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化文的师部安在上千口人家的蒋峪村,当“铁血军人演讲队”骑马赶来时,吴化文的副官安爱东已带着两个骑兵在村东一个小山包上迎候着了。都说吴化文的部队是“叫花子军”,看到了安副官一行,花舌头也总算是开了眼界:他们三个人,几乎都是补丁衣服,更可笑的是,安副官的上尉领章竟然缺了一颗星。双方见了面,说了些客套话后,安副官就骑上了马,用马鞭指着村里的一个祠堂,对来人说:“各位往左前方看,那是本部的荣军疗养院,住居着一百多名抗敌有功的伤残军人。吴师长建议,既然诸位前来传播革命军人之精神,那就先看看我们的革命军人之精神吧。”
来客不好拒绝,也就顺从了。
时值中午,在一座没有院落的石砌祠堂里,聚集了一群群衣服褴褛的伤兵,他们每人坐着一块石头,围成了一圈儿,正在吃午饭。在他们中间,穿行着几个拎铁桶的勤务兵。伤兵出身的花舌头看到这场景,心里酸溜溜的。******,这万恶的世界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制造伤兵?!
在安副官带领下,他们下了马,走近了那些可怜的伤兵。再看他们碗里,是漂着菜叶的一种面汤,地下的瓷盘子里,还撂着一堆皱里吧唧的咸菜疙瘩。别的,就没有了。
“铁血军人演讲队”的六个人望着伤兵们的饭碗,一个个如鲠在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安副官眼睛也红润着,他望着客人们说道:“走吧!”
别的,他没有再说。但从他表情里,大家已经读到了许多。
大家的心里啊,都在酝酿着凄凉而又复杂的话题,却又无法表达。
伤兵出身的花舌头,情绪尤为难抑,他痛苦地扬起了头,冲着灰蒙蒙的天空张开了嘴巴,却又吼不出声音来。他彻底明白了,明白了吴化文的用意,并强烈意识到,真正应当受革命军人之精神教育的应当是自己!
“快走吧,吴师长还请诸位吃饭呢。”安副官见大家情绪都很压抑,故意笑了笑。
侯老二也清理掉了脸上的阴云,对安副官说:“吴师长不会请我们吃刚才的糊糊吧?”
安副官却苦苦一笑:“伤兵饭是全师最好的,而且不限量,我们恐怕还没那个福分吧?”
大家的心,更阴了。
久仰的吴化文终于露面了!
当演讲队进了一座二进门的大院,在一间暗淡的大屋里,见到了一位正襟危坐的中将,他滚圆的头颅上布满了灰青色的发根,一双失神的眼睛紧盯着一个方向,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节约。在他眼前,是一趟长方桌,上面铺着褪了色的军用毛毯。在绿色的毛毯上面,摆着两个铝盆,一个撂着黄色的玉米饼子,一个堆着棕色的咸菜干。
在这个简陋的指挥部里,当安副官向客人介绍了中将师长吴化文时,吴化文这才站起了身。来客一齐立正敬礼,吴化文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又示意大家坐下。
“虽然你们是客人,但是,我实在无力特殊照顾。按照我们师部人员的定量,每人一个饼子,不够,也只能开水充饥了。”吴化文的开场白听起来令人凉爽。但他并没有顾及客人的情绪。他扫了大家一圈,一挥手指,说道:“开饭!”
大家的手齐刷刷地伸向了玉米饼子。吴化文正要跟随,一个机要参谋跑了进来:“报告师长,机要!”
吴化文随着机要参谋出去了。
这样,盆子里便剩下了一个孤零零的玉米饼子。
可一个薄薄的饼子,实在应付不了赶了几小时山路的客人。但大家望着盆子里的那一个饼子,都不好意思下手。客人们希冀的目光统统投向了陪同在饭桌上的安副官。而安副官却故意垂下头,拼命地喝着开水。
还是花舌头忍不住了,他一把抓起了那个饼子,掰开一半,递给了侯老二,然后大口大口地吞了起来。他心想:一个堂堂的中将师长,在这里陪着啃饼子,不过是演戏罢了,所以他觉得这样心安理得。
侯老二拿着饼子还在犹豫,可看到花舌头真的吃开了,他也经不住诱惑,又将饼子掰下了一小半,送给了旁边一位同行者,余下的饼子,一下填到了嘴里。
花舌头和侯老二的举动,招来了一束束惊异的目光。
等吴化文看完了机要件返回,桌上的空铝盆,刺激了他的面部,他的双腮痉挛了几下,便转身离去了。
望着他那粗壮的背影,大家都在猜疑着他。是啊,他毕竟是中将师长啊!
