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漠北】秦王政卅四年九月初七隅中
两个多时辰过去,秦军与狕兽骑兵均已战得精疲力竭——狕兽与战马都已基本战死,只剩下浑身血污的士兵,三五一群地仍继续缠斗在一起。
扶苏此刻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仿佛一具老旧的风箱般吃力。他深吸一口气,抓起一把沙土撒向董邈,又趁着董邈回身躲避之时,向侧前踏出一步,挥刀斩杀了冲出的一名匈奴兵。
张信刚闪过了董邈的一记重砍,也已是累得气喘吁吁。他努力控制着自己被震得疼痛难忍的手臂,又摆出了一幅进攻的架势。可是张信心里清楚,自己的体力,最多也就再支撑三五个回合。若不是方才扶苏阻挡了董邈的攻势,此刻自己的这条手臂可能都已经不保。
所幸董邈此时,也已斗得气喘连连,好似快支撑不住。董邈身边的匈奴兵,似不是他的同袍战友,而是挡箭牌一般,被他发疯似地推到二人的刀口上阻挡。二人此时手中的刀,也已经砍得卷刃了——刚才若不是这些匈奴兵阻挡,二人早已取了董邈的性命。
扶苏弯腰捡起刚才砍翻的匈奴兵后,脱手坠地的佩刀,又向董邈发起了进攻。兵器相交,火星四溅。董邈突然腿上一软,后退一步没有站稳,身子也不由得失去了平衡,向后仰面倒去。董邈这一跤,竟连手上的兵器都摔脱了手!
机会难得!扶苏忙向前又跨进一步,用尽浑身气力举刀向躺在地上的张信刺去。谁料董邈竟好似全然不顾扶苏刺来的长刀,从容地举起手来,直对着扶苏暴露出的心口——是袖箭!中计了!扶苏明白过来,可在这么近的距离射击,即便他此刻立即闪避,却也来不及了!
扶苏突然感到身后有一个人撞到了自己身上,同时听到了袖箭击发的声音,随后又是一声箭射中人身体的闷响!
扶苏摔倒在地,挣扎着回过头,眼前的一幕让他呆住了:张信提前看穿了董邈的把戏,提前起动,用身体将扶苏撞开,避过了董邈的袖箭;而董邈的箭,此刻已完全没入张信的心窝,只留几根箭羽露在外面。而张信的手中,也紧紧攥着一柄长剑,剑尖直接将董邈的肚腹刺穿,钉在了地上!
扶苏爬起身便冲了上去,扶住了软软倒下的张信。张信半边衣甲都已经被心口渗出的鲜血浸透,虽然身体已经无法挺直坐起,可一只手却仍死死地握住钉在董邈身上的剑。
扶苏从怀中掏出止血的伤药,刚要往张信的伤口上洒,张信一把将他拦住他:“公子,不用浪费药了……此箭正中心口,我还剩几成命,自己清楚……”张信说着,猛烈地咳嗽了几下,嘴角流出了血沫:“所幸,得以手刃仇人,也算对我犬戎列祖列宗有个交代了……”
地上的董邈却阴阴地笑了起来:“嘿嘿嘿……大仇得报?……尔等于我眼中,便同蝼蚁一般……斩杀了几十个犬戎蛮夷而已,比之此前在郢陈的屠城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畜牲!”张信登时怒火中烧,手上一使劲,将长剑硬生生地在董邈肚腹中转了半圈,疼得董邈大叫起来,可他嘴里仍毫无悔改之意:“以我一人之命,得以换猃狁、鬻熊全族之性命!快哉,快哉!”
在这片刻间,张信却已用尽浑身最后一丝气力,靠在扶苏身上停止了呼吸。扶苏将他放倒在地上,伸手合上了他的双眼。紧接着一把揪起了董邈的衣领,大声质问起来:“无耻之徒!鬻熊乃楚国先祖,郢陈屠城之事,难道是你所为?!猃狁乃是犬戎族先祖称谓,你同此二族,究竟有何瓜葛?!灭此二族,又意欲何为?!”
