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黑幕布般的苍穹之上,繁星几点。将木轮车停住,我不由放眼望这恍若隔世的地界。
卧龙镇。
有些时候人总是如此奇怪,越不想触及便越忆起,越想远离便兜兜转转中,重回起点。
这三界六道总有那么几个地界是你终身难以忘怀的,而对于我来说,灵山是一处,卧龙镇也是一处。
想来真真可笑,却不料短短几日之间,这两处无数次在我午夜梦回时想起的旧时景象,接连在我眼前展现。只是如今再说什么物是人非,都觉得有些矫情了。
便叹了口气,我说不清心内到底是何情绪。而木轮车上的人立刻歪头,循着我声音方向,侧目。可那双眼无论怎样瞪大,眼前不过一片虚无了。
他如今的样子,用一个“惨”字不足以形容。无论是谁到了此种田地,一定都会痛不欲生。可他那朝阳般的脸面上却满是笑意,就连一把听来万分欠扁的声音里,都充满了希望。
希望,有希望总是令人振奋呢!
“痴儿。”他大声唤我的名儿,待我终于扯回混乱思绪应一声,他却又不说话了。我狐疑地瞧他,却见他只是仰起头脸来,朝着苍穹方向放开嗓子大吼。
“啊……我裴少玉回来了!”
他是想要展开双臂了,虽然做不到,但脸面上并无半点遗憾与悲哀。这一声吼便撕破漆黑夜幕,在整个卧龙镇荡开。
楚少琴不由双手堵住耳朵,小声嘀咕道:“高兴归高兴,别扰民啊!都什么时辰了!”
那厮便止了音,转动头颅,大笑道:“师哥高兴啊!”
“有何高兴的?”我也顺着他方向瞧,可眼前只有一重又一重雾霭,迷迷蒙蒙,令我瞧不见前路在何方。
那厮却不回答,只是侧耳细听,样子神秘至极。我们几个被他的样儿搞糊涂,只好随着他竖起耳朵。听了好半响,却只有夜色静谧、虫儿轻鸣。而那厮就突然压低音,神秘兮兮道:“嘘,都别说话。你们听,有动静。”
一句话令众人皆紧张起来。方少墨越发抱紧了琴,就连花邵芳手都压在腰系软剑上。而我更是心一抖,几乎崩溃了:“怎的阴魂不散又追来?!”
楚少琴沉不住气,更是一个高窜出去,方窜了几步又忆起什么似的退回来。而后便“噗通”一声趴伏在地,将耳贴上青砖地,仔细听起来。
那厮仍不说话,只是裂开嘴傻兮兮地笑。我觉得奇怪,便示意楚少琴起身,并俯身勾头去问那厮:“什么动静?我们几个怎的听不到?难道,你的仙眼还能用?!”
那厮就大笑,道:“正儿八经爹娘给的眼睛都废了,后天修炼出来的,更不用指望。”
楚少琴便猴子般窜过来,贴近那厮,低声急问:“师哥你有心灵感应?!”
“心灵感应你个大头鬼!你当灵山是什么地方?哪听来的乱七八糟东西?”那厮若手脚能动,必然要伸手给楚少琴一个爆栗了,可惜如今只有干生气的份。而我便更加耐不住性子,又因连日来的连番惊吓,越发觉得难以自控,竟是冲口而出:“到底怎样?这大半夜的大伙又累又饿,没时间陪你打哑谜!感情你坐着又不累!你到底听得何动静,倒是直说!这样是要将我们吓死了。”
话出口立即后悔,可惜这世上什么都有得卖,偏后悔药没得卖了。而花邵芳便沉了脸,就连方少墨都摇头,显然皆对我这句话反应强烈了。
楚少琴更是直接指责我,道:“你吃了什么?火气这么大?!就算师哥真的和我们开玩笑又怎么样?”他越说越怒,又道,“花锦绣,别仗着自己痴傻就可以顺嘴胡说。告诉你,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以为师哥愿意成个瘫子啊!还不是因为你!”