侦察兵出身的侯老二借着饭后一个放松的动作,像猫似的溜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侯老二回到了门口外,朝着坐在桌子旁闲聊的花舌头招了招手。
体轻如燕的侯老二,将花舌头领到了大屋后的一个拐角处,花舌头放眼一探,果然发现吴化文坐在一棵大榆树下,偷偷咀嚼着什么呢!
可看着看着,花舌头就觉得不对劲了……
原来,吴化文攥着一把新鲜的榆树枝,一边用小刀刮着,一边往嘴里填着。花舌头震惊了,没想到堂堂一个中将师长竟在这里啃树枝啊!
“有什么好看的呀,你们吃了我的饼子。”吴化文发现了他俩,扭头对他们说道。
侯老二上前一步,抱歉地说:“吴师长,真没想到呀!”
他又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慷慨地说道:“吴师长,都说新四师艰苦,时至今日,兄弟才真正开眼了。兄弟不才,但我一定面陈于总司令,恳请他给贵部以关照。”
“哟嗬,这位兄弟能跟于总司令说上话?”吴化文从一柱石墩上挺了起来。
侯老二恭恭敬敬地答道:“卑职,51军军部参谋。”
吴化文默默点了一下头,仍旧眯缝着眼睛,审视着侯老二。
这位师长随后要说的话,令花舌头很耐琢磨:“既然能跟于总司令说上话,我倒愿意坦诚相见。”
从他的话里,花舌头至少体会到,倘若没有背景,他一个中将是不想跟一个上尉对话的。可恨的等级观念!
等侯老二上前几步,吴化文才用眼角瞥着他,缓缓地说道:“我给于总司令把守这沂蒙山区的北大门,舍生忘死,饱经苦难,落了个什么?”
他又自嘲道:“养条家狗看门,还得喂食呢,拿着家狗不当玩意,只能逼着家狗当野狗,野狗再被逼急了,就是疯狗了。”
他的寓意,两个听者是不会模糊的:他想改换门庭了。
侯老二凭着侦察兵的敏锐,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他详作不明底里的样子,说道:“吴师长,您这般高深,卑职难得明白呀。”
“还是难得糊涂好呀!”吴化文晃着魁伟的身材,深叹了一口气。“也不能怪于总司令啊,城池起火,殃及鱼池啊!”
他的所指,显然是于学忠、沈鸿烈的矛盾了。但侯老二还得装糊涂。花舌头也只能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在离他们十几米远的地方,瞅着榆树上的一只灰喜鹊在挤眉弄眼。
聪明的侯老二认为,吴化文之所以把话说得这么隐晦,说明他已经有了叛逃的准备,但这种准备到了何种程度,还不清楚,所以,他决定试探一下:“吴师长,您是国家的杠鼎巨匠,是非利弊,自有大论,我等之辈,岂敢望其项背啊。”
“国家?”吴化文苦笑道。“我从军22年,视国家为大纲,可如今,什么叫国家?一个国家,重庆、南京两个政府,且当朝者皆为我敬重的官长,我西北军旧部,大部投向了南京政府,起初我还义愤填膺,可后来呢?我黑白糊涂了!拼命效忠的重庆政府,拿我新4师2万弟兄不当人耳,还让我誓死效忠,这是哪方的道理啊!我是军人,看到弟兄们饥寒交迫,痛心疾首啊!难道为了生存,我们去当土匪,当强盗吗?!”
在侯老二看来,吴化文决心已定,且准备也已充分,不然,他是不会这样故意放风的。同时,侯老二还有一种感觉,吴化文之所以这样,是为了给叛逃留有余地,如果于总司令能够及时满足了他的条件,或许他会调转风头的。因此,他立刻产生了一个主意,想找个借口,尽快向于总司令通报情况。
“吴师长,您的一席话,真诚感人啊。”侯老二先是赞美,继而又说道。“吴师长,来到贵部,革命军人之精神,已经让卑职无地自容。所以,下午的演讲,卑职就不参加了,我想返回军部,处理迫切军务。”
吴化文诡秘的眼睛一闪,仰头笑了:“哈哈哈……”
他的笑声,向侯老二传递了一个信号:别玩了,你的鬼把戏我懂!
