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然不觉,离上次踏进来,其间已经隔了非常非常悠长的时间,三年?五年?七年?甚至更久?
仿佛不曾远离,一切都如初见。
但愿是一切!
多么希望是一切!
有股热泪涌上眼角,我急忙压住了。进门的刹那,我发现左手边多盖了一间房,而房门紧闭着。
是竹子的房间,前几年,家里装修,新盖了他的房间,和一间有抽水马桶的卫生间,可没用多久,他就走了。
“他不会享福。”竹妈妈叹了口气说,“现在日子开始好过了,他就走了。”
“先是感冒。他这个人就是会忍,就怕麻烦别人,实在忍不住了,自己打120叫了车来。”
“到了医院,还是忍着,每天那么多盐水挂下去,他身子那么弱,受不了,也不说,护理的阿姨去看他,还是忍,实在忍不住了,也只会说我难受。”
“前几年去福州,晚上上厕所,老头子一个人,没办法,只能把他拖到卫生间,再拖回床上,脚上的皮全磨破了,也忍着,不说,回来后,烂了好几个月都好不了。”
“他肯定忍得很痛苦,我那儿子太老实了。”
“老头子也是个老实人,刚开始儿子走了也不肯说,听护工说,当时就剩他一个人了,抱着儿子,大哭。”
……
我时不时地帮竹妈妈扶正身体,擦拭她眼角一滴一滴滚下来的泪。
“我的身体就是这样,都没力了,坐着坐着就会歪倒,眼泪也是控制不了的。就这皮肤还好,你看,还和前几年差不多吧,一直紧绷着,都没怎么变样。”
我极力地压抑住快要喷涌而出的泪水,点头应是的。“喝点水吧,你的嘴唇都很干了。”
“我一般都不喝水,我这样子上厕所太麻烦人家了。”竹妈妈说。
我差点没忍住泪水,我知道,竹妈妈、大竹、竹子都是最怕麻烦别人的人,他们用最大的毅力克制住自己的所有欲望,哪怕是身为一个人,最基本的需求——吃、喝、拉、撒;用最大的忍耐抵抗住所有疼痛,哪怕锥心刺骨,也不吭声。
就像吃饭时,我发现大竹的一只手明显异常,肿胀着,颜色发紫,我一直地追问,他却一直地支吾着说没事,没事。
其实竹爸爸也是这样,拖着一条脊髓炎的病腿几十年也不叫苦,单是换药时那撕心裂肺的痛,就非常人所能承受;后来截肢了,每一条神经,每一个血管,都还记得那痛,总是忘了病灶已经被截断,一直地痛。
就算如此,就是这样四口全部重残的家,却每一个角落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每一个人都穿戴得整整齐齐,随时进到他们家,都明亮、温暖,一家人相濡以沫,相互扶持,完全不同于矿区那特有的黑黢黢、灰扑扑。
向死而生,哪怕低到尘埃里,也要开出花来。
这才是对生命,对生活最本质、最透彻的爱和尊重。
“还是喝点水吧,今天话说得比较多,你听,声音都有些哑了。”我打来水,劝竹妈妈喝了一些,怕她一直说,一直想,太伤身子,就让她休息一会儿。
走进厨房看竹爸爸。
“你怎么抽烟啦。”看见他手里的烟,我诧异地问。
“现在开始抽上了,烟是好东西啊,别人给的。”他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打开一个柜子,说“你看,我都藏在这里。还有酒,你喝什么酒,我这里可有好酒。”
他坐到餐桌前说,“不要说,不要说,说什么呀,喝酒,喝酒。”
可是,我的胸口越堵越慌乱,胃也一直翻滚,我忙借口说出去走走,就急步走了出去。
我胡乱地急走着,也不知到了哪里,再也忍不住,忙找了路边的一块石头坐了下来,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将竹爸爸特意为我包的荠菜饺子吐得干干净净,眼泪也终于找到了出口,肆意地宣泄而出。
我弓起膝盖,圈起双臂,把头埋了进去。
我多么希望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一切都还是初见时的模样。
竹爸爸买来各种各样的卤料,把桌子堆得满满的;竹妈妈开着录音机,安静地听《圣经》;大竹不爱说话,在他自己的房间。
而竹子呢,他会说“丫头,来啦,没被我的样子吓到吧。”他的声音里有浓浓的笑意,可是脸上却面无表情,因为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的关系,他已经无法牵动他的笑肌了。
他给我和阳阳表演他的二指禅功——他只有两根手指头能动,他所有的字都是用两根手指头一点一点地敲打出来的,哦,对了,后来,他说只有一根手指头能动了。
