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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骇浪失同舟 铁砚峰前逢鬼老 狂飚起匝地 金鞭崖畔遇妖禽

话说元儿与铜冠叟正在问答之际,忽听外面笑语及脚步奔腾之声。木棚门启处,先蹿进小黄牛大小般一只猛虎。后面跟定二人。内中一个,早一纵步到了那虎前头,迎额一掌,喝声:“畜生,还不滚开一边,乱跳些什么?”那虎便乖乖地连身扭转,慢腾腾走向壁间,蹲卧下来,动也不动,看去甚是驯善,和家养的牲畜一般。元儿见那喝虎的少年,并不认得。刚回眼看他身后跑来的那一个,同时棚门又启,跑进两个人来,一个喊着三弟,一个喊着三哥。连先进来的两个,俱都先后往榻前奔来。除那喝虎少年尚系初见外,先后来的三人,正是火眼仙猿司明和方氏弟兄。

方环一照面,便惊问道:“三哥,你怎么眼都红了?”元儿一见他们,心花怒放,还未答言,方端便给那喝虎少年与元儿引见道:“这是我们新结拜的大哥雷迅。这便是我弟兄们常说的三弟裘元。”又同向铜冠叟见了一礼。然后围在元儿石榻前面,或坐或立,准备互谈别后之事。铜冠叟见他们小弟兄见面非常亲热,也甚高兴,便对司明道:“你哥哥腹中饥饿,你快给他先煮些粥吃。这时天已半夜,多煮一点,大家同吃热闹。粥煮好后,再来谈天吧。”说罢,司明忙着走去。

铜冠叟又对元儿道:“适才按你头上,并未发热,脉象也毫无一丝病状。除背上被剑匣磕伤一点外,只是神乏了一些,足可放心。你母亲尚在家中挂念,天明我便代你前往送一音信。你喝粥时,我再给你服一点药。服后一会,明早便可以复元。你已大劳了一天,暂时还是少说话为宜,先只听他们说与你听吧。我到你方伯母家里去,问两句话就来。我走时,你还得亲笔写一封平安家报呢。”元儿忙在枕上叩谢。

铜冠叟走后一会,司明将粥放在火上,也来加入,一同谈起经过。

原来元儿走后第五日,铜冠叟因往城中采办应用盐茶等物,闻听人说甄家被祸,甄济逃走之事。甄济的父母已于昨日起解,押往省城。因为甄济之父委身异族,不愿管此闲事。知道裘家是甄家至亲,恐有牵累,当夜赶往裘家去打探。友仁父子俱都不在,只有甄氏一人,带了元儿两个兄弟,含着悲泪,在后园中向天位告,求神佛保甄家和友仁父子平安。铜冠叟并未露面,从甄氏母子对话中,得知友仁辇金人省营救,元儿投奔金鞭崖中避祸之事,不由大吃一惊。心想:“方氏弟兄与司明俱因元儿不曾再去,睽隔太远,来去至少一日一夜,不似以前从水洞通行方便,久已不来迎接。元儿小小年纪,独行荒山,如何能够到达?据甄氏所说,两个护送长年回报说,小主人三日前业已安抵自己家中,自己却未见着,分明是个谎话。”先恐两个长年乘危起了坏心,又想元儿异禀奇资,得天独厚,不似夭折之象。身上又未带有多的金银;裘家待人忠厚,适才各处探听,并无异状,觉出不像。后来猜定元儿必从司明口中得了一点途径,知道山遥路远,那两个长年行走不快,反为累赘,特意设词将他们打发回去,自己独行。既可走得快些,还省得家中悬念,较为近情。不过金鞭崖偏处青城后山,回环纤远,路多螺形,尽是鸟道蚕丛,无人引导,非迷路不可。再加深山密菁中惯出毒蛇猛兽,危险大多。

