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的八路军女俘
也就是“擂(鼓山)、城(顶山)战役”惨烈结束不久,经过短暂休整的骑兵队展开了进剿野狼山的行动。
这是沂蒙山区的一个鬼怪天气,山头晨雾漫漫,山下秋雨潇潇,大自然好像在故意暗助骑兵队的偷袭。骑兵队沿着一条大河谷悄悄行进着。唐队长之所以这样用兵,就是因为野狼山地势险要,易守易退。他们打听过,日军在军火被劫后,曾派一小队兵力进攻野狼山,死伤了四五个,仅仅占领了一个空山头。野狼山上有个野狼洞,暗口谁也摸不清多少,等鬼子攻上了山头,“七匹狼”早就逃窜了。
河谷前头有一片高耸的野芦苇,骑兵队的马队刚刚靠近了芦苇丛,忽听一阵尖叫声,从左侧的山林里飞起了一群冲天的“钻天猴”,未等唐队长下命令,他的队员们早已机警地躲进了苇丛。随着一阵沙沙拉拉的声音,骑兵们竟然发现,一队鬼子在几百米远的前方,从左边山林里滑下了谷底,他们虽然模样模糊,人数却清清楚楚,180多人,一个标准的野战中队。他们的运行方向也是野狼山。等鬼子走远了,唐队长一打手势,骑兵队调转了马头。
临近杨家寨时,唐队长又传令:不要进村,直奔蛤蟆洞。花舌头被搞得迷迷糊糊,骑在马上问唐队长这是为什么,唐队长反问道:“老花,你还老兵唻,没看出来吗?鬼子有大行动。”
“攻打野狼山?”花舌头问。
“笑话。”唐队长说道。“一个小小野狼山,鬼子不用这么大动干戈。”
他又解释道:“这是鬼子的惯用战术,分路合围,长途奔袭。从兵力运用上来看,这是要对付八路军了。鬼子战役合围,对付正规国军,一般是以大队为单位,对付咱们这样的地方武装,还有八路军,经常以中队为单位,即使这样,他们的火力还是占优势。日本步兵,真是一群鬼子啊!”
花舌头又不明白了:“队长,鬼子攻打‘八路’,咋朝着野狼山走呀?”
篓子望着茫茫的野狼山,说道:“野狼山,处在八路军的北大门,鬼子去讨伐‘八路’,那是必经之地呀。”
唐队长又沉思道:“我敢说,鬼子既然合围八路军,一定要通过杨家寨的,因为从那里往右,有一个垭口,也连接着‘八路’地盘的。”
说着,他对身后的小地瓜说:“小地瓜,你赶紧进趟蒙阴县城,摸摸鬼子的底细。野狼山顾不上打了,我们得防着鬼子点儿,别让他们顺便把我们给灭了。”
话还真让唐队长说中了,他们赶到了蛤蟆洞,发现里面已经有了一些逃难的百姓,高丽跟葫芦也在其中。见到了唐队长,高丽低声对他说:“早晨,你们刚走,老羊倌就嗷开了,鬼子一批批的从村里路过呢。”
临近中午,一队队鬼子才从杨家寨过完,唐队长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发现鬼子并没有在杨家寨留下守卫力量,因此判断说:“鬼子来回不一条路啊!要是鬼子回来再走杨家寨,就一定要留下守备部队的,看来,这次鬼子要贴着‘八路’打,不单纯是为了占地盘的。这一来,‘八路’要吃苦头了。”
说完,他做出了新的部署,让篓子领着一半人继续留在蛤蟆洞,他跟花舌头他们返回村庄,在家里挖地道,把前后两个院的地道连起来,当突然来了敌情,就钻地道,实在急了,有山上的兵马接应出逃。至于老百姓,跟他们说明情况就行了,他们愿意不愿意下山,由他们自己决定。
一个料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过去小地瓜出去摸情况,一天半天的就能返回,可这次两天过去了,仍然没见他的身影,唐队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老羊倌的家里来回晃荡着。小地瓜原来是这一带的一个叫花子,有一批引车贩浆的朋友,打听个事儿很快,可这次?唐队长越想越觉得不妙,赶紧找来篓子商议:“小地瓜虽然是我一手栽培的,但鬼子的大刑,没有几个人能顶得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咱们得撤,带上那娘俩,别让鬼子祸害了他们。”
当天,他们就秘密躲藏进了附近猴子岭的一片槐树林。
又过了三天,卧伏在槐树林边上的警戒哨突然喊了起来:“队长,小地瓜!”
