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没想到会在去七星鲁王墓的路上,见到一脸雀跃兴奋不已的吴邪,这次吴邪很正常,看到他就像初见的陌生人一样打了个招呼,照例,张起灵没有理他,他转过去的脸无比冷淡,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
他默不作声的用眼神询问吴三省,吴三省却一直刻意疏忽,直到七星鲁王墓里,他才在他
离开吴邪后一把按住他,黑暗的甬道里,他的眼神冰冷如刀,“怎么回事?”
吴三省无所谓的笑笑,一脸无辜,“你不是想见他吗?我给你带来了啊。”
张起灵沉默的脸陡然变了,他二十年前在海底墓用这个神情吓退了文锦,可是此刻,他并
不是想吓唬吴三省,他是动了杀心。
吴三省应该跟他一样清楚,这不是单纯的倒斗,这是一个局,当然吴邪在这个局里并不是
主角,但是他的相貌却足以引起轩然大波,乃至撼动全局,这个吴三省绝不仅仅是想要带吴邪下
个斗而已,往后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想到这里,张起灵竟然忍不住有点急躁。
吴邪好不容易得到的安稳人生,他比任何人都珍视。
杀意立现。
吴三省毕竟不是陈文锦,他扯出一个笑容,在张起灵强大的压迫下施施然开口,“这是做
什么?你不是说他跟你没关系了吗?你不是说,就算他死了,你也不会动一下眉毛吗?”
片刻的失神之后,张起灵一手扣上对方的咽喉,那一刻,他真的要杀了他。
“在我这耽误时间也没事吗?我那小侄子现在可是在那七星古墓里落单了啊,”吴三省被
遏得有些气喘,挣扎道,“杀了我,吴邪会伤心。”
一句话就让他卸了手上的力道,没有在看他,奇长的手指开始在石壁上摸索,寻找道路,吴邪现在一个人,他得回去。
“咳咳咳!”吴三省摸着脖子站起来,沉声道,“吴邪的命运,他逃不掉的,八十年前逃
不掉,现在更逃不掉。但是我知道,你这么下去,要么折腾死自己,要么害死他。”
话说到尾音,张起灵已经走到黑暗里看不见的地方了,连脚步都听不见,他好像完全忘记
了后面还有吴三省这个活人。
他行事一直都很有目的,除了那个目的,他什么都不在意。
摸回去并没有发现吴邪,他的心一沉,他对这个墓很了解,并不怕迷路,可是他不知道吴
邪到哪去了,他习惯胸有成竹,习惯全盘掌握,可是吴邪似乎总是变成他计划里的可变因素。
他很头疼,而且担心。
从七星鲁王墓出来之后,他立刻让自己消失在吴邪的面前,他需要确定局面,需要时间观
察吴三省,需要着手抹除吴邪这次下斗所产生的影响和痕迹,尽管他知道,这不太可能。
确实不可能,接下来的倒斗,吴三省消失了踪迹,而吴邪追寻着解连环的脚步,一点一点
陷入这个深深的泥潭,他总是如此,明明是一个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却总是做些超过自己能
力的事情。
而张起灵偏偏拿他没办法。
是的,从很久很久之前,他就一直拿他没办法。
他知道吴邪在路上常常对他火冒三丈,被他一句“跟你没关系”伤了不知多少次,却还是
追着他帮着他,他爬进陨石洞的时候,甚至都狠了心没有回头看他,即便是知道他在身后嘶吼着
要跟进来。
陨石洞中的东西他忘记了,他只知道自己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显然还是意料之外
的,而且必然是非常重大的事情,可他偏偏失忆了。
他失忆了,连自己怎么爬出陨石的都不知道,下地的一瞬间,他看到了脸朝着这边、睡得
很不安的苍白的人,然后他的精神几乎是立刻就镇静下来,是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他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要到哪去。
但是他记得这个在睡梦中蹙着眉毛满面焦急的人。
吴邪。
他无论失忆多少次都没有办法忘记他,有关吴邪的画面从十五岁那年开始,一点一滴他都
记得,除了他之外所有的事情,乃至他身旁的风景,所处的场地都是一片雾蒙蒙的模糊,唯有他
的身影,是一片模糊中唯一的焦点。
非常,非常,非常清晰。
吴邪睡得很不安稳,眼睛下是浓重的青色,显然很久没有见过太阳也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
觉了,他进去很久了吗?他没有印象。
他们的食物和水已经不多了,张起灵不知道如果他再不出来,吴邪还会不会继续等下去,大约会被身旁这个呼噜打得震天响的胖子打晕了拖出去吧。
张起灵浑身脏污的蹲下身去,迟疑地伸出手,奇长的手指慢慢靠近吴邪的前额,他想去碰一碰他的皮肤,点一点他的额头,把他眉间那抹深深的忧虑抹平,但是他好像忽然发现自己身上
的脏,那个手指最终也没有点上去。
他只是拨了拨吴邪前额的碎发。
