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午后,地处南方的临川城气温不但并不寒冷,反而还有些燥热之感。可是此时刚醒过来的宁泽却丝毫感觉不到这种温暖。
睁开双眼的宁泽四下环视一圈,空旷的房间里依旧没有看到自己内心一直挂念之人,不由深深哀叫一声,漂亮瞳眸中的墨色立时灰暗无光起来。
自己这不争气的身子怎么又在责罚中疼昏过去?明明想好这次一定要跟大哥说声对不起,好好请求大哥原谅,可是如今又因为自己无意识地昏迷错过机会。这样向来对任何事都谋算在心的宁泽,深有一种无奈和挫败之感。
“无影,这次又是你给我上的药?”宁泽不死心地对着黑暗角落中的无影探问。
“是的,泽少!”无影恭道。
宁泽面色一黯,扭头掀开被子看着自己臀腿上道道惨不忍睹的肿痕,虽因动作微大又带来阵阵锐痛难当之感,可他还是略有些奇怪地轻问:“那为何这次上药,我没有被玉露液强烈的药性刺激醒呢?”
“大少爷吩咐这次没让用玉露液给您治伤,说怕您又被其药性折腾得再难睡下,便带了其他上好疗伤药给您涂敷的,说是希望您可以多睡一会儿,恢复些许体力。”
“大哥真是这么说的?”宁泽听罢,眸光瞬间亮了几分,看来大哥心里还是怜惜自己的,不觉俊脸又染上了几分光彩。
“无影,不敢虚言欺骗泽少。”无影看着榻上刚才还一副惨淡神色的宁泽瞬间又有了丰富可爱的表情,心中暗自好笑。
这世间,也许只有大少爷可让眼前这个计可谋算天下、心可杀伐狠辣的少年能如此忌惮折服,一言一行皆能牵动他的小心思。
宁泽似乎也看出无影眼中的趣笑之意,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故意大呼着身后好痛便要无影点自己睡穴,想再睡一会儿。
无影刚抬指要出手间,房门外的亲兵来报说裴云奕有要事求见。
宁泽如今臀上痛得厉害,实在不想假装若无其事地见人,哪想裴云奕在门外就喊是京都传来的军情要事,他也只能边低声暗骂边咬牙让无影服侍自己起身穿戴。
“裴将军,我不是已经告知众将,我苗山之战中身上的刀剑之伤一直没有全愈,想多静养些时日把军中大事多交给你来处理,你怎么一大早又来烦我?”
当裴云奕进来时,宁泽已经带上面具优雅地坐在桌前慢慢品茶,可隐在暗处的无影却知道以现在主子身后的伤势来论,他坐在那里屁股一定比放在火上油煎炭烹好不了多少,仅他极力压抑地微抖双手就能知道主子忍得有多辛苦。
裴云奕尴尬笑了几声,就以有些事只能宁泽定夺为由,便把京都兵部传来的加急信件转手递给宁泽。
宁泽打开一看才知,原来自己父亲萧峰已经回到京都,并依照皇上的旨意告诉自己从即日起在临川城整顿兵马十日,皇上已调集右路境安军从华国出发,沿路接手风云骑攻下的襄国各座城池,而留守各城的风云骑则全部到临山城会合。
宁泽随手合上书信,嘴上并未多言,内心则如明镜通透般知道皇上意图。
明英帝此举一来让风云骑集合兵力为宁泽所用与襄国展开最后一战,以便更好地攻破曲城,要宁泽领他这份人情。二来他又让境安军表面上做风云骑后盾,实则是想看萧峰倒底会不会私下逆了自己旨意暗中让境安军帮儿子宁泽。
而明英帝又派萧峰的境安军过来只守城而不参与最后攻打襄国曲城的作法,其隐晦意思是提醒宁泽“半年之约”自己一直等着看宁泽交给他的时间答卷。
按约定,余下不到二个月中,成则宁泽与宁瑞、还有萧家一切平安无事。若时间内攻不下曲城,那么明英帝隐指萧家所有以及境安军兵权,按照当日赌约可就是他皇上的了。
宁泽此时俊白若玉雕琢的秀脸下,嘴角衔起的冷笑内隐有着如尖刀般的锋芒,心自暗讨:
“明英帝,你还真是个英明善断的皇上,攻打襄国在时间上无论成、败你都不会吃亏,你这如意算盘打得还真响亮!”
“不过,要想算计我萧宁泽?无论你是皇上还是其他何人,最好还是不要痴心妄想的好。”
想到这里,宁泽把信懒洋洋地还给裴云奕:“你就按照信上所写即日起在城内整顿兵马十日,让将士们好好休整一下,等各路人马全都来到此地,我们在具体商讨下一步如何攻打阮州城。”
裴云奕点头接过书信,却在刚要收起信纸时,被宁泽又刹时抢走书信的动作闹得一愣。
“裴云奕,裴将军!”宁泽晃了晃手中书信,表情异常严肃凝重:“本帅想告诉你的是,从现在开始最近这段期间我要好好“静养”身体,没什么事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你可清楚?”