铜冠叟对于元儿虽只数月师徒,爱之不啻亲生子女。越想越担心,便连夜往山中追寻下去。寻了二日,杏无踪影。知元儿聪明绝顶,恐他又和上次误走百丈坪一样,已然到达。赶回金鞭崖一看,几曾来过?越发着起急来。尤其这几个小弟兄听了,个个忧惊。当下商定:留下方端侍奉方母,由铜冠叟、司明、方环和新结义的雷迅四人分头寻找。连找数日,仍是无迹可寻。铜冠叟未始不曾想到元儿杀虎除蟒往夕佳岩那一条路,偏偏寻到时,那一带峡谷全被山洪淹没,四面洪水,无法飞渡。除此之外,一老三少四个人,差不多把全山一齐跨遍,始终没找着一点影子。

四个人商量削木为舟,往峡中寻找。忽然遇见矮叟朱梅的大弟子长人纪登,说元儿并未被害,不久还有奇遇,自会寻到金鞭崖来。还交付铜冠叟一封柬帖,吩咐元儿到后三日开看,照此行事。铜冠叟知道朱梅既始终垂青元儿,决无妨害,老少四人立时转忧为喜。一面命小弟兄三人回转家中,等候元儿回来;一面自己又往友仁家中,探看波及与否。

到了一看,友仁未回,却有急促信来,说省中营谋甚是得手,只甄氏因元儿到了金鞭崖,久无音信,几次派人往寻,都找不见路,在那里着急。铜冠叟因友仁不在,又不便用假信安慰。回来之后,每日与众小弟兄们悬念不已。

这晚父于业已安眠,司明半夜里到洞外大解,解完起身,猛听身侧不远树林中有步履之声。回头一看,树林前面有一个小人,头上乱发披拂,身上衣服东一条西一块地随风飘舞,两眼红光闪动流转。赶巧那时月被浮云所蒙,又是远望不真。平时见惯元儿锦衣花帽,如今这般奇形怪状,万也不料是他。知道这里除自己人外,并无人迹到此,定是什么精灵作怪。恐怕出声惊走,悄悄回洞,取了兵刃暗器,便即走出。幸而铜冠叟也醒转,一见司明夜里拿着兵刃暗器出外,忙问作甚。司明也不答言,摇了摇手,往外便跑。

铜冠叟知有事故,连忙追出一看,正赶元儿将要纵起,司明大喝一声,顺手就要将三连珠甩镖打出。铜冠叟毕竟沉着老练,又不似司明一起首就看见元儿那一双碧眼,有了先人之见。看那小孩背影身法,心中一动。司明手已扬起,拦阻不及,忙用手掌将司明的手往上一推,口里骂声:“瞎眼蠢东西,那是你的三哥。”一言未了,元儿身已纵起,收不住势子,滚落崖下。还算铜冠叟手疾眼快,司明的镖全打元儿身旁飞过,落在山石上面,元儿落处正当一盘老藤蔓之上,将他托住。本未受伤,偏是滚至崖边,急于逃命,翻身太忙,用力过猛,吃身背宝剑匣在肋骨上磕了一下,又在惊惶疲敝饥渴之余,立时疼晕过去。

铜冠叟以为元儿已然落水,忙和司明赶去,将元儿从藤上救起。看到无儿身后双剑形式奇古,便知不是寻常之物。当时因见元儿周身血污,二目紧闭,料知受伤不轻。顾不得再细看,忙解下身披的一件布擎,将元儿包起,抱回岩洞以内。将剑解下,放过一旁。将上下衣解开一看,虽然遍体鳞伤,但除了脊骨间有一处硬伤较重外,且喜没有伤筋动骨,才放了心。正待敷药调治,元儿已经醒转。

再说那雷迅的父亲雷春,本是当年名震西蜀的川东大侠。晚年退隐在离金鞭崖五十余里一个山坳里面,地名叫且退谷,是雷春自己起的。父子二人在那深山穷谷之中耕读习武,不问外事,只有几个徒弟随着。雷迅幼修父业,家学渊源,虽然年纪不到二十岁,内外武功俱甚精熟。

雷春得子甚晚,生雷迅时,他年纪已是六十开外。生子不久,便即退隐,平时钟爱,自不必说。那时谷中豺虎甚多。当雷迅四五岁时,最喜欢往山上爬,不肯在家里呆着。雷春不放心,总派一个名叫刘义的徒弟跟随看护。却没想到那刘义是一个北方五省的大盗,因吃了能手的亏,立志报仇,想学雷家独门传授七步劈空掌,含有深心来的。

