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剑是这么说的?”
月光下,传音盒中传出一个清雅若兰的男音。
“嗯。”阿娣点点头。
盒中顿了一顿,问:“白朔,你怎么看。”
蓝衣蛊师立于月下,面色沉静。
雪后的夜格外森凉,阿娣望着长久沉默的蛊师。
自从两天前那个白天,他从外面回来,人就变得……
阿娣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但是她真切地觉得,这几日的白朔,和之前那个会耐心教导她所有事的白朔,有了一些不同。
为什么?
是什么,让他变了?
阿娣正自迷惑,忽听得白朔淡淡道:“阿娣。”
阿娣一个激灵,大眼睛紧张地望着他。
“他们说那番话时,你人在哪里?”
阿娣无措地望着白朔,她隐约感到这句询问非常重要,而她觉得“我正在墙头上”这个答案好像有哪里不对……
“白朔是想问,”百里怀适时解释,“阿娣,你觉得,他们发现你了么?”
恍然大悟,阿娣认真地想了半天,最后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一顿,又补充了一句:“我当时隔得很远,差不多有……从这儿,”她抬手,指了指数丈外的院门,“到那儿,那么远。”
低下头,阿娣小声说:“太远了,我只听得到他们在说话,看不到他们的脸……。”
那边的百里怀顿了一顿,然后出声相询:“白朔?”
白朔声音淡淡:“约莫十丈。这个距离,接近骷髅蛊听觉的极限。”
以有心对无心,如果连有备而来的阿娣都只能勉强听到屋内的谈话,那么,对方没理由会察觉在十丈外正有一只骷髅蛊伏在墙上窥探。
“那么,你是认为他们没有发现阿娣了。”百里怀表示明白,略一思索,道,“若如此,有两个可能。”
他轻声分析:“一是天机剑的确不知道云鼎天窟的事,或者说,它知道的没有雷炎剑来得详细。第二个可能……。”
斗穹天道的主人轻轻一笑:“它在说谎。不过谎言的对象不是我们,而是那个能与他交谈的骷髅蛊。”
白朔不出声,在很多事上,即使他不说,百里怀也能明白他的想法。
“白朔,接下几日,恐怕还要麻烦你的阿娣。”百里怀笑道。
只有同为骷髅蛊的阿娣,才能在不让元夕察觉的同时,探得她与剑魂的对话。
阿娣听了百里怀的话,鹅蛋脸上同时浮现出跃跃欲试与苦恼的神色来。
“怎么了?”白朔问,那边百里怀亦是一顿,然后用带着笑意的口吻问:“阿娣不愿意?”
“不是。”阿娣老老实实回答,“只是靠近那个人,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白朔眼神了然,百里怀笑了一声:“想杀了她?”
“嗯。”
“这没什么,”百里怀柔声道,“你还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本能。——白朔,我让人带给你的那十个女子,还未送到么?”
“过犹不及。一日一个,对阿娣来说,足够了。”
“今天阿娣立了大功呢……不妨多给她一个,对于有功的人,总需要适当奖励不是么?”
白朔语气淡淡:“我怕撑坏了她。”
百里怀轻笑一声:“只怕是你舍不得那些女子,横竖又不是你出的人,那么小家子气作甚?用完我再派人给你送来便是。”对阿娣道,“阿娣,去和那些穿黑袍的人说,今日让他们多送一个药人到你房中,就说是我说的。”
阿娣眼睛一亮,又不敢应,只拿一双眸子偷瞟白朔。
白朔没反对,神色显然是默许了,阿娣低低欢呼一声,欢快地奔了出去。
那厢,百里怀轻轻一笑:“早些答应她岂不是好。她能从人血中得到满足并获知记忆,你也可以省事些,早日得到一个强大机智的骷髅蛊,一举两得。”
“一下子吸收太多的记忆,可能会令她崩溃。”白朔淡淡道,“循序渐进,才是正确的方式。”
“这么小心?可知你果然是将她放在心坎上。”百里怀调笑道。
白朔不置可否,转而提起另一件事:“那个澹台佾,你立刻将他弄走。”
“澹台?”百里怀讶异,“他惹你什么了?”
“你觉得呢?”白朔语气冷淡,“我倒想知道,你将他留在这里是何意?”
那边静默下来,白朔冷笑一声,“莫非你是对我不放心,才特意放个对头来监视我?”
百里怀一声叹息。
“白朔,你想赶澹台走却又不愿意说出理由,这也都罢了,竟然还说这种伤和气的话。”澹台佾声音带着些许无奈,“若真是因为这个原因,一开始你就可以让我将澹台调走,又何必等到今天……。”
“那么,你的意思是,澹台佾在这里完全是出于他的自愿?”白朔语带嘲弄。
“当然——不是,”百里怀也笑了,“白朔,明人不说暗话,你对那只骷髅蛊的态度,让我感到有些不安……。”
“毕竟,她可是第一个背叛了你,你却仍将她留在身边的人。”
“所以,你不能怪我此番多事……我有我的顾虑。”
语气恳求,字字有理。但凡一个通情达理些的人,听了之后都会对百里怀的行为释怀,性子软些的,或许还要感念愧疚一番。
可惜白朔原本就没兴趣追究百里怀这点心计,所以这一番解释在他耳中听来,毫无意义。
用凉薄的口吻,他简单抛出一句:“明天之后,我不想再看到那个人妖出现在这里。”
那边百里怀似在无奈抚额。
“好吧。”百里怀道,“十只赤眼鸦蛊。”
白朔冷笑:“我还没向你兴师问罪,你倒先讨要起好处来。”
“你总得让我有理由堵住澹台的口,十只赤眼鸦蛊,不是很好的解释么?”