宁泽歪着脑袋又想了一下,缓道:“最近战事频繁,襄国的百姓也不容易,你传令下去如果临川城内百姓没有异动之举,告诉将士们也不要为难他们,可保他们一方平安。我只想尽快攻下襄国曲城,不想总是杀人慑威。”
裴云奕含笑听到此处,终于张大嘴巴呆立当场。
若说宁泽前一句话,裴云奕还能理解这位不太爱露面的元帅,是想偷懒放假让自己打点军中事务。可后一句怎么也不像眼前气势凌厉、做事决绝的少年说出来的话。
是谁当初不听众人劝阻一意孤行血染信陵城三日?又是谁当初只为攻城根本不管城内襄国百姓死活?可如今元帅竟然下令不要将士伤害百姓,真是让裴云奕实在一时有些难以理解。
因为裴云奕一时未加掩饰的错愕表情,让宁泽看在眼中不觉有点暗自受伤,不自觉一把手中信纸当暗器飞刀射了过去,惊得裴云奕急忙伸出两指夹住,才没被伤着。
宁泽冷哼一声,语气透着几分懊恼之意:
“是不是本帅在你们这些将士眼中就是个好战嗜战的杀人魔王?好,我承认信陵之战我手段歹毒了些,可是我没有下令伤害过任何一位襄国之外的他国百姓,哪怕是在信陵之战,我也尽量避免有我华国、燕封以及北岭和南荒之众受到无辜牵连。”
“我哪怕是再人神共愤、天地不容,但还未丧尽天良、见人就杀的地步。若非信陵之战当时当地处在那种军情之下,我也不想颁下屠城之令。”
一字一句把话说完的宁泽,岿然长叹后敛去眸中浓浓失意之色,看都不看满脸惊诧之色的裴云奕一眼,就挥手要他退下。
“元帅——”
不知为何,裴云奕突然觉得今日元帅散发的气势和往日狂放不羁、撼人心旌之感完全不同。如今他反有一种让人疼惜,和忍不住想去安慰的怜爱之感。
“你退下吧。”宁泽闭着眼睛,不愿再谈。
其实这些话明明是他想跟大哥说的,为何今日却对裴云奕说出来,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如此。
裴云奕识趣地转身离去,就在他准备要推门的一刻,不知何时一直在房外静听里面谈话之人,身形突闪就飞到梁柱上。
等裴云奕离开后,那人飞身跳下来将手搭在门上,温润清亮眼神里无意间流露出几分萧索心疼。
可他还未等要进去,就听到里面宁泽的疼呼怪叫声:“无影,快扶回我床上趴着去。坐了这么长时间,快疼死小爷儿了。”
“还有我现在屁股上全是伤,实在没心情和你那大胡子师父谈条件,你把我的话通过他传给萧峰。我不用他境安军一兵一卒,也能在约定时间内攻下襄国,要他不必在明英帝面前为我承情。”
“小爷儿我用不着萧疯子他为我——”
“泽少!”无影快速扫了眼微开一条缝的房门,紧张之下也顾不得其他,伸手就捂住宁泽嘴巴,堵住他还有再说的话。
宁泽因为裴云奕的离开,臀上伤口已经疼得他眼冒金星,刚想发泄般说几句心里话,哪想嘴就让无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捂住了,闹得他一呆。
“大少爷在门外。”无影无奈地用唇语告诉宁泽,心中大悔早知宁瑞在房外有些时候的自己,为何不早点通知主子。
宁泽听后眼神刹时如暗夜中突然点亮的柴火般,烁光闪耀惊人,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几分激动高兴,还有几分惶恐不好。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缓慢推开,宁泽闭着眼睛深吸口气,才敢抬眸一点点越过面具,从无影高过自己的肩膀旁,偷眼瞄向门口进来的人。
普通的华国兵服,温润若玉俊脸上宁淡静合的表情,以及周身散发隐忍内敛又不失大气的沉稳之感,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淡然凝望自己,就能让自己心跳骤停数拍,后背立时寒意四起。
这样的人除了大哥宁瑞,宁泽实在想不出这世间,还能有谁能让自己惊惧惶恐到如此地步。
而此时连惊带怕还有痛得都有点晕糊糊的宁泽,都不知道大哥是怎么叫无影出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大哥扶上床的?
直到过了好半晌,宁泽发现大哥皱眉看着自己身后伤势,用手在臀腿间最严重的那道伤口按了几下,才让宁泽本能地因为害怕痛楚,瞬间缩着屁股往床里拱了几分,等发觉后又慌忙挪了回来,乖乖趴着不动了。
宁瑞被弟弟小心翼翼的模样绞得心疼,刚要说话却发现宁泽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般,咬牙撑起上身摸了藤条出来,在床上对着自己笔直地跪好。
宁瑞扫了眼因为一番折腾,俊脸上还未及摘下面具的弟弟,雪白脖颈间顺着鬓角滑下的一滴滴冷汗珠子,眸中闪过几丝恼意,却面色平静、双手环胸地静等着他解释。
“大哥,泽儿真知错了。泽儿,泽儿想求大哥能不能现在就罚小弟今日的五、五十藤条。”在大哥夺人心魂的宁淡眸光下,宁泽发现自己平日里的灵牙利齿,连说话都有点吞吐不清。
“为何?”
宁瑞微一挑眉,原本他以为会向自己求饶的弟弟,竟会是提出这种要求。
“泽儿知道自己做的事,理该受责被惩,哥怎么打怎么罚泽儿都愿意挨着,泽儿道错。可是泽儿这身子太不争气,总是在受罚时痛晕过去。所以,泽儿想——”宁泽舔了下嘴唇,低下头轻喃:“大哥能不能先听泽儿说几句话,才行责罚。”
宁瑞愕然一呆,复又几不可查地抿起嘴角。
看来连着几日严惩这小混帐的结果是:就算自己打得再狠罚得再重,与流血窒痛比起来,弟弟还是更怕自己对他的故意冷落和疏远。
望着低垂脑袋小心静听发落地小孩儿,宁瑞虽然胸口顿生暖意,仍是微咳了声接过藤条,动作温柔地抬手帮弟弟摘下脸上面具,看着俊美无双面色苍白一副认打认罚的人,说出来的话却让宁泽心中立时凉了半截。
“先领了罚再说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