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乾隆四年,南阳府的附廓县南阳县西郊便是著名的诸葛庵,诸葛庵西边的丘陵地带长满了白连树,俗称白连树岗,白连树岗里有一个小小的村子,因村口安放了两座高大石碑,所以村子被人称为双石碑。
双石碑村绝大部分人家都姓张,外姓只有一家——村东的李家。
李家的当家的李老大是上门的女婿。他是一个手艺人,以雕花为生,是南阳城西郊远近闻名的雕花匠,专做各种雕花木器。
他原来是山东菏泽人,家里的田地被满族老爷圈走,父母双亡,只得四处流浪,却在流浪过程中学会了一手雕花手艺。
流浪到了南阳府城西郊的双石碑村,他对村西张老实家的独女一见钟情,多情的他为了爱情,做了张家的上门女婿。
丈人丈母死了之后李老大就成了一家之主,他和妻子张氏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张毅和女儿玫娘。
儿子张毅随了妻子的姓,接了丈人家的香火。
李老大一直盼着再生一个儿子好随自己的姓,可是一直失望,熬到了四十岁了,他觉得自己怕是生不了姓李的儿子了,就给女儿玫娘取了个大名李玫,权作男儿教养,还让女儿李玫和儿子张毅一起跟着自己学起了雕花手艺,想着将来寻一个上门女婿,好接替自己李家的香火。
张毅的长相随父亲,浓眉大眼高身材,性格随母亲,很是沉稳;而李玫的长相随了母亲,柳叶眉秋水眼,很是美丽,性格却随了父亲,有点多情。
对于十六岁的儿子张毅,李老大是放一万个心;对于十四岁的女儿李玫,李老大是担足了一万个心——才十四岁的李玫,已经有点他年轻时候只看长相的多情劲儿了!
正是四月底的时候,柳絮飞罢杨花飞舞,麦田里的麦苗已经绿里泛黄了,再过十几天就该收割了,可老天不做美,偏偏下起了细雨。
李老大家里因为会手艺,所以称得上是村里的小康之家,经过多年积攒,也在村西买了几亩地。这时候他家地里的麦子也快要熟了,却下起了这该死的雨。
李老大坐在院子里面简陋的工棚里,一边拿着刻刀在一块木板上雕刻着,一边高声骂着娘。
张毅坐在一边,似乎没听到父亲的喝骂,一板一眼地做着自己的活。
李玫坐在工棚的最外面,一抬头就能看见朝北的大门,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手里拿着刻刀刻了几下,就抬起头往外瞄一眼。
李老大骂完了老天,开始骂村西的张富强,张富强是双石碑村首富,女儿出嫁让李老大刻了全套的精细家什,却赖着工钱不给。
张富强老婆会生,除了小女儿之外,整整生了四个儿子——张小一、张小二、张小三和张小四。
李老大是外来户,又害怕张富强那四个高大的儿子,不敢上门去要,只好在家骂一骂过过嘴瘾了。
在张老大的嘲骂声中,听力极好的李玫依旧听到了自家大门外自西而东的脚步声,中间夹杂着一个熟悉的清朗男声。
李玫忙看向李老大,低声道:“爹,张小四儿过来了!”
李老大闻言,立刻闭上了嘴,做出低头认真做活的样子来。
张毅抿嘴低头笑。
李玫悄悄地抬起头,盯着大开的大门。
这时候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同一个矮胖的老人说着话一前一后经过大门,李玫瞪圆眼睛,专注地看着那个青年的背影,连呼吸都给忘记了。
那那青年快要走出她的视线了,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双眼皮大眼睛深深地看了李玫一眼,然后继续向前走了。
那青年离开好久了,玫娘的心依旧在怦怦怦怦乱跳。她呆呆地看着自己家空荡荡的大门口,一颗芳心早随着那英俊青年离开了……
李老大嘲骂了良久,有些口干,就去堂屋找老婆要水喝去了。
见父亲离开,张毅才开口劝妹子道:“玫娘,你和张小四儿是不可能的,一是张小四儿今年二十岁了,你才十四岁,张小四儿最迟今年就得成亲,他能等你?二则是张小四儿家比咱家有钱,他爹怕是不会答应这桩婚事!”
听着哥哥有理有据的话,李玫却是嗤之以鼻:“我是自己偷着喜欢他的,张小四儿自己还不知道呢,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说那么多,哼,都是白说!”