但作为一个将军,他并没有直接揭穿一个上尉的计谋,而是整理了一下灰色的军装,走到了侯老二跟前,轻轻拍了他一下:“老弟,隔岸观火,正是别人的兴致,你却要灭火,而且是灭不死之火,岂不自讨苦吃吗?晚了,一切晚了。”
看来,吴化文的叛逃的复杂性,已经超出了侯老二的想象。
吴化文望着侯老二,像是很认真地说道:“老弟,好好准备下午的演讲吧。我新四师官兵,无论怎样,都需要革命军人之精神啊!”
说着,吴化文走了。
但,他却留下了一个活生生的军人形象。
特工将军的特别命令
也就在演讲队去新四师的第二天上午,战区驻地的上空出现了日本侦察机,它们欺负中国军队防空乏力,一会儿高空盘旋,一会儿低空俯冲,播撒了大量宣扬日军武力的传单,闹得人心惶惶。
于学忠带着警卫团向东边的擂鼓山转移了,而周复将军却骑着一匹战马,带着一队护兵,村里村外地奔波,等到他所领导的政工人员和情报人员大部撤离了,他又飞奔到村南头的一座庙前,迎候着将要归来的演讲队。
中午时分,演讲队的影子出现了。见了面,周复示意大家都不要下马,他首先说了些感激的话,然后用马鞭指着天空上的日本飞机,对大家说:“各位同志,你们屡经战火,熟知敌寇,看到了吗?日军这次进犯,公开集结,耀武扬威,为什么要犯兵家大忌呢?这就是要吓趴一部分人。你们不要惊慌,按部就班地返回各自的部队。等打退了这次敌寇进犯之后,我还要集中你们,巡讲到各部队。尤其要派遣你们到八路军115师去,让你们的国民革命军人之精神、中国革命军人之精神,在共产党的部队熊熊燃烧!好了,你们先到政治部接待处吃饭,我要去擂鼓山了。再见!”
说完,他向演讲队行了一个军礼。
在演讲队员恭敬还礼的时候,侯老二却纵马奔到了周复跟前:“周主任,擂鼓山的转战预案,卑职曾参入制定,从理论上讲,那里确是防御作战的好地方,可是,这个预案已有两年,敌寇又向来注重情报,所以……”
一听这话,周复的脸色严峻起来,他望着侯老二,深叹了一口气,说道:“战争好多无奈,还是听天由命吧。制定一个计划艰难,改变一个计划更艰难啊!”
他一提缰绳,掉转马头走了。但在临别的瞬间,他留下了一丝令人回味无穷的苦笑。
要归队了,花舌头连吃饭都不安分,他将一个馒头掖进了随身的灰帆布军用挎包,一个馒头摁进了自己的嘴巴里,像个突出的木塞子,然后才跨上坐骑出了接待处。他边走边嚼,模样很是滑稽。
但临出村时,他又收起了马步。他想起了宣传队的蜻蜓,想起了这个嘴巴厉害的同乡。对,应该跟她打个招呼。
一架日军侦察机围着政治部那座大会堂不停地打旋儿,不知想干什么。花舌头心烦地跳下马来,看看四周没人,掏出当家的哗哗地尿了起来,他攥着当家的,冲着日本人的飞机,自言自语地喊道:“妈的,看看谁硬!”
撒完了尿,他牵着马走进了会堂附近一个木栅栏的便门,他早就听说,里面的几排木板房是宣传队的。
宣传队的女兵宿舍很简单,也很整洁,里面有几个女兵已经把背包打好,看来就要转移了。他打听蜻蜓,一个戴眼镜的女兵神秘地对他说:“你到会堂里去吧,她在排练呢。”
妈的,都啥火候了,还顾得上排练!他一边往会堂那边走,一边暗暗埋怨着。
他拴好了马,从侧门走进了会堂,眼前的情景让他惊诧不已:空旷旷的舞台、空旷旷的座椅,却只有一个人。她在舞台上,右手的食指旋转着一个钥匙环儿,一双偏带胶底布鞋,像玩杂技似的踩着舞台的外边沿,不停地来回走动着。她眯着光亮的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更奇怪的是,她平时的中央军的黄色军服也已改变了颜色,成了地方部队的土灰色。
他摸不透她这是哪一出!