董邈突然诡异地大笑起来,丝毫不在意身体内的长剑,竟挣扎着将身体穿过剑身,努力靠近扶苏,对着他的脸道:“你记住……世人之罪,在于贪婪!便是古之圣贤,三皇五帝,亦会为一己之欲而涂炭生灵,世间之人无一不是如此!……”
董邈一番话,让扶苏无法理解,可正待他想继续追问时,董邈却大笑三声,也已气绝。
【始皇帝秦王宫?正殿】秦王政卅四年九月初八夜半
始皇帝紧闭着双眼,表情凝重地坐在殿上。整个大殿没有点亮一盏灯,只有窗外白得有些渗人的月光,透过紧闭的窗棂照进殿来。
殿旁的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一男一女。男的用手死死地箍住了女人的上臂,让她无法挣扎。女人似乎已经很疲劳了,只能无奈地抽泣着。
“来了?速速开始罢!莫要浪费时间!”始皇帝见二人进来,只抬眼看了一下,面目狰狞。眼中尽是憎恶与怨恨,似乎还闪动着幽幽的蓝光。
“陛下,是你吗?”来人开口问道,竟是赵高。
“荒唐!竟连吾都分辨不出?吾吩咐之事,汝办好了吗?!”始皇帝不悦道。
“陛下恕罪!陛下吩咐之事,此前已用宫内小宦官尝试过多次,确无闪失!”赵高忙答道。他一边说着,一边忙松开了擒住女人的手,从女人脸上解下了一条小巾。女人立刻跪在殿前道:“骊瑶烦请陛下请三思,不要再听信赵高与方士的谗言!扶苏公子常与我道,‘廻魂罍’凶险异常,万万不可使用啊!简直是……简直是妖术!扶苏公子一直相信,陛下费尽心思扫平天下六国,必定不会让一手建立的霸业重回不堪的乱世!请陛下莫要被妖术所惑呀!”原来这女人便是被赵高从会仙阁带走的骊瑶!之前一直被堵住了口舌,此刻赶紧力劝说始皇帝——不为自己的生死,而只因为面前此人,是扶苏的父亲!
“开始罢,吾已久等多时了!”秦王完全不理会骊瑶的话,冷冷地下令道。
赵高便取出廻魂罍,放于始皇帝脚下。继而将骊瑶推到始皇帝近前:“别磨蹭了,快将廻魂罍开启,以便陛下……”
赵高话未说完,骊瑶突然打断了他:“不!绝不!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将陛下蛊惑,为了扶苏公子,我都不会再答应你做任何事情!”
始皇帝却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骊瑶的手腕,将她硬生生扯到面前,两只闪着寒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骊瑶威胁道:“吾没有受到任何蛊惑,速速将廻魂罍打开!否则吾便下令,命人即刻出发,将尚在征战中的扶苏当场斩杀!”
“扶苏公子……扶苏公子可是陛下的长子!怎么可以……”骊瑶早已泪流满面。秦王又将她一推,她便跌坐在廻魂罍前。
骊瑶哭着将廻魂罍拾起,接过赵高递来的和氏璧与隋侯珠,拨弄了一番。廻魂罍内发出了幽幽的蓝光,逐渐蔓延开来,向始皇帝的周身包裹而去。
只见始皇帝眼中也逐渐腾起了两束蓝色的光线。光线从眼睛扩散到周身,不断地向廻魂罍靠近,仿佛灵魂出窍般诡异。
随着光芒逐渐旺盛,始皇帝仰望着大殿的穹顶狂笑起来:“呃哈哈哈!吾便要成功了!”
可突然,始皇帝又仿佛万分痛苦地在抗拒一般,似有些惊慌地低声道:“快放开朕……”可瞬间又恢复了先前的狂笑。
骊瑶在一旁看得心惊胆颤,心中道:“赵高到底与那徐福使了甚么妖法,竟让始皇帝变得如此疯癫……我……我竟然帮了他们开启了廻魂罍的最后一道锁……我在干什么!?我要阻止这一切!”
