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几天的磨合,花舌头就跟篓子达成了协议,在队伍上,称兄道弟不好,喊职务又显得生分,故而,俩人就直呼其名。但到了花舌头就遇到了新问题,大伙都知道了花舌头这个艺名,喊起来也顺了口,所以,篓子跟他就打起了憨语,有时用“喂”,有时用“哎”,也有时喊他“老花”,就是“柳子”喊得少。这下,花舌头找到了篓子,向他打探道:“篓子,六个五天是个啥玩意呀?”
“老花,你是不是心又花了,想起了杨家寨呀?”
花舌头蛮不好意思地点了一下头。
“告诉你吧,队上有个规矩,凡是成家的,老婆可来居住五天,你这是被排到了第七位啦。所以,你别犯急,到了时候,队长会派人把你那个高……什么接来的。”
噢!
也就在花舌头一天一天地盘算着回家的日子时,窦旅长向骑兵队下达了一项战斗任务:鬼子一伤兵专列沿胶济线到青岛去,兼管战区情报工作的政治部主任周复命令,在益都至潍县段,打掉敌专列,消灭护卫分队及鬼子伤兵。
战争中,各方势力,即便是****集团的军队,都会把军事民主发挥到极致,以便最大效能地发挥参战者的聪明才智,战胜敌人,巩固自己。骑兵队领受任务后,连夜召开了“诸葛亮会”,每个队员轮着发言,最终形成了战斗决心:在益都界内炸毁铁路桥,由唐队长率大部兵力歼灭鬼子护卫小队,由篓子带领几个突击队员伺机登上列车,消灭鬼子伤兵。
可战斗准备期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炸铁路桥需要TNT炸药,当篓子拿着周复的条子,带着花舌头和另外几个弟兄到旺山战区军火库领取炸药时,库房管理员却拒绝了,他对篓子说:“对不起了,弟兄,动用军火,军事长官的条子才管事。”
战区总司令于学忠跟政治部主任周复的关系不和,篓子早有耳闻,却没想到这么明显,不就是区区两箱炸药嘛,这也太不给一个中将指挥官面子了。篓子就地借了部电话,请示窦旅长怎么办?窦旅长长叹一声,说:“唉!这扯淡的事,竟然影响到了军务!你先撂下电话,一会儿我给你打过去。”很快,旅长的电话来了:“把那个管理员绑了!周主任说了,他已告诫警卫部队,不让他们掺和这事。一切责任,由周主任承担!”
由于警卫部队坐视不管,篓子他们绑一个库房管理员那就太简单了。他们将管理员绑在了库房前的一棵粗壮的榆树上,打开了库门,驮着两箱TNT扬长而去。
刚回驻地,窦旅长的电话就打给了篓子:“柳队副,你惹大乱子了!于总司令的副官处来电话了……”说到这里,他故意一停,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别怕,别怕。看来,扯淡的事只能用扯淡的手段解决啊!于总司令说了,‘那个管理员该绑!周主任这是干正事,他一个管理员怎么能从中作梗呢?’。听吧,倒霉的又是下头这些认真的人。”
一场精心策划的铁路伏击战开始了:上午10时左右,日军专列“轰隆隆”地朝着弥河铁路大桥驶来,在离大桥三四十米时,平地升起了一股黄色的浓烟,伴随着惊天动地的炸响,大桥坍塌了。日本司机很警觉,急速刹车,四节专列刚好停在了桥头上。护卫的鬼子小队起初并不惊慌,他们迅速按照惯用的战法展开了兵力,一部分跳出车厢,一部分爬上车顶,还有一部分留守车厢,这种三位一体的反击,通常很快就能稳定战场态势,拖延抗击时间,因为不用一个小时,就会从淄博和潍县两个方向驶来支援的铁甲战车。可这次,日本人遇到麻烦了。