花舌头不失风格地喊道:“罗教官,鬼子的时候,亏着你啊,要不,我爹我老婆受多大难为啊。”话到这儿,花舌头的眉头一下皱了起来:“哎?罗教官,你不是南京政府的人吗?咋上了军调小组呢?”
眼镜不以为然地笑道:“我是南京政府的人,但也是抗日有功人员,按照蒋委员长的命令,凡是有功无罪的南京政府人员,一律就地留用。我现在是国民政府出征抗敌军人家属优待委员会的秘书,前不久,国共军队在蓝村打了一仗,伤亡了很多人,我是特意来作证的。”
“噢!”花舌头点了点头,又把篓子介绍给了罗秘书。
随后,罗秘书把他们领到了马路边上,并打探起他们来潍县的目的,花舌头便把前前后后的一些事情告诉了他。
听了花舌头的介绍,罗秘书如实说道:“我对那个于条子是不是八路并不感兴趣,但我对他是个抗日伤兵还是蛮同情的。在‘双十协定’还未正式撕毁之前,他还应该是我们委员会的关照对象,好吧,这个忙,我就帮一把试试。”
篓子和花舌头激动万分。
罗秘书把他俩领到了第八军军部,让他俩等在外边,他独自进去了。
不一会儿,他出来了,很无奈地晃着头说:“人微言轻啊!第八军是抗日铁军,很牛啊,人家瞧不起我这个小秘书啊。”
篓子和花舌头升起的希望,“嘭”的被甩在了地下。
篓子又提出让共产党的调停代表要人的路子,罗秘书却直摇头:“恐怕不行。共产党的调停代表已经开出了一大串在押******的释放名单,第八军一个也没答应。李弥军长很生八路军的气啊。”
“为啥?”花舌头问。
罗秘书解释道:“前些日子,第八军路过蓝村车站,八路军游击队装作欢迎队伍,突然开火,伤了第八军很多弟兄,自此,李军长就对八路军恨之入骨了。”
“肯定有前因吧?”篓子判定道。
“肯定。之前第八军夺了八路控制的高密、坊子两个火车站。”
“罗秘书,你说我们俩吧,这人生地不熟,于条子的事,你还是再给想想办法吧。”花舌头又将话题引了回来。
罗秘书看了下手表,说:“这样吧,咱们先去吃饭,吃完了午饭,我们再想办法。”
他们三人走进了一家小酒馆。
仨人点了四个小盘,正在吃喝着,罗秘书突然撂下了酒盅:“有了!”
他们匆匆吃完了饭,一起来到了第八军军部西侧的一个大院。这个大院像是一个马车店,里面停着一溜卡车,门口站着一个岗,看上去很松懈。还是老例子,篓子跟花舌头在门外等着,罗秘书独自进去了。
望着罗秘书的背影,花舌头的嘴巴又闲不住了:“这个罗秘书,真是怪人一个,找谁?咋办?一声也肯吭,神秘兮兮的。”
“管他呢,只要救出条子就行。”篓子依然宽和。
过了许久,罗秘书出现了,旁边还多了一个高个军官,少校军衔。等这名少校走近了,花舌头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是当年那个汪上尉吗!