想到此,骊瑶突然从头上拔下玉簪,扑向始皇帝,对着始皇帝的左耳便戳了下去。始皇帝没有防备,玉簪从左耳没入脑中,登时血流如注!
始皇帝吃疼,大叫一声,怒目圆睁,一掌劈在骊瑶的脸上,将她直打得在空中转了个圈,撞了出去,昏死在大殿一角。
这一突然变故,让始皇帝身上的光分成了两股,相互缠绕着,似乎两条恶龙在争斗扭打。突然,一股光芒大盛,而另一股则明显势衰,逐渐被廻魂罍中的蓝光包裹吞没,吸入领中。
光芒逐渐熄灭,始皇帝缓缓将玉簪拔出,血似浓稠的油脂般顺着鬓角流下,可他却似感觉不到疼痛般,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终于!吾终于又得以完整地重归这世上!这副皮囊,终于不能再轻易阻挠于吾!”
【扶苏漠北】秦王政卅五年二月廿三日昳
狕兽骑兵终被全歼,蒙恬与扶苏继续将匈奴赶往北方大漠。秋去春来,又到了第二年的开春。甫一告捷,久未听闻来自咸阳消息的扶苏却突然收到秦王诏书,命他继续随蒙恬将九原郡建置北阔,并修缮连接赵、秦两国北方的长城。急切盼望与骊瑶重聚的扶苏,怕抗旨后骊瑶会受牵连,只得继续无奈领命。而关于狕兽与赵高之间的联系,扶苏数次上书,均如石沉大海,也不知秦王心中究竟是何打算。一时间也无法亲自回朝打探,扶苏只得先率队将张信遗骨转移,厚葬在九原城外犬戎营地的废墟内。
“张大哥,你大仇得报,也当瞑目了。若非你舍命相救,此刻便是扶苏长眠于这极北之地了。大哥用命护送扶苏,如今扶苏也送大哥一程,你与你的族人便在此相伴长眠罢!”扶苏立于碑前,流下了两行热泪。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竟是蒙恬率众寻来。扶苏擦了擦眼泪,道:“老将军,扶苏已准备回城,老将军如此着急,所为何事?”
蒙恬从马上抛出一捆竹简,急匆匆地道:“陛下疯症怕是又犯了!去年陛下已采纳李斯大人的上书,下令全国收集焚烧列国史记!如今竟又不知因何而起,不日便要坑杀咸阳城内四百六十多名颇有名望的儒生!听闻是与一名叫卢生的方士有关!”
“又是这群阴魂不散的方士!”扶苏怒道:“父王寻仙数年未果,他们竟然还能如此呼风唤雨!”
蒙恬点头称是,继续道:“公子莫急,你看这简的后面几段……”
扶苏看蒙恬脸色,觉得事情似乎不妙,忙将竹简抖开——登时他浑身便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竹简上写着让他抓狂的一句话:
……犯妇骊瑶,勾结儒生,妖言以乱黔首。今堕入大牢,于月末处枭首极刑,以警世人!
蒙恬早已命人将马牵来,道:“公子,距行刑之时尚有数天!公子快马加鞭赶回咸阳,或许尚能说服陛下消下怒气,若能劝陛下放众儒生一条生路,也就能救下骊瑶小姐!”
扶苏点点头,飞身上马,立时绝尘而去。
扶苏快马加鞭,连续狂奔了五日,换了七匹良驹,这才终于赶到了咸阳城门。夕阳中他看见城门上方似乎挂着一枚黑色之物。扶苏心中咯噔一下,登时感觉手脚发麻,呼吸不畅。
待他打马奔到城门下仔细看——城门上所挂之物,的确是枚人头,可血肉早已模糊,只隐约见得脸型,似乎确是骊瑶!
又见城门边贴着一张告示,上书的几个大字硬生生闯进了扶苏的眼睛:
……今将犯妇骊瑶,处枭首极刑,悬颅城门之上,以示天下……
扶苏登时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从马上栽了下来,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