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数记忆,拉萨已经接连几个冬天没下一场像样的雪了。冬来冬往,一片萧瑟,雪只是在拉萨周围的山峰上停停走走,像一群寻欢作乐的天狗在半山上吻莲看花,始终不肯到山下的拉萨玩耍……那时,我的写字问常常备有一壶酥油茶,青稞与奶油的香味漫过炉火与兵书,不经意抬头总可以看见那一串外乡人在移动的光斑下,表情尴尬——他们席地而坐,手拿锃亮的小藏刀和黯然失色的生牛肉,围成一个小圈圈,一起默默地念雪。 念雪,但嘴上又不说。 渐趋升温的太阳早已照黄了寺院里喇嘛的胸膛和胳膊,六月的拉萨居然还有如此迅猛发展的夏飘雪,实为多年罕见。当雪如看不清的魔影在夏季的拉萨摇摇滚滚的时候,这里的人们竟然毫无思想准备,不说兴奋,单是雪中的人影也见不到几粒。那一刻,我无助得犹如一根独立雪中的草,眼前一片迷茫,我渴望被冰与火点燃,周身一阵冰凉,我握不住天地的冷暖,世界苍苍茫茫。来去无踪的雪简直就像查良庸先生笔下的五毒神掌,来势凶猛,让人猝不及防,它踏破树叶无觅处,登高铁皮屋顶掀风鼓浪。
你看见了吗?雪在祈求。
你听见了吗?雪在怒吼。
无人接招。此刻,早已甩掉季节概念的高原人几乎已经差不多把雪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如果他们不伫立窗前仔细打望,会误以为那是雨,因为到了六月,雨水降临,夜晚仿若白天习以为常的回忆。他们宁肯在屋子里睡觉做梦,或者掷骰子吸鼻烟,也不肯到雪地里走一回……这时,我手里捧着一杯玉屏山下友人寄来的毛尖,面朝拉萨河,看不见季节乱了头发的脸,被雪染白的大鹰越过长河与野花,用缺氧的翅膀飞升漾漾天眼,山之无奈比起往年冬天念雪者的表情麻木又痛苦。
于是拉上窗棂,倒在床上,什么也懒得欣赏。闲着无聊,我便打开手机把拉萨夏飘雪的消息分别发送到朋友们所在的北京、成都、上海、香港、张家界等城市。遗憾的是,除了北京和成都的朋友回复我消息之外,其余的都保持了沉默。 北京的朋友是个设计师,她反馈的短信是这样写的:这些天,京城的气候也在变戏法,很不正常,你在拉萨除了要多注意身体还应该在雪中找到新的灵感!
成都的朋友多年来坚持写诗,她从川西平原上发来的短信让人看了久久不愿删去:飘向六月的雪花,一生都不会让我遇见,而神圣的仰望里,一定会有我的虔诚……
原以为朋友们接到“夏飘雪”的悄息之后都会发出宛如雪崩般的惊叹,至少可以达到我预想的“在炎夏的天空下喝了一杯冰咖啡”的效果。不料,同样的季节在不同的城市,每个人对待夏飘雪的态度却不尽相同。也许是大多数人忙得忘了夏日的天空依然会飘雪吧!或许,他们在喧闹的城市猜想我在寂寥的世界屋脊之上无聊的呓语或梦话呢。那一刻,我狂热的激情遭到了人们雪一样的冷遇,但我没有沉默。事实证明,对于那些同样在忙碌生活中依然持有一点艺术情趣的人来讲,他们对待夏飘雪的态度则有可能完全相同:因为我相信,他们始终比沉默的大多数多一颗敏感的心,他们始终减不掉对那些自然朴素事物的喜爱,就像我爱夏飘雪一样。
如果你是一个诗人,对付夏飘雪的最好办法,就是给你喜欢的人写一首狂热表白的诗;如果你是一个画家,对待夏飘雪的方式,则可以在你的画布上添加一丝炎凉的色彩,如果你是一个教师,夏天的雪就飘在离你讲台只有一步之遥的窗外,你可以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课了,我们一起去看雪……
作为一个曾经写诗、画画、并当过几天教师的人,我只想在拉萨飘雪的这个夏天,以宗教的名义,为人类尊敬的四季作一次雪的送别:
——雪是冬天的葬礼,
——雪是春天的指环,
——雪是夏天的短信,
——雪是秋天的温泉。
许多年前,我在雪域大地上读到过一句话,它被炭素墨水写在一块白漆小木牌上。小木牌被高高地钉在一棵大树上。经过树底下的人都会不自觉地抬头往上看。小木牌上的箭头,指向帕玛日山。这棵树在拉萨西郊的北京中路右边。我许多次看见小木牌上的字都停下了脚步,然后往山上看。心里总想,会有时间上去的。可是一年一年过去,我还是没有时间上山。每每想起那句活便觉得很有味道,你猜上面写的什么?
