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四五月天气热了,生意也没有了。老二说想出去找事做,他妈同意,我和他哥不同意。老二从小身子就弱,力气小,脾气却不小,争强斗胜一点亏也不吃,到社会上去准比老大要摔得惨,我怕到时候出什么事就不好了。老大是担心老二出去做事会把家里这摊生意撂下。老二明白他哥的意思,他说他可以利用下班时间来帮忙,保证不耽误事。看他信心满满的,我们也不好反对,就由他去了。孩子他妈就带他去劳动服务公司,那是专门管煤矿子女安排工作的单位,就像现在的职业介绍所。经理正好是孩子他妈以前的厂长,老上级,人不错,有什么话就开门见山:“我这里工作倒有不少,但都是要体力的活,你先回去,我看看找个适合孩子做的事再通知你。”过了几天,他找到孩子他妈:“给孩子找了个值班室的活,先干着吧,有合适的再换。”他那说的纯粹是客套话,就这工作他还是得罪了人才争取来的,他想了一想又和孩子他妈说:“不管他们提什么条件都先答应下来吧,有什么困难到时再说。”这话我听了心里就觉得不大对劲,感觉孩子出去做事不会顺利。可不,孩子他妈带孩子拿着工作介绍信到开发公司去报到,人家经理鼻子里喷气:“就你这孩子能干什么呀?”孩子他妈是见惯不怪了,她低声下气赔笑脸:“孩子身体不好,但心细,值班不会出差错,扫地烧水的也还做得。”“会烧水我也不要。”经理转身对他边上的人说,“劳务公司把我这当什么了,随便找个残废就往我这里塞。”边上的人听了不好说什么,只能尴尬地笑。我就不知道人怎么能那么无情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孩子他妈伤心得哭了还在求,还让孩子给那经理下跪:“求求你就当做个善事,给孩子一个机会吧。”孩子他妈也是的,找工作也不是这种找法,为一个临时工,值班,让孩子给人下跪,老二那脾气能做得到吗?老二气得把她的手用力甩开,差点没把她甩得摔倒,老二对他妈喊:“你让我给他下跪?让我给这个畜生下跪?那你还不如让我去死!”老二说完就哭着跑了。年纪轻轻的遇上这样的事,这孩子可真是遭罪了。
我和孩子他妈说算了,不用去找了,就让老二和他哥一起做生意。他妈说,这生意不如预想的赚钱,还是让老二出去做点事好。她又去找领导,找矿长。矿长就把原先准备安排老二去的开发公司配件厂的厂长找来做思想工作。配件厂是私人承包,人事安排还得尊重承包人,厂长开始还是不答应。其实他也为难,开发公司是他直接上级单位,老二骂人经理是畜生,他安排老二不就是不给经理面子?他对孩子他妈说:“不是我不安排,是没法安排。我这里天天跟钢铁打交道,要的是壮劳力……”孩子他妈跟他耗上了,天天去找他,他吃不消了就说:“你自己看,你认为我这里什么位置适合你孩子,你说,我安排。”耍无赖了呢,他明知道安排的是值班。孩子他妈也不客气:“我看你厂长这个位置就很合适,我们孩子当了不会比你差。”这话……这话就算不假吧可也不能当人面这样说呀,说了不是更把路给堵死了?最后还是矿长多次协调才解决了问题。厂长同意老二去上班,我心里却犯起嘀咕,人谁没有脾气没有喜怒?和厂长吵了那么久,说了那么多得罪人的话,他对孩子能有好印象吗?孩子去他那上班他要是想报复,那还不是有的是机会,那孩子还不是得吃不了兜着走?我心里发愁可又不敢说,怕影响他情绪,我就说:“先去看看吧,如果不顺心就不做。”
没想到那厂长不仅没刁难孩子还安排孩子做工具管理员:“你不是在自学大学课程吗?好好学,以后用得着。”老二那会儿闲得没事就把上大学中专同学的财经课本借来看,还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大学的财经函授班,也不知道是孩子他妈说的还是厂长自己打听到的,他就说老二去值班室屈才,就安排老二到工具室,闲差一个,让老二有时间多看些书。呵,我没有想到他这么大度,我枉做一回小人了。去上班前老二和同学一起去算卦玩,算卦的说老二时运不顺,但最后会遇上贵人相助。我有点相信了,我心里念叨,但愿老二从此逢凶化吉,往后的日子一帆风顺。
老二第一回拿工资,他和他妈是谈妥条件要留十块钱零用。他临时工一天一块三毛五,那时还不是双休,一个月上二十六七天班就是三十五六块钱,加上物价补贴十六块五,粮食补贴三块五,奖金八块,一共六十出头,留十块也不过分。他十块钱也没自己用,花六块钱买了六尺布做了两条裤子,他自己一条他哥一条,又买了一瓶米烧酒一包烟孝敬我,再买几瓶啤酒请朋友,这十块钱也就没了。我不忍心就又偷偷给了他三块钱。老二从小就懂得持家,过年的压岁钱、平常打酱油剩的零钱,他都存着,存够了就买衣服买鞋子。这点老大就不如他,老大有点钱全花在买书上了,不是学习资料,全是闲书,什么《三侠演义》《说唐书》《绣像英烈传》《封神演义》《镜花缘》等等,几箱子,都是我以前听说书的说过的故事,他妈不喜欢孩子看这些书,趁他不注意把书全当废纸卖了,把老大伤心得一个多月不理他妈。听说现在这些书也挺值钱了,早知道就不让他妈卖了,呵呵。