我本已无比难过,戳人痛处倒比戳自己痛处更坐立难安。如今楚少琴的话更是如把钝刀子直戳上我心尖。倒也是了,若不是因为我,裴少玉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就低垂了头,我强忍着不令泪水子夺眶而出。双手搅在一处,只是恨不得将方才的话吞回去。
想是见到我的样,方少墨就咳了声,低声呵斥楚少琴:“她说话不经大脑,你也不比她强多少。这话越说越没法听了。”
众人便都噤声。正僵着,却听那厮轻笑道:“干嘛都不说话了?痴儿说得没错,的确是我不知轻重的在这种时候和你们开玩笑。你们轮番施法带着我连夜赶到这里,恐怕都耗费了不少法力。我们目前最重要的,的确是该赶快回叶府。”
他顿了顿,短促地笑了下,又道:“何况,我哪有那么敏感?!难道自今往后都不许别人提我这毛病?!这毛病又不是我的错,干嘛不能提?别说我是后天的了,就算生下来便缺胳膊少腿,难道还不能活了?如果一个人连面对自己缺陷的勇气都没有,还有什么勇气活着?”
大伙绷紧的脸面便放松,面色也都活泛起来。而我见那厮并不在意,多少松了口气,就道:“确确是我不好,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便忘了吧。我只问你,方才你到底听到何?”
那厮却做一副神秘样儿,只裂开口笑。笑了好半响,就道:“难道你不是更想问另一个问题?”
我当然更想问另一个问题!
于是就忙道:“叶府?!”
却是听那厮提起叶府,我便想起重回人界后来过卧龙镇,只可惜当初我赶到叶府外,却被结界挡住。如今又提,难道?
那厮似我肚里的虫般,不等我再问,便摇头晃脑道:“痴儿越来越聪明了。果然和聪明人在一起,会被传染得也聪明起来。你猜的没错,叶府的确是我们几个,不,准确说是九天玄女帮助咱们做的结界。至于目的么,相信你一定猜不到。”
“师哥!”方少墨便出言打断他。那厮一本正经道:“为什么提不得?难道就像不能说我是个废人一样,今后都不能再提陆少卿三个字?!痴儿,师弟师妹们,无论他如今变成什么样了,但我们不能否定从前啊!那不是否定他,是否定咱自己了。”
他说得振振有词,直将几个本就笨嘴的都说得没了话。而他就又道:“不过这事说来话长,如今虽然是大夏天的,但夜深了也不暖和。不如娘子咱们先找个热乎乎的地方,喝着茶吃着糕,再闲聊?”
一番话终于令我忍俊不止,噗呲一声笑出声来。那厮便得了便宜卖乖:“瞧瞧瞧瞧,都学着点,做人就该像我这样,做男人更应该像我这样。不能哄娘子开心的男人不是好男人,不能让娘子每天都乐得合不拢嘴的,做人简直太失败了。”
“夸张。”方少墨懒得理他,丢下话来抱着琴就走,花邵芳就抿唇紧追上去。楚少琴便朝我眨了眨眼,并一吐舌头,也似个猴子般蹦跳着赶上那两位。
便只剩下我与木轮车上油嘴滑舌的人。
拿指头戳他白净额头,触到了却又忍不住沿着额头上一道触目惊心疤痕划过。我明明很想洒脱地笑着说的,可那话音出口,却比哭还难听。
“裴少玉,你为何不难过?!”
“我又不是圣人,怎么可能不难过?!”
“可我看不出你难过。”
“难过不是给别人看的。”
“那你会不会流泪?”
“为何要流泪?堂堂七尺男人,就算不能给你一方天地,总能做到有泪往肚里流吧!”
“为何要难为自己?!”
“因为,裴少玉深爱花锦绣。”
月移星转,那一方弯月悄悄溜到柳梢头,洒下淡淡光来。我瞧着满地月华发呆,瞧着他在月华笼罩下,泛着光的衣衫角发呆。
心底某处,似正冰雪消融。
深吸口气,我缓缓闭上了眼。无论多严酷的冬总会过去,待到来年春暖花开,便是新的一季了吧?!
夜色静谧。
推着木轮车缓慢前行,令那“吱吱呀呀”有节奏的响碾开夜色。我终于忍不住问那厮:“当时,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那厮便似个刚偷了三百只母鸡的小狐狸般,笑得贼兮兮:“我不想告诉你。”
“便告诉我吧。”
“除非你求我。”
“好好好,算花锦绣求你,还不成么?!”
“看在你可怜巴巴抱着我大腿求我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照顾你情绪,告诉你吧。”
“好啰嗦。何况哪个抱你大腿了?!”
“难道不是你?哈哈,对了,你不提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算何帐?我又不欠你银子。”
“你是不欠我银子,可你欠我一个洞房花烛夜。”
“你……。”
所有的话都梗在喉咙口。夜色明明还很浓,这该死的厮明明什么都瞧不见,可我只觉自己的大红脸定然一点不拉地落入他眼帘。
却听那厮突然低了音,梦呓般幽幽道:“痴儿,那时候我真的听到动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