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的拒绝不干净的自己,去触碰那个澄净如白纸的少年,无
论是他的脸,还是他的心。
吴邪动了动,带着叹息和忧虑呢喃,“别进去……”
张起灵滑动了一下喉结,终于忍不住又拨了几下,手指上的触感痒痒的,让他的心也痒痒
的,很软。
那个时候,张起灵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是多么前所未有的柔和。
他就这么看了很久,忽然手底一震,吴邪深吸了一口气,睫毛动着就要醒来,张起灵几乎
是下意识的拽起一旁的毯子将自己包裹起来,侧着身子背对吴邪,躺下闭眼的一瞬间,他的脸像
结冰一样迅速冷了下来。
那是他用来隔绝这个世界的面具,即使是失忆也不会摘下,这么多年来,它几乎已经成了
一种本能。
吴邪醒来之后非常自然的看了看四周,然后身体就僵住了,闷油瓶在眼前,裹在皱皱的毯
子里睡着,他揉了揉眼睛,又死命掐了一下自己,他的精神很恍惚,实际上并没有觉得疼。
但是他知道这是真的。
确认了闷油瓶回来这个事实之后,他的心像炸毛一样沸腾了,涌起来酸酸苦苦甜甜辣辣一堆不知道什么滋味的情感,熬粥一样在他心里翻滚,那一刻,在那个阴暗潮湿的西王母的墓穴
里,在隐瞒着巨大秘密的陨石旁,吴邪忽然有些茫然。
这个死闷油瓶从来都不在乎他,他知道,他总是说“不关你的事”“与你无关”“不要跟
过来”“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是啊,闷油瓶总是这么说,好像他生来就没有自尊没有底
线,好像他除了脸皮巨厚的跟着他之外,一事无成。
不过,吴邪忍不住挫败的想,这个……好像是事实。
承认这个并不需要很困难,他是天真吴邪,他是没什么经验又怂又软,他就是杭州一赔钱
古董铺子的小老板,干什么需要打肿脸充胖子?
可是闷油瓶每次用超然于世的眼神不咸不淡的看他时,他心里就很憋屈,他就越想搞清楚
他到底在找什么,或者这个世界上他到底在乎什么,他就很希望自己能从实力上离他近一点,说
不定这样他就可以抓住他的脚后跟,任打任骂的跟他到所有事情的终点。
说不定,他就可以在心的距离上也离他近一点。
吴邪走过去掀开毯子,微弱的光映着闷油瓶冰冷的脸,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刀刻的侧脸,长而硬的睫毛,身上脏兮兮的。
吴邪很茫然,他望着他,分辨不出自己对这个男人是什么感情,他好像从来都没能了解过
他,又好像已经认识他很久了。
他只知道每次闷油瓶抛下他失踪,他的心就极度的忐忑不安,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想象万一他受伤了怎么办,万一他遇到了很多血尸怎么办,万一他失忆了不认得回来的路了怎么办。
或者,如果他不回来了怎么办。
吴邪已经受够了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有时候一股无名火上来真想他娘的一刀劈了他算
了,反正死了都是入棺材变粽子,至少还能知道他人在哪。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再借他百八十个吴邪,也不够劈了小哥的。
这厢他还在自顾自的胡思乱想,闷油瓶感觉他盯了自己很久,虽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
方,但是天生的对危险的敏感告诉他,快走。
于是闷油瓶醒了,吴邪一看他的眼睛,心里就咯噔一声。
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剩一个声音,完了,他失忆了,他不记得我了。
吴邪梦游一样推醒了胖子,绝望的说,“完了,小哥失忆了。”
胖子揉揉眼睛看看一脸迷茫的闷油瓶,一巴掌拍在吴邪背上,道,“小哥只是失忆了而
已,天真你他娘的怎么跟有人刨了你八代祖宗坟似的,别傻愣着,赶紧走吧,小哥这样子也指望
不上,你又不中用,胖爷我压力山大啊!”
张起灵看着吴邪丢了魂儿似的样子,心里揪得生疼,他主动走到吴邪边上,冷着脸低着
头,不说话。
吴邪也愣愣的看他,犹犹豫豫的一点一点蹭过手来,试探着碰了碰他的手,没有被闪开,吴邪整个手掌伸过去,握住他冰冷的手掌。
他轻轻的回握了一下。
吴邪大大的出一口气,整张脸都明亮起来,太好了,至少他并不排斥。
张起灵失忆之后毕竟是恐慌的,但是吴邪温暖的手牢牢抓住他,明亮的眼神一直锁在他身
上,他竟然忍不住轻轻的笑了一下。
很短很浅的笑容,吴邪没有错过。
他愣在原地,因为一个大男人的笑而满脑子糊成了浆糊。
他只剩一个想法,完了完了,他娘的小爷就这么陷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