老二在单位里表现不错,领导也重视,厂子里的会计准备调动工作,厂长就对老二说:“你有空就和会计多交流,学学经验,他走了我就让你上。”老二去会计室玩,会计知道老二看了不少专业书,就对老二说:“你那么聪明,干嘛不参加自学考试拿个证书?自学考试毕业国家承认学历,拿到证书就等于当了国家干部,还怕找不到工作。”原来那会计也是工人出身,先是“以工代干”,后来参加自学考试拿到文凭转为国家正式干部。老二一听挺来劲,回来就说想报名参加考试,好像干部的帽子就在前面等着他戴似的。他哥可不那么乐观:“自学考试没人指导,所有功课都得靠自己摸,虽然说考试没及格还能再考,但十二门课程轮流,万一不凑巧,一门没考好吊在那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才安排到补考,那一张毕业证少说得六七年才能拿到。再说了,国家统一招收的大学生统一分配,自学考试的还得单位愿意认才行,千辛万苦考出来单位不用,那工夫还不全白费。”我也同意老大说的话,我们现在连找个正式工作都没门路,哪还敢指望着弄个干部当?人越想往高爬跟头摔得越大,还是把野心收了,踏实点好,现在天凉了生意也开始有了,下班回来帮忙把衣服缝好比什么都强。不知道是我们这么一说,老二打了退堂鼓,还是过了没多久发生的一件事,让老二灰心丧气,自那以后就不再提自学考试的事了。
那年的冬天,看机器编织还不错,街上很快就又开了一间,用的是国产机器,成本比我们的低,又在街面上,对我们的优势就显出来了。老大一看生意不行,也寻思着到街上开店,可一问,租金都不便宜。孩子他妈单位在街上有间门面,已经出租给别人了,孩子他妈打听到租期快到了,就找到单位领导要租门面,领导不错,一口答应下来,交代底下办事的不和人续租,到期就把门面房给我们。那房子挺大间的,有二三十个平方米,不过是木板房,又正好在路口第一间,夏天太阳从早上晒到晚上,冬天门一开西北风就往里吹,房子的门面朝着马路,房间却是悬空搭建,一条臭水沟从房子底下过,得时常疏通,不然淤塞了水就会从木板缝里往上来个“水漫金山寺”。老二去找了几个同学来帮着我把房子修理了,水沟疏通了,又用木板钉了两个货架子,找个好天气把机器搬到街上,放一串鞭炮正式开张。到街上生意当然比在家里要好,老大正准备大干一场,谁想到却突然生病了,开始以为是天气变化感冒发烧,他自己到街上药店买了感冒药片吃了,又在床上休息两天,还没好利索,但他看衣服积多了就支撑着想去做,可他好像突然不会走路似的不敢迈步,他以为是生病把体力给消耗了,就手背在身后保持平衡慢慢走,刚一走,人就想要往后倒,脑袋像是被人系了什么东西似的,头朝后仰,累得他喘不过气来。我连忙过去牵住他,让他不要急,先休息好再说,但他不肯,让我把他扶到机器边上。我把他扶到机器边上,他想推机器,可没推动机器他人就趴倒在机器上,脸被机器上的针扎得一排血印,我赶紧把他扶起来让他去休息,可他突然发火了,“嗷”地叫一声,像是狼被人打了一枪似的,把我吓一跳。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把机器的推拉杆往地上摔,然后站在那儿流眼泪。我愣在那儿看着老大,我突然明白了老大为什么那么失常了,我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虽然知道孩子得了“进行性肌营养不良”,但我们一直在给孩子用药,孩子的病发展得很慢,我们还以为已经控制住病情了,可哪想到……我叹了一口气对老大说:“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样,难过生气也没有用,看开点,能做就做,不能做就不做,只要开心就好。”
