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中体西用”思想与教育论著选读(第四辑·第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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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学问论·劝学篇》选读(3)

第二,人性最喜群居,不能孤立独处。只是和父子、夫妇共同生活,尚不能感到满足,还要同广大群众往来。交际越是广泛,越是感到幸福,这就是人类交际的起因。一个人既然处在世上,成为交际的一员,就有他应尽的义务。世界上的原因,如工业、政治、法律等,都是为着人类交际而设立的,若是人们互不往来,就都不必要了。政府所以制订法律,是想防治坏人,保护好人,使人类的交际得以安全进行;学者所以着书,是想启发后辈的智慧,以保持人类的交际。古时中国人说过:“治天下如同分肉,必须公平分配”;又说:“铲除院里的草,不如扫除天下”。这就是旨在改进人类交际的名言。凡人苟有所得,都愿意对社会有所贡献,这可以说是人之常情。也有人在无意之间做些好事,让后世子孙深受其惠。正因人类具此性格,才能尽到人类交际的义务。如果古代没有此种人物,我们生在今天就得不到现代文明的好处。父母留下的遗产,不过是地上之财产,一旦消失便成泡影;而世界文明遗产,则系所有古人留给我们的遗产,其伟大之处,岂是地上的财产所能比拟?对于这种恩惠,现在我们找不到称谢的对象,犹如人类生活所必需的日光和空气不必用金钱换来而十分贵重一样,享受的人只能称之为前辈古人之恩赐。

在开天辟地之初,人智未开,恰似无知无识的初生幼儿。比如制造面粉,最初是将麦粒放在石头上用石捣碎。其后经人改善,把两块石头磨成扁圆形,中心掘一小孔,在一块石头的孔中安装木制或金属品制的轴,放在下面,把另一石块放在上面,再将下面石块的轴装入上面石头的孔里,把麦粒放在两石之间,转动上面的石块,运用石头的重量来碾碎麦粒,这就是磨子。这种磨子是由人推动的。以后逐渐改进磨形;并改用水车风车之力,最后又用蒸汽之力,日臻便利。

世上无论何事都是这样向前推进的,昨天认为便利的,今天便觉笨拙,去年认为新颖的,今年便觉陈腐。试看西洋各国的进步情形,其各种各样的电气和蒸汽机器,没有不是日新月异竞相改进的。岂仅有形的机器为然,在另一方面,人类的智慧愈开,则交际愈广,交际愈广,则人情愈和,因此就用国际公法来限制战争。同时经济之学日盛,政治商业之风一变,学校的制度,着作的体裁,政府的措施和议院的会议,皆愈改愈精,全无止境,试读西洋文明历史,从1600年到1800年的二百年间,其长足发展的情形,实在令人惊叹,简直令人想不到是一个国家的历史。若究其进步的根源,无非是古人的遗产、前辈的恩赐而已。

日本的文明最初来自中国和朝鲜,后经国人努力钻研琢磨,才达到近代的地步。西洋学说远在宝历年间即流入日本(参阅《兰学事始》),晚近由于和外国开始往来,才盛行起来。教洋学,译洋书,人心趋向大变,从而改组政府,废除藩治,遂有今日之局,再次打开了文明之端,这也不能不说是古人的遗产、前辈的恩赐。

如上所述,自古以来,以脑力和体力劳动在社会上做些事业的有志之士,本来不多。就现在的眼光来看,也不能说这些人是只满足于自己的丰衣足食的人。我认为这都是些重视为人处世义务而志向高尚的人。现在的学者从这些人物那里承受了文明的遗产,如能站在进步的前列,其进展是无止境的。再过数十年,到了未来的文明之世,必然会使后人象我们今天推崇古人一样敬仰我们的思泽。所以生当今世,必须给后代子孙留下生动的事迹,责任非常重大,岂能以念几本教科书之后经商、做工、或充任小吏,每年收入几百元的报酬,借以仰事俯畜、维持家人生计,就心满意足呢?似此虽不损害他人,但亦对他人无益。此外建功立业要遇机会,机遇未至,有能力亦莫由施展。此种例子,古今都有不少。例如我们明明知道我的故里近邻中也有英俊的人才,固然用现在的眼光来批评这个人,或者可以指出其言行或方向有不少错误,但此系潮流使然,而不是他个人之罪。其实他不是没有能力,只是不幸,生不逢时,以致满腹经纶一筹莫展,潦倒一生,无补于世,真是遗憾。今日则不然,如上所述,西洋学说逐渐盛行,终于推倒旧政权,废除藩治。我们不能把这种变动只看成是战争的结果,须知文明的功用不能以一场战争而了结。所以这次变动不是战争所引起,而是文明所促成的人心的动荡。因此战争虽已于七年以前结束,其痕迹已消失,但人心之动荡依然存在。一切事物必须有引导的力量才能推动。首倡学问之道,把天下人心导向高尚领域,目前尤为大好机会,所以逢此机会的人,即现在的学者应该为着社会的福利而努力。

