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瑞泽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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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京都大相国寺灵霄塔下,青石门内——

萧峰一袭素衣长衫,负手立于玉石台前,环视空旷石室中玉石台上、地上以及石门处那些干褐凝结的血迹,不由回想起三日之前接到大相国寺主持普隐大师口信,自己急急赶到此处所看到的情景。

那一幕让萧峰如今想来,依旧心绪杂乱、惊骇难平。

将眸光向石投向石门处,回想当时看到柳白芸死时四肢尽废、混身是伤双眼涌血的惨状,萧峰向来沉稳漠然表情下,闪过一丝叹息。

那绰美如仙雍容高贵,在人前永远万丈光芒、有翱翔九天之势的“飞天仙子”襄国公主柳白芸。不但被沦为阶下囚,更莫名其妙,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暗杀在此,死相还如此狰狞可悲,这让萧峰胸口升起一股难言的窒闷。

萧峰微扬起头,轻皱眉峰似想阻止自己再想什么又似忍不住去想的神色,温文肃然脸上浮出几分荒凉之色。

他就这样闭着眼睛空寂默然地站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后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仍然不曾回头。

“在想什么?”轻轻走到萧峰身前,秦柳风低道。与萧峰相识多年的他,已然觉察萧峰那超然宁静下,隐隐透出的悲怜伤感。

“没什么,只是回想起以前过往种种。”萧峰并没有睁开双眼,似乎早知进来的是秦柳风。

“皇上让你我共同详查柳白芸被杀之事,我刚才去萧府找你,下人们说你出府多时,我猜你定是来了这里。”秦柳风深深看了眼萧峰,“可有发现什么线索?”

“没有,那晚大相国寺普隐大师和华天垣宫的楚天官,发现柳白芸突然被杀后,就已仔细查看过大相国寺里里外外,没有任何线索可寻。”

“可是按理说整个京都除了皇城之内,就属大相国寺防守最为严密,不可能有人在寺内众人都无知无觉情况下,潜入这里杀人?而且还是在灵霄塔内杀了柳白芸?”秦柳风有些气急败坏地道。

“这世间,你我经历的不可能以及玄幻诡异之事还少吗?”萧峰听到这句话不觉暗叹,终于缓缓睁开清亮明眸,若有所思地望向青玉石台上的朱雀神像:“普天之下对某些人来说,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秦柳风一怔,也顺着萧峰的眼神看向四大灵兽神像,似有所悟:“这么说,这件事与天下四大占星师有关?”

“我虽然还不能确定,纵然柳白芸已尽强弩之末,可这世间能在她几乎不曾反攻之下,就能出手死之她人怕是没有几人。何况还能在灵霄塔内,在玄智大师当年所布的玄晶寒武阵中,不受玄武灵兽的禁锢不为阵法所杀。”

听到这话秦柳风猛地转头看向萧峰,嘴巴不由微张开来,“你想说什么?”

萧峰目光缥缈似看着朱雀神像,又似根本不曾看向什么东西,仿佛整个人已融入这寒冷阴暗的石室内,周身透了一股冷凉,良久才言:“秦大哥就请先回禀皇上,说柳白芸被杀之事切不可向外泄露半分,尤其如今我华襄两国战事焦灼,襄国未破此事更不能张扬出去,以免燕、封两国也有所惊动,恐欲对我国不利。”

“这一点皇上也深有思虑,已经颁下旨意严守秘密。”

“柳白芸的尸体?”萧峰淡道。

“皇上让我用上好棺木,已将她埋到京都城外三十里的南麓坡上,你也知道那里还埋着,没有进入华国李氏皇族宗坟的李英项。”

秦柳风扫了眼地上斑驳血迹,微摇了摇头:“你也知道当年李英项与柳白芸的那段情事,他为了这女子也算痴狂一世,所以——”说到这里,秦柳风小心地瞄了下萧峰脸色,没有再往下说。

萧峰的双手几不可查地紧了几分,半敛明眸里闪过一丝阴霾。

昏暗烛火在石室内散发着幽暗的微光,萧峰没有想回去的意思,秦柳风只能静静地陪在他身旁。

也不知两人又在空旷石室内站了多久,忽然秦柳风望着地上身侧颀长挺拔的影子,长叹一声:“其实当年四国争霸、风云逐鹿之时,我心底一直暗自佩服两个女子,一位是弟妹慕云瑶,另一位便是这位襄国安成公主柳白芸。云瑶弟妹的聪慧过人自是不用我再去评论,只是没想到可以与她并称江湖神话的柳白芸竟也能如此才貌双全,叱咤天下;只是这女子的心太过狠绝无情了些。”

转眸抬眼望向萧峰的俊脸,秦柳风思来想去,终于将自己抵到喉间的话问出了口:“峰弟,你还恨这女人吗?”