老大伤心了一会儿以后什么也没有说,他懂事,知道再生气也没有用,日子一样还得过。不管老大怎么再装作没事,但一家人心里都明白,不管我们怎么努力,不管我们多不愿意承认,那病还是一天天把孩子身体往坏处拖。我心里难受,就想着多帮老大分担点事,省得他因为做不了影响情绪。以前我只管纺线,现在有时间我就帮着老大推机器,让他在一边当指挥,那些挑针、调机器什么的细活我做不来,我只管推机器,老大喊停我就站一边去,后面开领口什么的,还得他自己慢慢做。做些事我倒不怎么样,就是孩子的身体让我很担心。孩子他妈身体已经垮下来了,走路动不动就摔倒,以前她摔倒了别人扶一下,她还能起得来,现在别人很难扶得了,好几次人好心想扶她起来都没成功,最后人只好让她在地上躺着,然后跑到店里喊我去扶;以前买菜什么的都是孩子他妈在做,她嫌我买东西不会讨价还价,现在也不得不将就让我买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神经过敏,我感觉老大这一场病下来身体衰弱得非常快。老大那时二十三岁吧,但他身体比他妈二十三岁时候的身体差多了,他妈现在这样无所谓,反正年纪也大了,我可以侍候,可孩子不能啊,他那么年轻,还没说上媳妇。他这么突然发病,这个家现在又这样,要想给他说媳妇我看也不容易,那孩子以后不是还得我来养?现在还行,可我也会老,会死,那孩子可怎么办?还有老二,别看他整天没心没肺的,可我知道他比老大更禁不起打击,他脾气又坏,要是病发了我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想着这些我就觉得头疼、心烦。
那天晚上我边抽烟边看电视,其实电视里演的是什么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心里全是那些乱七八糟的烦恼事。我突然觉得胸口闷得我喘不过上气来,好像被香烟给呛了,好像有痰,我就走到外面去吐,一边咳嗽一边吐,后来不咳嗽了,只觉得恶心,喉咙里不断有东西往外冒,我只能扶着墙“哇哇”地吐,晚上,天黑我看不见吐的是什么,但有股腥味,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我没法开口,正大口大口吐着呢。孩子他妈看我在外面“哇哇”地吐,边走边说:“是不是吃了什么不新鲜的东西呀?”走到门口把路灯打开,这一看把她吓得喊救命了。我正吐血呢,前面不知道我还用手抹嘴巴,这下一脸一手一身的血,跟吸血鬼似的,把听到喊声赶过来的老二和邻居吓得半死。我心一凉,人能有多少血呀,照这样吐法不要多久就吐完了。以前听说书的说周瑜是吐血死的,我还说周瑜死得太不值了,没想到我也会到这地步,我更不值,人好歹还找诸葛亮背黑锅,我连鬼都找不着。邻居赶快用自行车把我往医院送,医生也不知怎么弄我就不吐了,医生告诉我有什么事想开点,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不是废话吗,谁吃饱了撑的自己要跟自己过不去?发生那么多事你让我不担心那能成吗?唉,我就想,我这人怎么那么倒霉呀,难道真的是我老祖宗做了什么坏事,报应落到我身上了?越想越难受,越难受越想,想得我喘不过气,想得我头脑像是要爆炸,连着好些天都这样,然后我就突然吓一跳:再这么想下去了我非想成神经病不可。既然我这一辈子没指望了,那就这样吧,就算是我替老祖宗还债吧,希望孩子以后不要受苦,希望下一辈子我能过上好日子。这么一想,心里倒不那么难受了。人呀,有的时候就得自己骗自己。
我三次植皮手术都失败了,刚植皮时看起来好像有点好转,伤口在慢慢变小,可没过多久就不行了,伤口边上就跟长痱子似的起红点,接着就溃疡成一片,伤口就往外扩大。医院也没有什么办法,就弄些“庆大”“青霉素”什么的注射药水往伤口上倒上一两支,然后用纱布包起来,我想就这换药我还得天天跑医院,麻烦,就和医生商量,把药水纱布药棉多领一些自己回家慢慢换,开始医院没承包,答应,后来承包了就不行了,说不在医院里换就得自己掏钱买,老二为了这事没少受气。老二身体好时都是他在办这些事,为了给家里省点钱,也为了讨说法他没少和医院领导闹,最后医院烦他了就退一步,答应药费按门诊收百分之十,医院换一任领导就变一回,老二就得再闹一次,他前后跑了有十年吧,把医生都得罪光了。后来老二身体不行了我只好自己去,我这人嘴笨,也不会和人争,医院说自费我就自费。在医院里买药水纱布药棉,加了挂号费管理费,比外面买贵了要一倍,后来就托一些好心人进城时帮我到市里面药品批发部去买。唉,人生病就已经够倒霉了,为了看病弄得倾家荡产,病治好了还好,病没治好就人财两空。我这伤口拖了二十年,天天要药棉纱布药水消炎药止痛药,还有孩子看了电视报纸去邮购的药、去好心人介绍的土大夫那里买的药,把家里的那点钱全都搭进去了,为了给我治伤,孩子的病也没有再看了,老二就自己按那次联合体检时医生开的处方,买胰岛素回来自己给自己注射。他开始是让我帮他注射,让我往他细得棍子似的胳膊上扎针,我哪里下得了手,他咬咬牙就自己给自己扎。人家护士打针手起针落,那叫利落,老二不行,他挑刺似的针头慢慢往里推,他龇牙咧嘴的样,我在一边看着都觉得疼……这小子半死不活的还有这股子狠劲,真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