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娘的孩子
蒙山的夜空,尽管秋风萧瑟,阴云飘逸,但在一轮明月映照下,依然皎洁、明媚。山道上的花舌头归心似箭,马不停蹄。等他赶到了幽静、沉寂的杨家寨,已经晚上七八点钟了。为了不惊动相邻,他牵着一匹白色的蒙古马,轻手轻脚走近了那座梦中的农家小院。奇怪的是,白木板的院门儿半掩着。当他轻轻地推开,高丽也正从屋里出来,她腰间揽着一盆衣服,轻柔柔的。他牵着马默默地立住了,当他一进入她的视线,她立刻凝固了,像一座雕塑,唯有动感的就是她额前的一缕秀发,在秋风吹拂下,凌乱地飘舞着。过了老一会儿,雕像才出现灵动,那两只阴郁的眸子首先闪起了晶莹的泪光。她痛苦地张开了柔美的嘴唇,却没有喊出一丝声音,随之,她紧紧揽着衣盆,就地跪下了,在双膝落地的同时,她终于哭出了声:“你……你回来了!”
他的心也紧锁着,颤着嗓子:“回来了。”
“这些日子,你……你都死到哪里去了呀!”
她几乎是哭出来的。
他悲痛地站在那里,默不作声。
这时,疲惫的蒙古马在他身后“簌簌”地喷着嘴巴,那声音,刺得俩人心疼。
到家了,到了日思夜盼的家了,他猝然觉得自己过去的一切思念、一切想象,竟烟消云散了,竟理不出头绪了,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就那么傻乎乎地站着。
一个站着,一个跪着。就这么僵持着,他们似乎忘记了僵持。
蒙古马猛的一挣,才使他回过神来,他赶紧跨前几步,将她扶了起来,然后又牵着战马,拴到了草垛旁的那棵树上。
他问她:“葫芦呢?”
“到后院送饭去了。”
“咋才吃饭?”
“小地瓜刚刚回来。大伙等着他。”
“他又上哪里去了?”
“还不是为了你。这些日子,为了打听你,他三天两头进城。”
“那我得赶紧过去。”他刚要转身,又一手抚着她的圆肩,一手抚着她那诱人的屁股,说道:“高丽,这里呆不下去了,鬼子知道骑兵队在这里了。你们娘俩得走。”
“往哪走呀?”
他说:“回我老家吧。”
“成吗?”
“我是卖艺出去的,家乡那块没有摸我底细的。”
“可是,你才离家三四年,葫芦却五六岁了,人家看不出来吗?”
“一个穷卖艺的,找个俊模俊样的寡妇,不是奇事。”
后边老羊倌的家中,骑兵队的人围拢着一张低矮的方桌,一边吃着包子,一边逗弄着绕着桌子窜来窜去的葫芦。当花舌头一头闯了进来,大家都呆了。更出奇的是,葫芦望着满脸胡碴的花舌头竟然“哇哇”地哭了。小地瓜急忙去哄孩子,并打量着一身八路军打扮的花舌头,问道:“你还活着呀?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而花舌头却急火火地冲他一挥手:“等会儿再跟你说。”花舌头及时转向唐队长:“队长,这里被鬼子发现了,八路军的张副部长让我告诉你的。”
一听这话,小地瓜忽地站了起来。
唐队长瞥了他一眼:“慌啥?”然后他又吩咐花舌头:“你慢慢说,说大伙想知道的。”
花舌头坐下后,一边吃着包子,一边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听完花舌头的讲述,唐队长看了篓子一眼,说道:“鬼子用兵历来诡秘,今晚,游动哨改为潜伏哨。”
篓子表示赞同,又问唐队长:“既然鬼子瞅上了咱们,咱们得早想点办法呀。”
已经吃完了包子的唐队长,拍打着手上的饭渣子,叹息道:“唉!咱们就像一群没娘的孩子,找个落脚点儿都难呀。苏鲁战区,小地瓜也已经跑了两趟了,于总司令,自从负伤后,带着一支部队不知转移到哪里去了,周主任,也已经跟于总司令兵分两路,他带着一些情报人员,居无定所,行踪神秘,根本就找不到他们。沈鸿烈,沈主席,已经擅离了山东省政府主席的职守,先是跑到了安微,如今又跑到了重庆,据说蒋委员长已经撤了他的职。再找谁?张景月?吴化文?这些有实力的人,早跟鬼子勾搭上了,咱们能去找他们吗?再就剩下秦启荣了,这个秦司令天天跟八路军作对,八路军是好惹的吗?咱去投靠他,等于是往坟坑里跳。所以,如今咱只能自己靠自己了。幸亏这里有个蛤蟆洞,鬼子来了,咱可以跟他们周旋。”
说到这里,他又摸着葫芦的头颅,对花舌头说:“我们倒是没什么,无非是鱼死网破。我担心的是连累了他们娘俩啊。鬼子太没人性了。”
花舌头对唐队长说道:“我刚刚跟他妈拉了几句,想把他娘俩送回南流老家去。”
唐队长用眼光征求篓子意见,篓子沉思片刻,说道:“我看行。”
唐队长也点了点头:“好吧,要走,就尽快。让小地瓜去送一趟,通过敌占区,他有道道。”
小地瓜讲道:“从蒙阴县城到兖州,鬼子第32师团有条供给线,皇协军一个骡马队经常来回跑,他们的副队长是我的一个把兄弟,我让他捎上一程应该没问题。到了兖州,就好办了,一趟火车直达南流站。”
唐队长觉得可行,对小地瓜说:“事不宜迟。明天你们就上路吧。”
南京来的督查员
小地瓜把高丽和葫芦送上了票车,就回去了。
票车从兖州到南流,由津浦路转胶济线,走了八九个小时的夜路,于清晨停到了南流小站。在这个三等小站下车的人并不多,加之高丽本来就卓尔不群,所以,她跟葫芦一出现,就引起了巡视车站的警务队队长段意禾的注意,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小镇上竟降临了这么一个风情万种的少妇。
他装模作样地走到栅栏门的检票处,问高丽:“哪儿来的?找谁?”