(五)劝学篇第十篇

赠中津旧友(续前)

前编曾将学问的旨趣分两类加以讨论。大意是说吾人不可只求满足一人一家的衣食。因为人们生来就赋有比此更高的义务,那就是必须投入人类社会,并以成员之一的身分,努力为社会服务。

研究学问时立志必须远大。做饭,烧洗澡水是学问,议论天下大事也是学问,但解决一家的生活易,而筹措天下的经济难。大凡世界上的事物,易得的不足为贵,物品之所以可贵,是由于得来不易。而据我所知,现在的学者似有舍难就易之弊。在从前的封建时代,学者或有所得,但因社会上的机会似乎很有限,无法施展其所学,便不得不再求上进。这样的学风虽不甚好,而其勤于读书,力求渊博之处,诚非现在的人所能及。现在的学者则不然,他们是边学边用的。例如当了三年洋学生,仅学到一些普通历史知识,就号称洋学教师,可以开设学校,又可以受聘充当教授,或担任政府官吏,获得大用。还有更容易的就是念几本流行的翻译书,在社会上到处奔走,听些国外新闻,即进行投机,并且一登仕途,就摆起官架子来。如果这样的情况形成风气,那么世间的学问就绝对达不到高深的境界了。用轻视的笔调来形容学者虽非所宜,但如替这些人算一笔账,就可以知道他们入学读书一年,所费不过百元,三年之间不过投下资本300元,出校后一个月就能获得六七十元的利益,这就是洋学生的生意经。至于那些道听途说,一知半解而作官的人,不用花费300元的本钱,则每月的薪金就成了纯利。世界上哪里还有利益这样大的买卖呢?恐怕就是高利贷也要退避三舍了。原来物价的高低是根据需要的多寡而定的。现在从政府机关起,各方面都急于使用洋学生,因此他们很行时。当然我并不敢责备那些洋学生投机取巧,也不敢诽谤使用者方面的蠢笨,只是认为这些学生尚须艰苦忍耐三五年,认真努力求得实学,然后任事,才能有大的成就。只有这样,才能使日本全国的智德增进,也才能和西洋各国的文明争个短长。

现在的学者是为了什么目的而从事学问呢?不是说为了追求独立不羁和自由自主的权利吗?既然谈到自由独立,自然也必须考虑到义务。所谓独立,不仅是居住一所房屋,衣食不仰赖别人而已,这只是内在的义务;进一步谈到外在的义务时,就应该不愧于身居日本的日本人这一名称,与国人共同努力,使国家获得自由独立的地位,才能说完全尽了内在外在的义务。所以只顾一家衣食的人,只能说是独立的家主,尚不能称为独立的日本人。

试看今天日本的形势,实在是徒有文明之名,而无文明之实;徒具文明的外形,而缺乏内在的精神。现在我国的海陆军能和西洋的军队交战吗?决不能。现在我国的学术能教导西洋人吗?不但不能,反而向其受教惟恐不及。所以在外国有留学生,在国内有外籍教师,政府各部、学校以至于府县、港口,都雇用了外国人。甚或私立的公司和学校在兴办新事业时,亦必首先雇用外人,付给优厚的报酬,依赖他们。取彼之长,补我之短,虽系一般人的口头禅,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好象我们只有短处,他们只有长处。自从我国打破了数百年来闭关自守的锁国主义,蓦然文明人接触以来,其实况似水火之不相容。为了调整这种关系,就雇用他们的人,或购买他们的物品,以应急需,来调节水火相克的矛盾。如系实属不得已,才仰赖他们一时的供给,自然不能就说是国家的失策。然而依赖外国货物,只图本国使用方便,究竟不是长久之计。如仅将此看作是一时权宜之计,聊以自慰,那么所谓一时权宜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终结呢?如何才能掌握不须仰赖他人而能自给的方法呢?这个期望是很难实现的,只有静待我国现在学者们的成就,即除这些学者能设法供应本国需用的物资外,再没有其他方法。这就是学者们所担负的迫切责任。现在我国雇用的外国人,可以说是我国未成熟的学者们的代理人;现在我国购买外货,是由于我国工业幼稚,所以暂以金钱换来,以便使用。

为了雇用外人和购买外货而花费金钱,是由于我国学术尚不如外国,致使日本的财富流于外国,实在可借,对学者来说也是可耻的。

一个人对于前途必须抱有很大的希望,如对前途无望,世界上就没有努力工作的人了。预想明天的幸福,能安慰今天的不幸;为了来年的快乐,才忍受今年的痛苦。从前世事都受限于旧的规范,有志之士也没有可以希望的目的。今则不然,由于限制的消除,恰似替学者开辟了新的世界,达到可以担负天下任何事业的地位。诸如务农、经商、治学、为官、着书、办报、讲法律、学艺术、创办工业、开设议院等等,凡百事业,都可进行。这些事业的成就,不是在国内与兄弟阋墙,而是和外国人作智力竞争的结果。这一智战的胜利可以提高我国的地位,反之就会降低,因此可以说希望很大,目标亦甚明确。当然兴办的事业有先后缓急之别,但是国家所必不可缺的事业,则须依靠各人贡献所长,从现在就开始研究。如系通晓处世义务的人,绝没有在这个时候袖手旁观之理,愿我辈学者奋勉之!