还有他接电话的样子,和他所说的一模一样,先把身子靠到桌子上,尽量把头低下来,用手勾住话筒,猛地一甩,把话筒甩到肩上,再把头尽量地斜过来,夹住了,仔细地听。他说,所以我接电话的速度很慢,可要耐心地等。
那时,邵武的天很蓝,阳光很灿烂,还有白云朵朵,悠闲地飘飞。
不知过了多久,我坐直了起来,晃了晃头,猛然发现左侧是一家医院,心又紧了一下,竹妈妈说竹子是在矿里的医院走的,我想就是这里了。
竹妈妈告诉我,他走的第二天,就在红十字的见证下,被转送到了福建中医药大学,原来早些年,竹子就签了遗体捐赠协议。
没有祭祀,没有哀乐,自此别去,无处凭吊。
竹妈妈说,“两个儿子都说把遗体捐赠了,可以用于医学解剖研究,我们四个人,就全签了字,他们有文化,听他们的总没错,虽然我们信教。”
全家进行遗体捐赠,我想在全国乃至全世界也是不得多见的吧,这才是真正的大爱,不是为了某个人,某个家,某个民族,甚至某个国家,是为了全人类,而奉献。
竹子,其实我们应该祝福你的,祝福你彻底地脱离了残弱之躯的桎梏,你美好而纯净的灵魂自此可以翱翔九天,无拘无束,无牵无挂。
我抬起头来,邵武的天果然很蓝,阳光很灿烂,还有白云朵朵,悠闲地飘飞。
大竹说,邵武前些天都下雪了,阴冷得很,这两天是难得的好天气,暖和了好多。
哦,我想起来了,今天是农历十二月二十八,腊八节,过了腊八就是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2013年又即将过完。
我看青青发来的,竹子记的爱心大事记。
在他的记录中,我才知道2005年10月29日,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和很多人一起陪他去北京录制《天下父母》节目,距今竟然已经整整八年。
这八年间,我低头过自己的日子,甚少联系他们,更不用说为他们出力了。
记得当年我想把竹子的事进一步公诸于世时,曾有很多一直默默关心着他的人害怕因此而打扰到他,或者带来太多的负面效应,而劝我要三思而后行。
可是,我被那些狂热的想法冲击了所有感官,不管不顾,甚至不计较任何因此而可能对竹子的伤害,逞着一时之勇,一吐而后快。
幸而青青及时调节,索性组织了一个爱心捐款活动,并预定以后每年都要举行这个活动,以保证竹子一家的生活开支。
而更出乎我们意料的却是一个ID为“孤峰皓月”的网友,把我们发给他的有关竹子的故事转帖到新青年,进而联系那里的负责人,为竹子专门开辟了一个“情系天涯”的栏目,从而引来了一大批为竹子奔走的人,江南茉莉、肥姐、大师兄、柳如丝……还有很多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不知情的人,他们一步一步地终于引来了山东卫视《天下父母》栏目吕导的注意,从而决定拍摄,展开轰轰烈烈的“救救竹子”行动。
我曾对吕导语无伦次地说,这次活动我最大的收获便是您。
那时我以为,这已经是最高的荣耀,其实何止于此。
看看这八年来:
邵武市教育局来了;
福建日报来了;
福建省红十字会来了;
福建省电视台来了;
张海迪来了;
白岩松来了;
易中天来了
一个个组织来了,一个个个人来了,还有很多很多。
甚至还有根据他们故事改编的《为爱而来》的电影。
竹爸爸也一次次地站在了领奖台上,是全国同时入选“感动中国”十大人物和全国道德模范的唯一一位。
竹子曾在2006年8月29日的博文里说“……我希望有生之年至少能出两本书……”
现在我们正在为他的这个愿望而努力,希望将来的一天,这本《为爱而来》会静静地躺在你的手中,与你做一场最美的相遇。
大竹的“爱心大事记”还在整理中,那个名单必会越来越长,直至永远。
曾几何时,为了自己的无能为力我是那样的孤独无助,那排山倒海的揪心至今仍有记忆。
可是如今,有那么多有爱的组织、个人走到一起,汇集成浩浩荡荡的爱之河,一起奔赴最终的大海。
或许,在爱之河一起的流淌中,我无力汇至最后的海洋,可我永远庆幸并骄傲我是此刻天涯海角的赶赴中的一滴水,虽然微弱而苍白。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涓涓细流,可以成海。
爱在此刻天涯,爱是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