他从台下走近了她,怪声怪调地喊了一声:“哟嗬,啥时改行了,练开了架子,这可是俺老花的行道啊。”
台上的蜻蜓并不理会他,但当他靠近时,她手上的钥匙环突然飞旋而出,冲着他袭了过来。
花舌头毕竟是练家,顺势一把,抓住了钥匙环,然后一个鱼跃,飞上舞台。
他把一张鬼脸凑近了她:“怎么了,大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她飞旋一阵风,扭过了头。
“没怎么这是怎么了?”他晃着她的钥匙环,逼问道。
“你别来烦我,Get Out(走开)!”
走南闯北的他虽然不懂英语,却明白这一定不是什么赞美之词,所以,退了一步,对她说道:“你这个毛丫头,老子可不是你的撒气桶!真是的,不识好歹!都这个火口了,老子能来看你,还给老子脸色!妈的,老子就不该来!”
这两个老乡也真有意思,他一硬起来,她反而软和了。
“老花,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多难受吗?”
“怎么了,怎么了呀?”他忙不迭声地问道。
她一下收住了脚步,望着他,俊俏的瓜子脸上,盈出了两朵晶莹的泪花。
“你知道吗?大敌当前,周主任,却让我们宣传队归建新四师,也就是行将投敌的吴化文,你说,我……我能接受吗?!”
“周主任?周将军吗?”花舌头实在不敢相信。
“是,就是周复将军!”她痛苦地点点头。
花舌头的小眼珠子滴溜滴溜转了几圈儿,质疑道:“他是咋想的?”
“说得好听,让我们以爱国的意志去瓦解新四师。”她一把夺回钥匙环,说道。“你说,吴化文去意已定,我们一群女孩子,能成啥事呀?!”
她又狠狠地一跺脚,说道:“其实,就是怕我们拖累了突围部队。”
“是啊,你们这些不拿枪的女兵,管用时很管用,累赘时很累赘。”花舌头实话实说。
“那也不能拿我们往虎口上送呀?”她说。
“唉,咋能这么说。”花舌头眨着眼睛,安慰她说。“吴化文虽然有了想法,但我看他也是个重情义的军人。都是一个战区的,他不会难为你们的。”
他想了想,又说道:“这次鬼子进犯,估计不会怎么地新四师的。你们到了那里,相比也是安全的,总比被鬼子抓去好吧?我看,这也是周主任下策里的上策。”
蜻蜓静静望着他,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看不出来呀,在政治部镀了镀金,水平见长呀。”
花舌头被她刺得一脸怨恨:“毛丫头,不跟你说了!”
他转身就想走。
可,她一只手却拽住了他:“你这个死老花,耍什么脾气呀!你是只猜对了一二,没猜对三四呀。”
“三四?”他颇感费解。
“知道吗?周主任还有更长远的打算呐。”她先是警觉地扫了周围一圈,这才压着嗓子说道。“周主任是啥?蒋委员长的重臣!他在给我们上训导课时,曾隐晦地告诉我们,太平洋战争一爆发,就注定了日本的早日失败。而日本败了,就是国共两党的争斗了。到那时,国共双方尽管咬着牙骂汪精卫,但都会去争取这支强大的第三方力量。所以,在一定的环境下,重庆政府也会变相纵容一些有瓜葛的部队去投靠汪精卫,壮大他们在南京政府的势力砝码,这就是‘曲线救国’‘曲线救党’。”
她的一番话,花舌头似懂不懂,所以他也不好插言。等蜻蜓的话刚一说完,他就嚷开了:“大姐,大小姐,你就别再跟我摆八卦阵了。我还要回去。没事,咱走了。”
“走,没那么容易!”蜻蜓又扯住了他。
“咋了?想娶我?”他有点儿气急败坏。
“瞧你那熊样!”她叼了他一眼,又不容置疑地说道。“想走可以,但得捎上我。”
“啥?你要上骑兵队?”他惊讶了。
“对!我找篓子去!”她异常坚定。
他这才有了烧香引出鬼来的感觉,赶紧对她说:“大姐,老爷,你饶了我吧!”
“哼!”蜻蜓一下子扯下他的宝贝挎包。“你不从,咱就一块儿在这里等着鬼子来。无非是同归于尽。”
花舌头没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