“满洲帝国的。”见过世面的高丽并不慌忙,答道。“回他爷爷家。”
“满洲帝国?爷爷家?”段意禾满脸疑惑。
高丽递上她的《良民证》,等段意禾查验了,她有些傲慢地望着他:“还查什么?”
他有所收敛地对她说道:“不用了。上峰有令,对满洲帝国的公民,要格外尊重。”他又用带着几分巴结的意思,问她:“你是谁的媳妇呀?需要我帮忙吗?”
“肖柳子。”她淡淡地答道。
“肖柳子,老花?”他有点儿惊讶。因为他不曾想到,一个卖艺的能讨上这么一个高雅的女人。但他再端详她领着的孩子,认真地回顾了一番,很快就觉出了名堂,难怪他花舌头能娶这么个媳妇呀,从孩子的年岁判断,她肯定是个“二锅头”。
段意禾陪着她们娘俩出了站台,又献着殷勤对她说:“老花就一个瞎眼老爹,天天在商铺的墙根下给人算命,你直着往前走,到了第一个路口,往右一拐就看到了。”
初冬,小镇的街头上并没有多少行人,在一溜商铺的墙根底下,蹲着几位戴着黑色尼毡帽,穿着黑色大棉袄的老头,他们一面迎候着火红的太阳,一面天南地北地闲聊着。在墙脚边上,却有一个老头独守着一块压着几摞帖子的方布,闭着眼睛,静静地等候着前来算卦的客户。
当高丽带着葫芦走了过来,那些老者戛然而止,纷纷隐藏起自己的眼睛,窥视着这个陌生的女人。
高丽径直来到了算卦的老头摊前,蹲下来,问道:“算一卦多少钱呀?”
老者没有扬起闭着的眼睛,而是问道:“听口音,关外来的吧?”
“嗯!”高丽答道。
“算啥吧?”老者问。
“运。”
“啥运?”
“婚姻。”
“一个铜板,法币一毛。”他又说道。“告诉俺生日时辰吧。”
她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悄悄摸出了一枚光亮的银元,轻轻按在了那块方布上,同时说道:“一个六月初七子时,一个八月初九卯时。”
老者一摸银元,猛地扬起了瞎眼,那皱巴巴的嘴唇嗫嚅了老半天,才吐出声音:“回家去吧。”说着,他的鼻翼又痉挛开了,像是被一股不可抗拒的感情撞击着。
她赶紧拽了葫芦一把:“葫芦,快,给你爷爷跪下。”
当葫芦一跪下,老者的手脚竟也抖开了……
葫芦用一根竹竿,将瞎眼爷爷牵到了一座住宅前。跟随其后的高丽望着这座陌生而又亲切的住宅,不由得愣住了。眼前的三间小草房,除了一层基石,墙壁皆为含着茅草的土坯,破旧的木棱窗户,呼啦呼啦地煽动着吹碎了的窗纸;沿着小草房有一圈儿院墙,是土坯的,但已坍塌、颓废,失去存在意义的院门只剩下了一个扭曲变形的门框。整个院落,唯一尚存气势的是窗前的一棵挺拔的枣树,上面虽然早没了叶子,却悬挂着几颗紫红的果实。等葫芦推开没有上锁的屋门,她又发现,东西两头房屋没有门扇,各挂着一张破麻袋,堂屋里一个锅灶,几只旧碗,再就是四个低矮的小凳子,别的,几乎没看到。
也许是瞎眼老人太过意不去了吧,他到了家门,并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屋门外的一侧,撑着竹竿,像个罪人似的垂着头,啥也不说。
高丽明白老人的心意,对葫芦说:“葫芦,领着爷爷进屋。”
进了屋,挎着包袱的高丽摸出了几个大洋,塞到了公公手里:“爹,从今日起,我跟葫芦就在这里落地生根了。咱这里我不熟,您拿着这些钱,让葫芦领着您,找些工匠,先收拾房子,再置办些家什,钱不够,我再给您。”
瞎眼老人紧紧攥着手里的银元,颤着声问:“葫芦他娘,噢,葫芦他妈,你告诉俺实话,柳子究竟在外头干了些啥呀?咋这么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