秦柳风话音刚落,便感觉到萧峰俊脸霎时阴暗几分,身上突然散发出一股凌厉肃杀之意。可这眸光只是一闪而逝,终又恢复成淡而无波。

秦柳风并未被这如利刃般的锋芒所迫,依旧直直地看着萧峰,似定要听他道出个答案方才罢休。

秦柳风内心暗自以为,有些事面对今夜此情此景,如果不道清楚、不解悟出来,眼前这个永远是傲视天下、冷静沉稳的男子,只会将一切思绪隐忍在心底不认人知,暗自神伤。

当年慕云瑶的惨死已让萧峰哀怆扼腕、独自伤悲了十余年之久,而对于柳白芸这个牵扯不断、夹杂不清的女子。她与萧峰更是有近二十年的恩怨纠葛,有情有恨、有恩亦有伤;这么多年柳白芸这个名字对于萧峰来说,就是个禁忌之晦。

秦柳风不想再看到自己这顶天立地的兄弟,再将所有的事埋在心中,再多上一道枷锁,多封上一条禁锢。这么多年,萧峰已然活的太累,背负太多。

所以他希望萧峰今晚能道说出个答案,解了这枷锁,也要释然当年他放柳白芸一条生路的悔恨。

似乎感觉到来自秦柳风眼中的担忧之色,萧峰沉默良久之后,脸上才浮出几分落寞之色:“柳白芸是个心性固执、残忍决绝的女子,但也确是个非凡绝艳、聪明过人。我认识她早已云瑶,而这么多年来的爱恨恩怨、刀剑相对,我与她之间已经没人能道的清楚。”

萧峰再抬眸时,目光全是回忆的怅然:

“当年我随皇上出使襄国,栖凤台上惊鸿一瞥间,她就开始若飞蛾扑火般一心一意想跟我在一起。纵然我已数次婉拒过她的情谊,她仍三番四次在襄国救我性命,为我背叛襄王离开故国流落江湖,一次次与自己国家为敌,而那时我真的很感激她,我也佩服她义无反顾的情意,可我只是拿她当妹妹关爱看待。”

“后来梵音寺四国论剑之战中我遇到了云瑶,我便知道云瑶才是我愿用一生执子之手、白头偕老之人,所以我义无反顾地要与云瑶在一起。我为了云瑶向柳白芸道出心中所爱,硬生生受了她三剑,却不知她们原本就认识,更是即将继任成为燕、襄两国苍龙、朱雀占星师,也没想到那时的柳白芸就已对我因爱生恨。”

“我为了能与云瑶在一起,几乎惨死在父亲的家法之下,不但留下腿伤旧疾更被从此逐出萧家落草江湖。如果不是当年先皇为我一直对父亲苦苦求情,我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回萧家了。”

“而云瑶为了我也不惜背叛燕国慕容氏家,宁可死也不继任燕国苍龙占星师。我们两人就这样在江湖中整整过了三年四处飘泊被家人追杀,被敌国索命的日子。”萧峰说到这里,嘴角扬起一丝似苦又甜的浅笑:“可是如今想来那段江湖亡命天涯的日子,却过得那般潇洒快乐。”

“至于后来之事,大哥已经都知道了。直到父亲在与燕国之战中受重伤病故后,我才被先皇紧召回境安军,大败燕国。而后继续跟着当今皇上和大哥征战天下,再与李英项展开继承皇位的明争暗斗,那些年我一直和云瑶以为只要帮着皇上夺了皇位,我们便可以远离纷争再过上逍遥江湖,自由自在的生活。”

“可是没想到柳白芸为了报复我,竟下嫁给李英项来到京都宁愿陪上自己所有一切,也要杀我全家,害我妻儿。”

“如今柳白芸死了,我不知道我还恨不恨她?可一想到她当年对我京都萧家四十余条人命的赶尽杀绝,逼云瑶用血誓那种惨烈的“天禁之术”才守住泽儿的命,用自己血肉之躯才护住瑞儿性命的残忍,我的心就在滴血。”

“云瑶当初嫁与我时曾对我说,柳白芸也是因爱生痴生恨,让我不要伤害她。可是当我从天劫谷救回几乎遍体鳞伤、受尽凌虐像野兽般疯魔的泽儿时,我就无法释怀自己当年为何会一时心软放了她,如果我当初狠心杀了她,也就不会有后来这祸事。”

“她人已死,恩怨成空;恨与不恨,只能随风而逝。”

深深长吸一口气,萧峰的嗓音含着无数沧桑,笑容异常悲凉:“也许老天爷看我萧峰一生杀人太多、杀戮太重,就算我与云瑶情似海深、却恨难相守。让瑞儿如今只会敬惧与我,让泽儿只知记恨与我,而那些当年一同与我出生入死沙场的兄弟,能活到今时今日的寥寥可数。”

话到此处,萧峰突然胸口气脉翻涌,猛咳数声后还不等秦柳风反应,便“哇”地一声一口殷红鲜血溅洒在地上。

“你怎么样?”秦柳风一把拉过萧峰,就要探手入他怀里取东西:“解药有没有带在身上?”