——“那山上有格萨尔王的庙”。
一句话反复在我记忆中储存到现在,其复杂的大脑储存器筛来筛去也没丢掉它,真可谓经典。每次想起雪域,想到拉萨,不管有没有灵感,都有一种急于解剖它内在秘密的冲动。究其原因,与其说特别喜欢这句话最后甩出的包袱,不如说是特别欣赏它娓娓道来的叙述风格——那山上有格萨尔王的庙。至于庙里住着些什么样的人,发生过哪些惊心动魄的事情,木牌上没写,不过一块小木牌已明白交待那山上是格萨尔王的庙,不是那个谁谁谁的庙。几年来,我越来越相信这个句子基本上可以被视为解说西藏地域文化的一个几乎可以通用的开场白,以及西藏民生大众最常见的讲话语气。
因为一句话的魅力,去年仲夏,我终于上得山去。严格说来,那不能叫山,只算得上拉萨的一个磨盘。比起布达拉宫依靠的普陀山和供奉藏医祖师云当贡布寺的药王山,它在路人眼里实在矮小得太不起眼了,海拔仅仅只有20多米。时间虽然把山门催化得破败不堪,但前后两座汉式建筑的庭院看上去依然可以由此想象它曾有的精致和辉煌。我在庭院里草草走了一圈,只看见尘埃和蜘蛛网覆盖着的文殊菩萨和藏族传说中的战神“格萨尔”。如果不是那个坐在正门中间一本正经诵读经文的年轻喇嘛,我的感觉一定像是走了一趟空空如也的古墓。喇嘛的面前放着一个纸盒,里面堆放着零散的纸币。显然,此处有闲散的旅客前来光顾。
起初,看到那个一脸沉郁的喇嘛,我一点没有走进寺庙的勇气。进或不进?同行的影视评论员金勇反复征求喇嘛的意见。可手捧黄经卷的喇嘛无动于衷。不知他到底听没听懂我们的话,只是诵经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而且流畅得如一泓清水。金勇一脸无奈,长叹一声:你能不能停一停,真是拿你没办法。对于喇嘛念的什么经,我们无法听懂,但金勇说那个念经的喇嘛看上去像个失恋的少年,所以他很希望喇嘛能停下来,哪怕一分钟。可是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而且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那伤感的拖音很容易给人造成错觉。直到我们悻悻离去,他依然专心致志地捧着经卷在读,根本没有看我们一眼。原本我很想从喇嘛那里得知一些庙里的事情,看来只好默默离开为妙。
走出庙门口,像是走出了一扇窗。抬头打望拉萨的天空,比雪山更白的云朵幻化成了急风暴雨中突奔的马群,我第一次看到那样特别的云朵。金勇突然说他的胸部很闷,太阳穴疼痛。望着他渐渐变得乌黑的嘴唇,我说想不到这么矮的山也可以致人“高山反应”,于是拖着铅重的双腿,一步一个阶梯艰难地往下移,心中不禁充满后悔,真不该上山来。回到那块木牌下,我们遇见两个藏族妇女,原来她们就住在庙里照应日常佛事。看着我们失望的表情,她们说,这庙里曾经供奉的不是格萨尔王,而是关帝。那么是什么原因让关帝换作了格萨尔呢?她们居然说不出来由。不过,她们的话点燃了我打探的欲望。
关帝,山西人,人格神勇,为人所敬仰的红脸关公,不断在电视剧里进进出出的人物;格萨尔,藏之王。藏族说唱艺人的槐花宝典,不断在藏文化中升值的史诗,他们两者究竟有何姝联关系?在佛教文化盛行的藏域,拉萨怎么供奉有关帝的庙?