“……五只。不愿意就派人来替那个人妖收尸罢。”
“成交。——那么就先这样,留意那边的动静,明日此时,传音盒联系。”
“明日有雨。”
“那便后日。”
“后日亦然。”
“……。”百里怀默了一默,“白朔,你真舍不得那五只鸦蛊?我可以用二十个妙龄女郎跟你换,直接送到你房中你觉得如何?”
啪。小盒被丢到了桌上,失了月华的传音盒蓝光闪了几闪,很快黯淡。
有浅淡的阴云,掠过皎月,月色蒙上阴翳。
远处,一道纤细的身影自远处极快地掠过来。
阿娣回来了。
她苍白的脸上泛着异样的红晕,一袭白衣在夜里翩跹,空灵中透出几分诡异。
“白朔。”她欢欢喜喜地靠过来。
蛊师略一抬手,阿娣慢下步子,极熟稔地坐在他边上,热烈的目光向着他,
两人相隔极近,阿娣眯着眼,感受男子身上传来的温暖气息,艳丽容颜上神情惬意。
“很开心?”蛊师的声线低沉如颤动的筝音。
“嗯。”眉目慵懒,她似一只餍足的猫,纤指在他衣角轻轻拨弄。
“进屋睡吧。”他道。
手下动作顿住,仰头,她望住白朔,小小声说:“你……今天也不陪我?”
“对。”他淡淡道,仿佛没看到她脸上的期盼,“而且今后也不会。”
阿娣垂下头,神色失落。
枝头有黑鸦嘶鸣,未几,忽然扑棱一声,拍翅而去。
“阿娣。”白朔忽然道。
“嗯?”
“那些记忆,让你难受么?”
阿娣摇摇头:“不会。”她想了想,“只是一些……嗯,零碎的景象,一点也不难受。”
“是么……。”
她轻轻点头,依着他,眉目宛然姿态温驯。
这只蛊,与另一只,真是不同。
空气中静默了片刻,慢慢地,响起男子的声音:“阿娣,若我要你离开,你觉得如何?”
阿娣一怔,当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后,瞬间惊恐地睁大了眼。
咚的一声,骷髅蛊跪在冰凉的地上。
她仰着的脸上,满是惶恐。
“阿娣做错了什么?”她的声音在发抖。
白朔沉默不语。
阿娣更加害怕,她颤抖着膝行两步,俯下身,将头颅贴在男子光洁无尘的鞋面上。
“别赶我走……。”她低低地,战栗着说,“阿娣会乖乖的,你别赶阿娣走。”
静夜中,仿佛有谁几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
“起来。”白朔说。
俯着身子的骷髅蛊依旧在颤抖,一动不敢动。
面对这样惶恐而卑微的骷髅蛊,蛊师眼中滑过一丝烦躁。
“我说‘起来’。”他加重了语气。
纤弱的身躯抖了抖,缓缓直起,却依旧低着头。
“没事了。”他说,“去睡吧。”
阿娣不敢看他,低低的应了一声。
白朔径自起身,风鼓起他的广袖,如无声浪涛。
他朝他的寝房走去。
阿娣在他身后,用力咬住唇。
那只黑鸦飞出了院落,飞过树梢,飞过楼阁,一直向东飞。
旭日东升。
今晨的日光颇好,朝霞拖曳了大半晴空,若一缎披散的红绫。
接连两日都是雨天,地面湿滑。清晨起来,元夕打着呵欠推开院门,见石阶上有些污渍,正想着今天打扫的小厮态度需要端正嘛……可巧对面就走来一高一矮两个人,手中各自拿着一把大扫帚。
那两人一抬眼瞧见元夕立在门前,顿时双双一怔,大抵是从未见过这处院子的主人起得这般早。
元夕笑了笑,转身正要回房,就听那边“哎哟”一声。她回眸一看,原来是高的那个跌了一跤,地面粗粝,登时将高个子撑住地面的手擦掉一块油皮。
高个子捧着手哎哟哎哟,矮的那个在旁念念叨叨同伴走路该多留神,元夕看得好笑,从台阶上下来,边朝他俩走去,边说:“我这里倒有些治跌打损伤的药,不嫌弃的话……。”
她的脚步凝住了。
清冷的晨雾里浮动着一种甜腥的味道。
这味道来自于那只破皮的手,经由清晨的风,传入骷髅蛊的鼻腔,燃起一股钻心的灼热。
元夕脸色大变,猛地捂住鼻子。
然那股甜香无处不在,它包围着她,顺着每一个毛孔渗进她的骨髓里,带出野兽的低吼……
对面,香气的来源还不知死活地朝她走来。——他们在说什么?好像是“那真是多谢了”……只看到嘴在动,声音嗡嗡的听不清楚……
指甲不受控制地伸长,元夕瞪着那两只移动的物体,喉头颤动……
突然猛一握拳,元夕旋身就跑。
重重甩门,将那些惊诧的人声关在门外。
她一路狂奔,视野中所见一切皆失了色彩只余黑白。听觉忽然无限敏锐,听到风吹尘埃,听到院外的窃窃私语……竖直的瞳孔如蓄势待发的猎豹,鱼形黄玉在她腰间剧烈闪烁。
一直奔进房中,扑到床上将自己埋进被中。
好难受……喉咙里像是有火在烧……
血……
“小夕?”一个娃娃音突然响起。
天机剑就在桌上,剑魂娃娃从剑里钻出来漂浮在剑身之上,好奇地望向藏在被中的少女。
即使隔着厚厚的被褥,也能轻易看出里面的人在不停地轻轻发抖。
“小夕?”它又唤了一声,童声软软,“你怎么了?”
被褥静止了一瞬,然后被里面的人霍地掀开。
剑魂倒抽口凉气,瞪着眼前的一幕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