张毅没说话,默默地做着手里的活儿。
他是男的,怎么会看不明白张小四儿看自己妹妹的眼神?不过,没啥可能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妹妹好了,免得她芳心荡漾。
李玫一边做着活儿,一边想着心事。
张小四儿家是在西边,他却和他爹去了东边。他们父子一定会在晌午前经过自己家回家的……
快到晌午了,李玫抛下哥哥,起身回了自己的西屋。
她关上门先用井水洗了脸——昨夜刚洗过头发擦过澡,倒是不用再费事了。
坐在窗前,李玫对着巴掌大的一块菱花镜,用眉石描了眉,用胭脂涂了嘴唇,原本还想擦点粉的,可是看了看自己晶莹白嫩的肌肤,她又把粉扑放下了——好粉挺贵的,等到了五月割了麦子,她一定会被晒得黑炭一般,粉还是省下来那时候再用吧!
李玫又用桃木梳蘸了桂花油重新梳理了乌油油的长发,用新买的大红缎带绑了双丫髻,又换了镶大红边的浅粉修身窄袖衫和黑色百褶裙。
想到了外面泥泞的路,李玫又取了新作的高底木屐换上。
待到时间快到了,李玫拿出自己珍藏的爹娘哥哥都舍不得借的白玉兰油纸伞,晃晃悠悠出了房门,撑开伞就往外走。
在正屋廊下坐着喝大叶茶的李老大看见女儿打扮得妖里妖气要出去,忙喝问了一声:“玫娘,打扮成那个样子做什么去?”
李玫头也不回道:“我去东边杂货铺买点红头绳!”
待李玫不见了,李老大才嘀咕道:“这丫头片子好像是看上张富强家的张小四儿了!”
张氏笑了:“张小四儿生得好,大眼睛双眼皮,眼睛黑黑的好像会说话,嘴唇薄薄的,又能说会道,玫娘喜欢他不是很正常嘛!”
李老大沉吟了一下方道:“我怕张小四儿看不上她……。”
张氏笑:“当家的,你想太多了,谁没个小姑娘时候啊?那时候喜欢的人怎么能算数?”
李老大瞟了她一眼:“咱俩不就成了?”
张氏低头笑:“那是因为你那时候生得俊……。”
李玫走出了大门口,发现张小四儿还没有过来,就顺手从自己院墙上掐了一朵粉红刺玫花拿在手里,一边玩一边打着伞向东走去,盼着能和张小四儿来个雨中相遇。
这时候正是初夏,村路两边长满了绿油油的黄蒿粘草野苋菜,高得快要盖住人的腿,玫娘远远的就看见东边的十字路口,张小四儿没打伞独自一人走了过来,路是斜着过来的,瞧着他好像是在野草丛里走过来的一般。
她的心跳开始加速,放慢了步子,慢悠悠走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小四儿终于走近了,玫娘抬起头,觑了他一眼。
张小四儿正好也在看她。
四目相对,玫娘的心狂跳,脸儿发烧,忙低下头去。她早做好了准备,想开口把自己手里的伞借给张小四儿。
等脸上热辣辣的劲儿过去了,玫娘这才低着头开口道:“你没打伞,身上都淋湿了,我的伞借给你吧,我家离得近,回家再拿也不晚!”
“……好!”对面清泠泠的好听男声回答道。
玫娘觉得声音不对,抬起头一看,眼前是一个极好看的没有剃发的汉装少年——一身白衣,长发披散,眼尾上挑,幽黑的眼睛宝石一般,嘴唇嫣红莹润……
玫娘呆住了:这是哪里来的活神仙?为什么盯着我看?
她发着呆,那漂亮少年却是伸手接过了她的伞,随口问道:“你家不远?在哪里?”
贪爱美色的玫娘回身指了指自家的位置。
细雨如丝依旧在飘洒着,玫娘的脸被雨打得有点凉,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张小四儿呢?”
“刚才那个大叔吗?”漂亮少年随手往西指了指,“你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大叔就自己走了!”
玫娘的脸涨得通红:“他……他才不是大叔呢!”
“唉,不理你啦!”她跺跺脚要走,却忘了地下全是稀泥,一下子把自己的裙子和少年的白衣撒了一层泥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