那阵子,因写关于古城拉萨的历史随笔,所以经常和藏族朋友往来。他们告诉我,西藏民间确实有把关公称为“汉格萨尔”的说法。我听一位退休的藏族记者这样描述拉萨当年的关帝庙:院中立有一块大石碑,上面刻有“万世不朽”四个字的碑首颓于地上。碑文记述的是l 7 87年清军进藏驱逐入侵西藏的廓尔喀人的经过。
在老记者的描述中,我在西藏那一段重大的历史事件中做了一次深呼吸。时光中定格英雄的1787年间,廓尔喀人(后来的尼泊尔)入侵西藏,对藏族百姓大肆烧杀抢掠,并洗劫了扎什伦布寺。乾隆皇帝接到西藏地方禀报后,大为震怒。同年秋,派福康安率万余清军入藏。清军所向披靡,不仅将廓尔喀人逐出藏境,还兵临加德满都城下。直到尼泊尔国王乞降,表示永不敢犯边界,并许诺5年一贡北京的大皇帝,乾隆方下令清军撤还。
西藏自治区成立40周年之际,我从电视里看到介绍,此役后,乾隆下旨颁布了具有法律性质的《钦定藏内善后二十九条章程》。主要内容有:凡西藏大活佛转世须由金瓶掣签认定;驻藏大臣权限与****、****相同;建立“噶厦”地方政府,设立辅佐****的四个噶伦;建立定员3000的藏军,军队调动及军官升迁,由****与驻藏大臣商定。《钦定藏内善后二十九条章程》使清王朝治理西藏的制度更趋完善。 清朝时期,大凡军队作战之前,都要供奉战神一般的关公,以求保佑打胜仗。清军初驻拉萨,福康安主持在帕玛日山上修建了关帝庙,在殿内塑了关公及周仓、关平像。长期居住拉萨的汉、满官员和内地的商人逢年过节,都要到关帝庙朝拜关公。好题字的乾隆皇帝还为关帝庙亲笔写了几个匾额,这是有物为证的事。
历史已被历史之后的人详实记录,而翻开历史的人往往只能趁着今夜的月色去赶追昨天的太阳。可是昨天的那一枚太阳总是处于沉沦状态。关于拉萨的历史,除了黑白图片,我只能在泛黄的文字中神速地穿梭。在布达拉宫广场前的那两座有着琉璃瓦顶的小房子里面,我看见过记录西藏历史上这场战役的两块石碑,左边那一块是“御制平定西藏碑”,碑文为康熙亲撰,记述康熙六十年出兵西藏平定准噶尔侵扰西藏的功德;右边那一块“御制十全功碑”,碑文南乾隆亲撰,记述乾隆皇帝在位五十七年间的十大功德,其中一件就是福康安出兵西藏驱逐廓尔喀人的事迹。原本还有一块记述福康安人藏的石碑,立于大昭寺前,称“大昭纪功碑”。而我数次往返大昭寺看见的只有唐蕃会盟碑,询问大昭寺管理人员,最后得到的答案算不上遗憾:因碑体破损严重,残碑已由拉萨文物局收藏。
曾经小小的关帝庙是中国中央政府在西藏有效地行使主权、满蒙回藏汉人民共同抵御外侮的铁证,也是不同信仰的各族人民和睦相处的历史见证,不知何时竟成了格萨尔王的庙?这是许多游人,包括我,多年来有所不知的秘密,甚至根本不知道那山上有格萨尔王的庙,庙里曾经供奉着关帝。近日,再次路过此地,发现小木牌已由树上移到了山门的墙上,于是再次上山,可是一个人也没看见,但灯火依旧,尘埃依旧,蜘蛛网依旧。
望着它破败的影子,我想往昔香火旺盛的关帝庙其原有的意义早已名存实亡。这发生在昨天的事,现在想起,好像很久远了。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似乎更适合写进历史,如今在拉萨的长街短道几乎没有人听说了。