靠在树上昏昏入睡的唐队长猛地睁开了眼睛,提着驳壳枪冲到了哨位,一打量,果然是小地瓜,骑在马上,就一个人。
唐队长示意大家散开,做好战斗准备,他独自骑着马,迎出了树林。
嗬,这小地瓜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身黑色的日式青年服,留着整洁的分头,脚上是锃亮的黑皮鞋,唐队长手里提着打开了机头的短枪,默默朝着小地瓜走去。
见队长这个样子,小地瓜故意拉下脸说道:“小心,我后头可跟着皇军呐!”
唐队长依然不说话,用一双犀利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突然,唐队长“哒”的一声关死了短枪保险,从马上跳了下来。
“不琢磨我了?”小地瓜旋转着滑稽的扁豆眼,扭动着凹下去的鼻尖,说道。
“滚下来吧。”唐队长向他命令道。“你那几下子,哼!”
小地瓜不敢再演戏了,乖乖地跳下马。
“咋知道我们在这里的?”唐队长上来就问。
“在这一带,谁能瞒过老羊倌?”他说。
“咋才回来?”唐队长又问。
“不顺当,这回鬼子防的特严。”他答道。
“走,进林子,跟大伙一块说说。”唐队长率先转过了身。
在一棵老树下,小地瓜揽着怀里的葫芦,向围上来的人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起来:“这驻兖州的鬼子第32师团刚换了头,新来的师团长叫石井嘉穗,他原来是第108旅团的旅团长,在太行山跟八路军多次交手,都占了上风。你们知道不?这个第32师团是三年前在东京组建的,多数是些小商小贩和打渔捞虾的,装备也不咋的,吃过‘八路’无数次亏。鬼子这回换上了石井,就是专门冲着‘八路’来的。石井这次攻打‘八路’,还带来了一个板西大佐,在鬼子参谋本部做过情报官,这小子可不简单,很擅长游击战,一开场,他就指挥一伙鬼子包抄了大店村的115师师部,幸亏‘八路’也利索,主力及时突围了,要不可吃大亏了。即便这样,‘八路’的师部医院也让鬼子给摸了,逮去了十几个女护士呢。”
“女护士?”木讷的篓子迅速捕捉到了他所敏感的问题。
“咳!要不为女护士,我早就回来了。”小地瓜进一步解释道。“我一听到鬼子抓了‘女八路’,先是想到了啥?咱弄出去的那个什么‘蜓’呀,你说,我还掺和着糊弄人家,一旦让鬼子把人家给祸害了,咱这不是伤天害理吗?所以呢,我着急地在蒙阴城里窜,可鬼子防的也太他妈严了,我窜来窜去,折腾了好几天,才从皇协军一个伙夫那里打听到了信,那个什么‘蜓’还真让鬼子给抓去了。她为啥好打听?说来可笑,连鬼子都觉得奇怪,在一群‘女八路’里,就她是个两样的——穿着国民党的军服。要不这么显眼,我还打听不到她呢。”
一听这话,篓子忽地站了起来。
高丽感到惊异,花舌头赶紧跟她咬开了耳朵。
唐队长思量着小地瓜的情报,突然说道:“小地瓜,你可给我弄准了!”
小地瓜倔强地说:“不信拉倒!”
唐队长沉下眼睛,不再说话了。
大家都屏声敛息,关注着队长。
唐队长猛的站了起来,说道:“刘蜻蜓是我们送给‘八路’的,她的麻烦,就是咱们的良心账!救她,救刘蜻蜓!”
“咋救?咱就这么几个人,还残枪少炮的。”花舌头发出疑问。
唐队长像是胸有成竹,仰头说道:“搬援兵!”
“援兵在哪儿?”花舌头紧追不舍。
“野狼山!”唐队长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野狼山?”花舌头跟大伙一样,疑惑不解。
“对,野狼山!”说着,唐队长向高丽抱拳致歉道。“弟妹,对不起了,‘七匹狼’再坏,也是中国人。要救刘蜻蜓,非得跟他们合作不可。”
迎着唐队长坚定的目光,高丽慢慢掩起了脸面。很快,她又默默点了点头。
这一来,花舌头反而不好说什么了。
唐队长神情肃穆,对大家说:“救人如救火。小地瓜,跟我上野狼山。”
小地瓜刚应了声,花舌头却站了起来:“队长,我去!”