十几个鬼子刚刚跳下列车,就从南边树林里飞来了一枚枚美式手榴弹,在一阵阵爆炸中,幸存的几个鬼子刚要举枪顽抗,又遭受了密集的冲锋枪弹扫射,眨眼工夫,下车的鬼子就被消灭了;爬到车顶上的鬼子才架好机枪,一发发尖叫的迫击炮弹就落下来了,两挺机枪,一挺给炸飞了,另一挺的射手当场毙命;车厢内的鬼子更是命苦,他们在猛烈的枪弹打击下,一时竟找不到支枪的机会。残余的鬼子惊慌了,他们从阵势到装备判定,这股袭击者绝非寻常,于是,他们纷纷朝着带有防护装甲的后尾警卫车厢集中,企图依此做堡垒,阻止袭击者进入车厢。但正在这时,一个让鬼子更意想不到的情景出现了,专列南面,忽地燃烧起了一堆堆浇了煤油的柴草,滚滚的烟雾,遮住了鬼子的射击目标,也就在这空儿,一匹匹战马从烟雾里突然冲了出来,枪弹、炮弹和手榴弹齐刷刷地倾向了鬼子的警卫车……鬼子的抵抗就像一股鬼火遇到了开闸的洪水,很快就无声无息了。篓子带着五员猛将冲到了警卫车跟前,他们翻身下马,飞速冲上了列车。车厢内一个残敌正要反抗,被花舌头的手枪一下就解决了。可是,当篓子带着弟兄们冲进了伤兵车厢时,他们震撼了:车厢里的座位都已拆掉,并排摆着的担架上,躺着的都是奄奄一息的重伤员,他们对面临的危机似乎毫无反应。篓子他们一连穿行了三个伤兵车厢,情景完全相同。在最前头的车厢,有四个穿白色隔离服的人,一男三女,像是医护人员,他们正在救护一名重伤员,当篓子他们冲进来,领头的男医生扫了袭击者一眼,又握起听诊器,继续指挥三名护士实施动脉直接注射。他们的神色,让花舌头想起了堪迪佛塔下的医疗站。篓子领着大伙一边退着,一边拉着美式手雷的保险,到了车厢连接处,篓子正要下达投掷的命令,花舌头突然喊道:“算了!他们都是些残人,别跟他们一样!”
篓子望了望花舌头,略一思忖,将手雷的保险插销狠狠地按了回去,一扭头对大伙说:“撤!”
跳下了专列,他们已经听到了鬼子援兵朝这里打来的示威炮声。这时,在南边林地的唐队长骑在马上朝他们喊道:“快撤!”
他们几个人纵马奔了过去……
返回的路上,唐队长赶到篓子附近,问道:“柳队副,咋没听到车厢爆炸?”
“没扔手雷。”篓子淡淡地答道。
“为啥?”唐队长很惊异。
花舌头怕篓子再受难为,接上话说:“都是些重伤号,太惨了,不忍心。”
“不忍心?”唐队长反问道。“你们对鬼子也不忍心?”
篓子却绵里藏针地反驳道:“你没去看,虽说是鬼子,但都是些快死的人了!”
从他的口气里,唐队长嗅觉到了一种坚硬,他不再吭声了。但奔波了一段路程,他又对篓子说:“其实,我倒没啥,就怕旅长他……”
意外的奖赏,意外的相逢
这是一所山乡小学,石头院墙,两排平房,骑兵队借居了最后一排。
就在骑兵队大胜的那天晚上,窦旅长令人在学校后院里挂了七八盏马灯,支了六张大桌子,上面不但摆上了酒菜,还在每个座位跟前放了一摞闪闪发光的银元。
明月当空,秋风习习,骑兵队六人一席,分别而坐。
临开宴前,窦旅长发表了即席讲话,他风格依然:“同志们,弟兄们,这一仗,干的漂亮,干的痛快!干出了我们17旅的威风啊!呵呵,那些小日本,不过如此啊!过多的话我就不讲了,明天下午,周主任要亲自带着战区慰问团来,唱大戏、吃大菜,行大赏,咱今天晚上,也就是个小插曲、小意思,大家敞开肚子吃,但不能敞开肚子喝,喝多了,明天还晕晕乎乎的,咋见那些大官啊!废话少说,米西米西!”
窦旅长端着个一碗烧酒,挨个桌子敬,到了篓子、花舌头等人那桌,旅长的话多了起来:“哦嗬,你们这6个大善人,很开心啊!”