萧峰用手轻荡开秦柳风胳膊,脸上浮出凄凉无比的笑容:“而我,只能被隐疾缠身,在这世上独自受苦。”

“别说了,解药呢!”秦柳风开始后悔自己为何一定要逼这个只会流血流汗、铁骨铮铮的男子,说这些他宁可永远埋在心底的话语。

这不但是往萧峰已冰封的心口洒盐,更逼得他气极攻心隐疾突发。

“我没事。”萧峰用手擦去嘴角的血渍,俊脸上扬起几分浅笑,那笑容在秦柳风眼中几乎与宁瑞温文隐忍的表情一般无二。

“萧峰!”秦柳风几乎是动作粗鲁地从萧峰怀里拿出个药瓶,倒出二粒药丸就要往他嘴里塞。

结果萧峰冷眼抬手一把打掉他伸过来的药丸:“我不吃。”

“萧峰,你——”秦柳风大吼。

而萧峰冷眼扫向秦柳风的眼眸闪过一丝刺人肌骨寒芒,眸光若剑般穿透他:“我没有事,不需要吃这东西。”

说罢,他转身就向石门走去。

“你去哪儿?”秦柳风气得咬牙切齿,恨得手上微一使力便将手中药丸捏成碎末,却只能对萧峰离去的背影无可奈何。

“回府。”萧峰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皇上下午召我入宫后,有意无意间问了我两句关于宁瑞在梵音寺“养伤”的事。”

秦柳风忽地怒叫一声,却也成功阻住了萧峰已经一脚踏出石门的动作,才继续道:“皇上说刘成儒已经上了奏折,为涨我风云骑士气,希望皇上派齐王李广昕以监军之职去临川督战,尽快攻下襄国曲都。”

“皇上是何心意?”萧峰冷道。

“皇上并未明言,不过他随口提了句和宁泽“半年之约”的事,我想皇上是想通过我的嘴,隐晦地提点你一下,萧家如今最好是“风平浪静”的好。”

萧峰听罢沉默半晌后,轻道:“我会回去给萧成飞鸽传书,让瑞儿助宁泽攻下忘忧谷后,立即动身从临川城返回梵音寺,再从那里回来京都。”

“那襄国之后的战事怎办?”

“如今泽儿已经带兵打到了临川城,他只有能尽快除去襄国忘忧谷这个最后的屏障,想攻下曲城是易如反掌。”萧峰缓言:“所以胜败就在忘忧谷一役。”

秦柳风听完,有些奇怪地问萧峰:“那你为何不让宁瑞留在宁泽身边帮他拿下襄国曲城,兄弟俩一起回来岂不是更好?”

萧峰抬起半敛的明眸,眸光若有所思起看向远方,良久才言:“因为皇上同你说这些就是让你暗示我,他与泽儿的半年之约只能让他自己去完成。还有我暗自猜测,泽儿也许内心并不想让瑞儿参与攻打忘忧谷之战。”

“因为忘忧谷是柳白芸居处之所在,而且襄国一战打到如今,谁也不知道燕、封两国在这最后关头,是否会出手?而且,关于四大占星师、灵霄峰诸天阁上,亦或者泽儿隐晦的身世,我都不曾跟瑞儿讲过。”

“如今泽儿暗自培植的征天轩势力正在一点点锋芒初露,再加之他如今掌握着风云骑兵权。面对忘忧谷之战,以他的秉性绝对会肆无忌惮的狠虐杀伐,血溅忘忧谷,所以我想他应该不愿让瑞儿看到自己屠戮征讨的狠厉一面。”

“这么多年我虽然对瑞儿百般苛责,几尽残忍地逼着他在战场上无数次历练生死,在朝野上、境安军中都可独挡一面,可是我却从没想过让他去知晓那些星云诡秘之事。”

“而对于这一点,泽儿的想法虽不曾告知过我,但我感觉他所想也许同我一样,都不愿让瑞儿知道那些密事。”说到这儿,萧峰仰天深深长叹一声:

“可能我们都觉得在我们父子三人中,只有瑞儿这孩子才是真正的洁白如雪,和若暖阳般没有任何秘密,不需要在午夜梦回后独自承受内心的痛苦煎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