汪上尉也认出了他,微笑着向他招手致意。等来到了眼前,汪少校开着玩笑说:“这不是当年那个攥手榴弹的吗?差一点让你给报销了呀。”
罗秘书又把篓子介绍给了汪少校。
然后对篓子和花舌头说:“汪少校如今可是第八军运输营的营长了。”
汪营长打趣地说:“陆勤基地不要咱了,到这儿来跟着李军长混口粥喝。”
罗秘书进一步介绍道:“汪老兄虽然是个营长,但在第八军里也是个人物啊。好多人围着他的方向盘转呢。”
汪营长谦逊地挥了挥手:“别听罗秘书瞎白话,咱就是一个大头兵。如今哪,做什么事情都争抢汽车轮子,僧多粥少,拿咱小营长当人的多一些。”
随之,他又坦诚地告诉篓子和花舌头:“那事,罗秘书都跟我说了,我们俩也一起想了些办法。赶巧的是,这些天,保安司令部的参谋主任三天两头找我,他们在济南第二绥靖区有一批军供,急等着用,刚才,我给他把计划调了一下。幸好,你们那个被逮的老乡是个退伍伤兵,还没立案。你们先回旅店等着吧,不一定能成。”
花舌头感激地伸出一只手来:“大恩不言谢。今晚我们做东,弟兄们好好叙叙。”
“不了。”汪营长婉言谢绝了。“今晚还要点名。李军长治军历来很严,擅自溜号,让他逮着了,那可不得了。”
罗秘书带头表示理解,他握着汪营长的手,表情十分丰富:“汪营长,自从前天偶遇,一直没能深聊,江海甚为遗憾。你既然还有公务,那我就替你代劳了吧。”
当晚,罗秘书、篓子和花舌头相聚城中一酒馆的二楼,喝了许多,也拉了许多。末了,罗秘书见四周无人,压低了声音,问他俩:“诸位,你们对时局如何看待呀?”
花舌头也学着他的腔调:“愿闻其详。”
“依我之见,国共一战,在所难免啊。”罗秘书又询问他俩:“咱们都已经脱下军装,作为饭后茶余,诸位评判一下,倘若国共开战,谁将是最终赢家呢?”
“还用说,国军呀。”花舌头似乎是不假思索。
罗秘书却神秘地摆摆头:“不一定。”
他警觉地打量了周围一圈儿,这才娓娓道来:“国军战胜****,至少有三难:国军虽然是****的四倍,并占有装备的优势,但军令不畅,派系林立,相互掣肘,这是国军之一难;八年抗日,国军苦战甚多,班长副班长伤亡过半,而诸位知道,在现代战争条件下,以班长副班长为主体的战斗骨干,是决定部队战力的重要因素,而****呢,抗战中战术得当,灵活机动,保留了完好建制,班长副班长齐全,这是国军之二难;抗战一结束,国军忙着抢占大城市,而****十万大军下东北,抢占了重工业基地,接受了百万关东军的精良装备,加之实现了与苏联的对接,真可谓攻有力,防有势,这是国军之三难。”
篓子一边品味,一边轻轻地拍着手掌。
而花舌头却在不停地眨巴眼睛,他不是不信服罗秘书,而是太信服罗秘书了!
这时,罗秘书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们说,我为什么替你们救这个八路呀?”
“还不是那点战友小感情嘛。”花舌头答道。
罗秘书又狡黠地晃了晃头:“这是其一。”
略一停顿,他才讲道:“更重要的是,我在给自己,给你们留一条后路啊。”
“后路?”花舌头糊涂了。
“是,后路!”罗秘书更加小心地压低了声音。“将来,共产党说不定能成什么气候呢。咱们这些不跟他们一个颜色的人,早搞点投资,是没有坏处的。”
花舌头的心里亮堂了。
第二天清晨,篓子跟花舌头正在“宝来旅店”蒙头大睡,忽然听到了敲门声,花舌头认为是茶房,没好气地打开了门,但他一下惊呆了:是条子!
篓子听到动静也起来了,他望着条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咋出来的?”花舌头问条子。
“咋出来的?坐着美国大卡车出来的,真的!”
“车呢?”花舌头问。
“看来你们真睡昏了,那么大的动静都没听到呀。轰隆隆,刚刚从旅店门口开走了呀。”
这时,篓子又问条子:“告状的事,你看咋办?”
“还告状呢?”条子愤恨地扭着鼻子。“国民党为了准备内战,见着块肉就往锅里撂,也不管是臭肉,还是烂肉,去他娘的——回家!”
一夜之间变了天
篓子一行三人震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