花舌头啃着一个猪蹄子,对旅长说:“吃肉喝酒,哪有不开心的。”
旅长瞟着桌子上的银元,说道:“你们这6个人,银元可比别人少了一半啊。”
篓子嘿嘿一笑:“旅长,能有一半就行了。”
“就是”,花舌头挤眉弄眼地说道,“多亏旅长开恩,没拿着咱弟兄们练了枪法。”
旅长也显得忧愁满腹:“弟兄们理解就行。这次伏击,本来伤兵、护兵一块打,可咱只打了一半,上峰会怎么想?我要是没个态度,也不好应付他们。保安旅,本来就是地方杂牌,不抗事啊。”
周复将军的慰问活动让骑兵队和山乡人都开了眼界:在骑兵队驻地的一个大场院里,四周插上了迎风飘扬的彩旗,在场院的北边,搭建了一座木板台子,后面有幕布,前面有拱门,幕布上贴着“慰问演出”四个大字,在台子前面,立了一张铺了红布的小方桌,上头摆着一摞摞光亮亮的银元和一排排金灿灿的子弹;骑兵队的30多人,牵着战马,成方队站在舞台前列,左右两侧是民国省政府的职员以及战区和17旅的军官,最后头是附近的乡亲们。
在窦旅长陪同下,扛着金光闪烁的中将军衔的周复主任走上了舞台,值星官一声口令,全体军人立正,周复回礼后,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说:
“诸位革命党人、诸位革命军人、诸位革命同志、诸位沂蒙同胞:
“大家可能已有耳闻,就在昨天,在日军重兵防护的胶济铁路,光荣的17旅骑兵队,机智果敢,神兵天降,胜利伏击了日军的专列,勇猛地歼灭了日军一个加强小队,震动了日本军部,振奋了国人精神,打出了中国军人的士气,打出了中国军人的威风!为此,我带来了《阵中日报》的记者,带来了政治部宣传队,带来了赏金,还带来两枚‘国光勋章’”。
说着,他亮出了威武鹰扬图案的勋章,并鼓动道:“论功行赏,军人抗敌之常规,大家说,佩戴这第一枚勋章者,该当是谁?”
站在队伍最前的唐队长首先举手呼喊:“窦来庚,窦旅长——”
台下爆发了热烈的掌声。
“是的,窦旅长应当重奖!”周复扬起手,压抑着大家的情绪,说道。“但是,战区权力有限,窦旅长的更高奖赏尚在军令部批复之中。因此,这枚勋章,还应另寻他人。”
这时台下有人喊道:“唐队长——”
台下又爆发了热烈掌声。
窦旅长微微含笑,喝令一声:“唐三木,唐队长,上台领奖!”
为唐队长颁奖之后,周复又拿出了另一枚“国光勋章”,问台下的骑兵:“这枚勋章呢?”
骑兵队里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嘀嘀咕咕,咕咕嘀嘀,老半天没有一致意见。
这时,周复扬着勋章说道:“既然大家意见不能一致,那我就提议一个人吧——肖柳子,也就是你们常喊的老花!”
他话一出口,骑兵队就哗然一片,连窦旅长也奇异地望着周复将军……
周复明明清楚许多人不理解,却故意拉长了停顿时间,等大家的关注劲儿都高度集中了,他才收起了深不可测的目光,向大家阐述自己的理由,这也是一种调动群体情绪的手段:“我为什么提议肖柳子同志?理由有三:一,他是来自远征军的战友,经历并见证了1500名中国伤兵的杀身成仁,这起惊天地、泣鬼神的壮美悲剧,我也是刚刚听说的,它反映的是什么?是中国军人的精神!二,他刚加入我们战区,就击毙了两个鬼子,这份见面礼,不轻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还是他的中国军人精神。在这次战斗中,由于他的提议,残暴的日军不但领教中国军人的威武,还领略了中国军人的人性,由此还产生了意外的战果。就在我出发之前,日本山东派遣军第12军团司令官土桥一茨中将,通过中间人告诉我们,由于我军放弃了对日本重伤员和医护人员的攻击,他们也将释放关押在兖州的22名中国被俘伤兵,这里面有我们的8名校官、14名尉官。综上所述,大家说,我们应当如何呀?”
站在他旁边的窦旅长率先举起了一只拳头:“奖赏!”