如果你到西藏,如果你还想去罗布林卡寻找昔日稀有的寻常生活,如果我有幸成为你的向导,我想我绝不会再像那些所谓的导游给你介绍西藏旧时的人物、宗教建筑或稀世动物之类。作为一个在藏域深处思索良久的写作者,对于罗布林卡(藏语意为,宝贝园林)这样的地方,我想干篇一律的文字介绍实在累赘。茂盛的园林掩盖不了历史,光斑下的脚步声惊不醒历史中沉睡的人影,但历史毕竟已尘埃落定,人去楼空的场景与其让你望着一幅幅阳光下生僻的阴影心里感到发慌,不如像那个只会用藏语说几句“土几其”(谢谢)的巴黎女郎轻松地坐在那个谁谁谁的人工湖畔看鱼。这样,也许你更容易看清自己的内心。
天空风景挂着一枚正午的太阳。
络绎不绝的人在宫殿之间穿行。
我在格桑嘉措的门外站了站,调头便往游人稀少的地方走去,那个地方是个后宫湖。湖与宫殿之间有座石桥链接。桥上不时有绛红色的影子在哈达与经幡下穿行,湖边的草坪里有几张石条的板和凳,板上残留着一些瓜子壳。独步桥上,总让我想起一个冷若冰霜的少年从白草园到三味书屋的情景。 一个金发碧眼、中等身材、略显丰腴的女郎,背着一个背包,手托腮帮在湖的对岸做沉思状。她在那里想什么?看样子,也许是留学生吧。当我背对石柱琢磨她的时候,她突然从包里掏出数码相机,远远地看了看我,然后挥手一声“——Hello”,便把我招到她身边。我心里哑然失笑,连照相这样的日常语言都不会,看来她也没涉足中国西藏几天吧。我竖起大拇指:“OK”!她对我亲切的点点头,微笑着说:“土几其”。然后,手指湖心,侧脸望着手指方向,让我为其拍照。阳光透过湖面荡漾在她脸上,我随意地给她闪了几张,便说“0K,0K”。哪知,她的表情忽然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气喘吁吁地说“N0,N0,N0”。我虽然学过几年的英语,尽管对她的举动捉摸不定却又万分好奇,但此时也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一阵惊讶之后,我问她的竟是用带着一点藏语味道的:“波姆啦(姑娘)你到底怎么了?”
她一边看湖心,一边用手做游泳的姿势,然后嘴里欣喜的重复着一个字:“fi sh”(鱼)。
我快速关闭镜头,几步跨到她身边,向她手指的湖心看去,果然是鱼。红色的鱼,白色的鱼,彩色的鱼,游来游去的鱼,群芳争妍,气势壮观。陪伴这些鱼的不是丰美的水草,也不是过往的闲人,而是几朵寂静的莲花和一群肥胖的鸭子。这下,终于明白她的意思了。原来她是要让我把湖里的鱼一起拍进她的照片里。我按她的想法,选取几个不同角度为她拍了十几张鱼和她在一起的照片,然后拿给她看。她一张一张的轮换着看了几遍,突然情不自禁的从地上蹦了起来,大呼一声“哇噻”,然后又一个劲地微笑着对我说:“吐几其”。
我心想,不就是同鱼一起合影了吗,用不着这样心潮澎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