“你?”唐队长表示怀疑。
花舌头望着队长,坦诚地说道:“我不是去拼命的,我要去做你做的事。刘蜻蜓是我老乡,又是我把她害苦的,我应当出面。”
看到唐队长正要发表意见,花舌头挥手示意道:“甭说了,我知道你想说啥。不就是怕我说服不了他们吗?我是谁?花舌头啊!再说,从你队长嘴里,我早就学会了——该咋说!”
侵略者的逻辑
蜻蜓第一次被提审是在县城东关的宣抚班,提审她的是一个叫杜刚的宣抚官,二十七八岁,高大帅气;他是牡丹江人,却穿着日军的无标识制服,白色的袖章上用红色标注着“宣抚”二字。
刚进了阴暗的提审室,杜刚还未询问,蜻蜓倒先开口了:“我要见我舅舅。”
冷不及防的杜刚望着她,疑问道:“你舅舅?”
“对。”她显得很自信。“他是南京内务委员会的处长,叫赵宝乐。”
坐在审判桌前的杜刚想了想,微笑着对蜻蜓说:“那也不行,你还得走审讯程序。”
“如果山东省公署最高顾问官西田畊一呢?”看来蜻蜓不想成为一个受审者。
杜刚犹豫了一下,礼貌地问她:“你跟他?”
“他给我颁发过奖章。”
“什么奖章?”
“演出奖章。”
杜刚又摇了摇头。
蜻蜓带着几分傲气的眼睛闪动了几下子,又问道:“你看我穿的是什么服装?”
杜刚轻轻挤了一下眼:“西北军的。但你是在八路军被俘的。”
她用一只眼角瞄着他,说道:“实话告诉你吧,我是新四师的,吴师长的人。到‘八路’那里去,是有任务的。”
一听到“吴师长”这几个字,杜刚愣住了。因为吴化文跟日本人的微妙关系,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作为一个小小的宣抚官,他可不敢在日本人这盘大菜前轻举妄动。
他对她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好吧,今天就到此结束。”
蜻蜓又被押回了皇协军警备队的看守所。但当天晚上,她从十几个“女八路”的大号里移到了一个单间,算是受到了特殊照顾吧。
又过了两天,潇潇洒洒的杜刚来到了她的拘禁室,笑着对她说:“走吧。”
“又要提审?”她问。
“应该是询问。”他轻略地解释道。
“还是你吗?”
“我没那个资格了。大日本皇军蒙阴县的最高长官板西大佐。”
蜻蜓似乎某种自尊得到了满足,有点儿自得地扬了一下头。
他在前头引导着她,并对她说:“有意思,你好像对审讯很敏感啊。”
她没有急于回答,走了半天,才意味深长地说道:“走上了日本人的审判程序,预示着什么,我清楚,你更清楚。恐怕还没有人愿意接受这一程序的吧?”
他瞟了她一下,同样意味深长地回敬道:“我干了这些年的宣抚,还第一次遇到你这么一个人呢——敢说真话,又有办法。”
板西的办公室其实并不是板西的办公室。日本军队等级森严,蒙阴县城原来的鬼子最高长官是个少佐,手下有100多鬼子和1000多皇协军,板西大佐带着几百个步骑兵进驻后,那个鬼子少佐便把自己的办公室乖乖地让了出来。这个办公室设在东关的鬼子大院里,坐北朝南,三间平房,里面布设简单,除了一张日式长条军用秋木桌子,几把灰色的木椅,再就是一张军用地图和一幅天皇巡视第32师团的画像。情报官出身的板西大佐,如果没有一身戎装,看上去很难相信他是一个军人。他高挑、单薄,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白皙的面庞,温和的眼珠,细润的唇际总是翘动着含而不露的微笑。当蜻蜓进来,他正是用这种微笑迎接的她。不知为什么,她面对这种反常的微笑,身上却凉飕飕的。
板西大佐先让蜻蜓坐到他的对面,然后又客气地对杜刚说:“你也请坐。”他的中国话很地道。
当杜刚坐下后,板西开宗明义,对蜻蜓说:“刘小姐,军务确实不允许我们过多的长谈,你我简略一些好吗?”