台下也有许多人跟着高呼了起来:“奖赏——”
花舌头像是梦中人,懵懵懂懂的,就被篓子推着走上了舞台。
在周复将军为花舌头佩戴勋章时,花舌头的神情显得很不自然,为了排泄莫名的情绪,他不停地朝着台下挤眉弄眼,弄得台下笑声不断……
颁发了勋章后,周复扫了一下台前的赏物,又说道:“除此,战区还有1000大洋和1000子弹的奖赏,这些,由你们骑兵队自行论赏。好,宣传队还有演出,我就不再啰嗦了。”
演出结束后,天色已晚,战区已在学校大院前后,备下了30桌盛宴,军地官员、宣传队员分别插在了骑兵队中间,骑兵队的弟兄们真有点受宠若惊啊。
开宴前,窦旅长陪同周复将军逐桌巡视,到了篓子和花舌头这一桌,周复那双依旧深不可测的眼眸望着花舌头,问道:“你不是号称花舌头吗?下一步,就要看你的舌头了。我要组织一个‘铁血军人演讲队’,巡回战区部队演讲,你好好考虑一下,要把中国伤兵奋勇殉国的精神表达出来,鼓舞我军的斗志。”
“是!”花舌头挺胸收腹,信心十足。
离开时,窦旅长故意滞留了几步,他悄声对篓子他们说:“我已经通知唐队长,你们六个大善人,要加倍奖赏。上峰有了态度,我就给你们人情。”
月色皎洁,秋气芬芳,学校大院里激情迸发,歌舞升平。花舌头端着一碗烧酒,正在向篓子发起挑战,忽然眼前一片黑暗,是一双柔软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花舌头故意做出了一个木偶似的动作,喊道:“坏了篓子,我交桃花运了,是个女的,真家伙哪!”
“去你的吧,你这张臭嘴!”身后的蜻蜓一下松开了双手,捅了他一拳。
花舌头一看穿着黄军装的蜻蜓,收敛起笑容问她:“你是咋冒出来的?演出没看到你,刚才也没看到你呀。起先,我还琢磨,蜻蜓你应该来呀,咋就没看到你呢?”
蜻蜓先跟篓子点了点头,然后又转向了对花舌头的攻击:“我估摸你今天是看不到我的,捡了枚勋章,眼晕了呀。”
然后,她又正儿八经地朝篓子解释道:“今天嗓子不好,我临时改剧务了,在后台。刚才赴宴,又被安排在前面那个院里,这不,趁着串桌敬酒,我跑来了。”
花舌头看她跟篓子说话那个羞涩劲儿,心里也略有醋意,他扭了她一把,让她跟自己面对面,说道:“少看篓子,你们才分手几天呀?咱俩得有几年没见了吧?”
“我可没闲工夫计算这个。”她硬是把头扭向了天空。“我在济南,一待就是三年,回到了南流镇,你这只‘老家贼’(麻雀)早就没踪影了。”
当她看到篓子时,又转换成了柔和的语气:“篓子,从上次,我们也快三个月没见了吧?”
“差两天。”篓子低声答道。
他俩越近乎,花舌头就越不是滋味,他借着酒劲儿,又一把让她转向了自己,问道:“我还有好些话呢。条子呢?见过他吗?”
“条子是谁?你叔?还是你舅?”蜻蜓并没有理解花舌头此刻的心情,一个远离故土,尤其是经历了生死考验的人,对亲人、故友总有一种强烈欲望,这种欲望不仅仅是对别人的牵挂,还有弥补自我空白的需要。
篓子也觉得蜻蜓的玩笑有点儿过,闷着头对她说:“蜻蜓,你这说的!条子跟我和老花是朋友,跟你是那个呀!”
“都当兵了,还这么封建!”蜻蜓瞟着他说。
“我不封建,来,坐到我腿上。”花舌头坐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闹啥?”篓子白了花舌头一眼。
但这时,桌上其他几个人本来正在相互敬酒,一看来了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兵,又跟花舌头闹了起来,于是,他们也就停止了敬酒,跟着起开了哄:“老花,人家不理你呀,你这脸往哪儿搁呀?”
“老花,别自作多情了。”
……
这一闹,竟成了事。
蜻蜓圆圆的眼睛转了转,突然爽快地说:“我正好累了,就坐个软沙发吧。”
说着,她双手往裤兜里一抄,朝着花舌头的大腿坐了下去,但刚刚落下。花舌头就痛苦地喊了起来:“哎呀——”
蜻蜓轻捷地蹦了起来,顺手亮出了一把闪闪发光的钥匙。她得意地笑了。
大家也会意地大笑起来。
篓子也见机对她说:“快走吧,我们还要到别的桌上敬酒呢。”
一听这话,蜻蜓的怨气又来了,她狠狠地瞪着他,说道:“你这个榆木疙瘩,煮不烂的蹄筋!”
花舌头似乎听出了一些话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