由此可见,现在的学者绝不可满足于普通的学校教育。学者的志趣要远大,要通晓科学的本质,要有独立不羁的精神,不要依赖他人。如无志同道合的朋友,就是单人独马,也要养成担负国家兴亡重责的气魄,以献身于时代。我们对于只知治人而不知修身的日本国学家和汉学家根本没有好感。正因如此,所以从本书第一编起就主张人与人平等,并力言人人自食其力的重要。但是仅自食其力,还不能算是达成了学问的趣旨。比如这里有一个沉湎酒色、放荡无赖的子弟,要用什么方法来挽救他呢?要把他导入为人的正轨,必须首先禁止其酗酒,制止其冶游,然后使他从事相当的职业。在他没有戒绝酒色以前,还不足以谈到振兴家业。即令此人不沉湎酒色,也不能说他有道德,只算是于世无害的人,仍不免被称为无用的废物。如果他不仅戒绝酒色,并进而从事职业,能自养其身,有益于家庭,这才可以说他是个普通的青年。此即自食其力之说。

我国士族以上的人,溺于千百年来的旧习,不知衣食为何物,也不懂致富的由来,傲然认为不劳而食是他的天赋权利,这就和沉湎酒色、忘乎所以的人一样。对于这些人,只有提倡自食其力之说以惊醒其迷梦,除此再无别法,又岂能劝他们探求高尚的学问和恪守有益于世的大义呢?如果这样劝导他们,那就等于梦中上学,他们的学问也就是梦中之梦了。这就是我们专门主张自食其力,并不劝他们研究真正的学问的缘由,所以这只是普遍地忠告尸位素餐之辈,并非晓喻学者之言。

最近听说中津旧友中间有早在就学期内就讲谋生之道的。固然轻视生计是错误的,而人的才智也有长短,并且考虑个人前途亦属必要,但如互相效尤,势必争谋生计,则恐英俊青年不能成器。为其本人计固属可悲,为国家社会计也是可惜的。谋生虽然困难,但为一家的生活打算,与其很早就挣钱使用以求小康,却不如勤学节约以待大成,这样学问亦可期渊博。所以务农就要务大农;经商就要经大商;学者也不要贪图小康,而须不怕粗衣淡食和寒暑之苦,不怕碾米采薪之劳。人们可以一面碾米一面求学。人的食物并不限于西餐,吃麦饭;喝豆酱汤,也是可以学习文明事物的。

明治五~六年(1872年~1873年)

(六)关于增长知识见闻的问题

现在,在我国如果把男人和女人、学者和凡人、士族和百姓加以比较的话,人们自然会认为,前者是聪明的,后者是愚笨的。这里所说的愚笨,并不是说他们不会数数,不能辨别是非,而是说妇女们只会料理家务,管理家庭,在其他工作上不如男子有计划性。我认为,把这些叫做愚笨是不对的。至于说平民百姓,虽然只局限在努力耕田、经营商业上,为家庭的生活独立而劳动,但是他们的作用并不亚于学者和士族。只不过在现实的生活中,学者和士族之流位居国家的上等地位,因而把地位低下的人视为凡人、平民百姓或市民。就象对待部下那样,看不起他们,而自以为高尚,并使地位低下者服从自己。我认为,上流的人不一定聪明,下流的人不一定愚笨,只是他们各自心目中所想的问题有宽、狭之别而已。下流人所关心的只局限在个人的衣食住上,只停留在一家一店的得失盛衰方面。因此,当学者、士人们纵谈天下大事时,下流社会的人几乎是无法了解他们所谈论的事情的内容,把他们谈的当作奇谈,把那些人看成是奇人,没有人敢去接近他们。例如,在浴池、理发店里,常常听到学者们的谈话,是有关嘲笑别人的,而在田舍、民间就没有人读书看报。这便是一个很说明问题的例证。

一些学者、士族虽然已经承认有奇人,但自己却不情愿承认自己是愚人,这是一种折衷的看法,也正是被庸人轻视的主要原因。不论你们原来是多好的伙伴,你若想出人头地,有一定威信,首先就要有广博的知识。现在有关民权之类的话题完全是指一些户外之事(不是家庭内的事情)。要想对小到一町一村的公务,大到整个国家的形势,以至有关外交上的一些问题有明确的了解,使自己在日本社会中免受其他人的轻蔑,就必须广采博览内外的事情,进一步说,关键是使自己跻身于上流阶层。不知道本国的政府机构,也不明辨国法之大略,出现问题之后常归罪于他人;对不伸张民权等只表示不满,限于做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事情,这样一定会招致社会人们的嗤笑。

所谓民间最重要的学问应该是以博采知识与见闻为宗旨,否则就不能振兴学问,民权论也是无益的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