未等蜻蜓表示,他便说道:“刘小姐,我们已经知道的,你就不必解释了,譬如——你的舅舅、西田畊一顾问官,我们现在不甚了解的是,你确实归属了新4师的编制,可见你并没有到位,而你自称是带有特殊使命,我对你的这一使命还是比较感兴趣的。”
“很简单。”当着这位掌握着自己生杀大权的鬼子大佐,蜻蜓固有的傲气虽然大有缩减,却并非惶惑不安,她略一沉思,对答道:“大佐,我的使命非常简单——我的未婚夫,在八路军里当军需官……”
“别急,”板西大佐和气地打断了她的话,“他,噢,你的未婚夫,叫什么,具体的职务。”
这就是特工的与众不同。
蜻蜓如实回答了。板西大佐听后,向杜刚使了一个眼色。杜刚领命而去。
蜻蜓还想说什么,板西大佐却示意她不要着急,期间,还递给她一杯凉开水。
过了一会儿,杜刚从外边回来了。他并没说什么,只是向板西大佐点了一下头。
这样,板西大佐才开始发问:“刘小姐,那么,是谁派遣的你呢?”
“我自己。”她答道。
“自己?”板西大佐深感惊异。
她直视着板西大佐,说道:“你应该理解,每一个负有责任的女人,都会顾及丈夫的未来。”
板西大佐微微一咧嘴唇,表示不明白。
她神情坦率地讲述道:“大佐,想必您已知道,供职苏鲁战区政治部,我受教于周复将军,攻读济南中师,我专攻历史学,经历和学历,都让我看到了眼下这场战争的未来。周复将军的眼界,您比我更是清楚的。他说,即使你们日本高层军人,对战争的结局也是不言而喻的。当‘八路’,不过是乱世而为,权宜之计,一旦战争结束,‘八路’还能成为‘八路’吗?我想让我的未婚夫早日觉醒,投靠鼎力之势。”
板西大佐望着她,诡秘地咧了下嘴。
然后,他又含而不露地笑道:“任何战争的未来,都有不可预测的变数。所谓料事如神,那恐怕是书家的愿望吧?诸葛孔明,英明一世,千秋敬仰,六出祁山,却一次次铩羽而归。你们的周复将军,本人早有耳闻,如果他事事能料,这次擂鼓山和城顶山之战,能会出现如此他不愿意接受的结局吗?况且,日、中、满三国合力,并不屈于美英等国之下,因此,现在妄下结论,未免太让人见笑了。”
蜻蜓琢磨着,极力想用不会直接伤害对方的词儿,驳斥他的论调:“日、中、满三国合力,恐怕是一种反现实的想象吧?因为这种合力,已经遭受了现实的分解。”
板西大佐领教了蜻蜓的辩力,尴尬地说道:“刘小姐,你不像学历史专业的,更像是苏格拉底的弟子啊。”
他又说道:“不过,你忽视了一点,大日本帝国之所以能够融入支那,主要是我们同宗同族,水乳交融,在这方面,我想杜先生会更有说服力的吧?”
静坐旁边的杜刚看到主子让自己发挥了,便也站了起来,对蜻蜓信口开河道:“刘小姐,你们总是自誉为革命军人,可您知道吗?‘革命’这个伟大的词汇,本身就是大日本帝国的术语。作为一个熟悉汉学的满洲国公民,我真的很难相信,如果没有日本文化,汉学将会返还到何等荒蛮、何等原始的地步啊。你们的现代词汇,多数都是日本文化孕育的,你经常挂在嘴边上的警察、检察官、经济、哲学,等等,在古汉语里能寻找到吗?退一步说,有人经常污蔑皇军是侵略之旅,即使‘侵略’二字,也是日本的泊来之词,所以,我可以说,没有日本文化的中国,将是多么的阴暗和残缺,这一点,任何有见识的中国人都会感同身受的。”
这时,板西大佐向杜刚示意道:“好了,对刘小姐这样聪明的人,还是点到为止吧。”
他又对蜻蜓说道:“刘小姐,我尤其欣赏的是,您还能看到‘八路’的未来,仅凭这一点,我就可以放弃跟你的其他争执。这就是所谓的‘求大同,存小异’吧?”
蜻蜓确为板西大佐的口才所折服。尽管她觉得有些话不在道理,可又一时找不到驳倒他的理由。
最后,板西大佐阐明了今天会见的观点:“刘小姐,不管怎么说,你是一个战俘,让你直接获得自由,也不符合大日本皇军的战斗条例。这样吧,皇军的后方医院正需要医护人员,你又受过医护专业的训练,我想,你还是暂且到皇军医院协助照料一下大日本皇军的伤员吧。这已经是皇军对你的最大照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