刘义在雷春门下已近六年,屡次听出师父口气,那七步劈空掌学成以后,善于暗中致人死命,太已毒辣,漫说门人,连自己爱子长大,非把心术看得透了又透,宁可使它失传,也决不传授。刘义一听口气甚紧,本想就此辞去,又觉无颜回归故里。暗想:“自己和仇人年纪都不到三十,听老头子语气,对于爱子仍有传授之意,豁出去再苦守十年,等雷迅长大,得了传授时,再向他转学。不学成,宁可死在山里,也不回去。”想到这里,把心一横,表面上仍照往常,装作十分至诚勤谨,对于雷迅更是爱护得无微不至。

雷春何等老练,起初也未始不是老眼无花,疑他是有为而来。刘义虽看出师父神气,因自己过度殷勤,反倒招来冷淡,仍是拿定主意,专一交欢雷迅。毕竟小孩子易哄,雷迅又生性好动,爱往外跑,势须有人跟随照看,每次出门,总是指名要随刘师哥同去。雷春舐犊情殷,只得依顺着他。一来二去,成了习惯,雷迅对刘义几乎寸步不离。雷春既看不出刘义有何劣迹,入门时节;又是一个可靠朋友荐来,再加爱子同他亲热的原故,先时疑心,渐渐冰释,反倒加了青眼。其实刘义已得师父垂青,只须照此做下去,守到师弟长大,纵不说明了苦心,面请师父传授,以雷迅对他那样亲热,也可间接地学了去,偏他心急求速起来。

雷迅从五岁起,便由雷春教授,跟着几个同门师弟兄一起习武。每日做完功课,照例众同门随着雷春种地府花,刘义便带了雷迅满山游玩。过了两年多,刘义报仇与思家之心与日俱盛,又见雷春传授儿子并无偏私,仍和众同门一样,那七步劈空掌将来能否传授,一点也看不透,更觉失望难耐,不由想了一条毒计。他先是将雷迅越带越往远走,专门找那猛兽多的所在跑去。这时雷春对他已是放心到了极处,有时见他二人回来晚了,至多问上两句。只说是雷迅贪玩,毫没料到刘义有什么心计。

也是刘义以前在绿林中作孽大多,该遭恶报。他这般处心积虑,以为不露形迹,却引起了两个同门师兄弟的疑心。这两个人:一个名叫冲霄鹤王元度,是雷春一个远亲后辈,从小就跟随在一起;一个叫小火龙蔡冲,是雷春的徒孙,乃父蔡胜为仇人所杀,雷春替他报了父仇,将他扶养成人,留在身边学艺。这二人因是总角之交,感情最厚。先见雷春快要归隐,相随入山的人尽是共过患难生死,情如父子的门徒,怎还随便经人一说,收这么一个不知来历的徒弟?心中好生不以为然,无奈雷春素来对人严厉果断,不听人劝,当时未敢深说。及至到了山里,渐渐看出刘义武功虽非本门,手底下确实不弱,越猜他此来事出有因。未后见他简直学了乳媪仆妇行为,专以哄取小孩欢心为事,简直不似大丈夫所为,疑虑更甚。一则师父宠信,二则查不出他一丝弊病,也奈何他不得。二人背地商议,以为雷春早年江湖上树敌大多,猜刘义是个仇家,变了姓名,来此寻仇。也许见老的伤不了,要伤小的,以绝雷氏香烟泄恨。见他带了小孩越走越远,便轮流着暗地跟在他的后面。刘义却一丝也不觉察。

这日恰好是个除夕。山中虽无甚年景,但因雷春手下门人众多,知道老师隐居之所的也着实有几个,每届年节和老师生日,照例不是本人来,便是派亲近子侄等前来送礼拜贺,所以到时候总要热闹两天。除夕的前一晚,又下了一晚大雪,直到除夕那天午后才住。且退谷原本山清水秀,岩谷幽奇。雷春隐居这几年工夫,又大加了一番人工添补。居所前后及水旁崖脚,单梅花一项,就移植栽种了好凡百株。大雪之后,纷纷开放,寒葩竞艳,玉雪靠香,益发助人高兴。

这日雷春带了爱子雷迅和七个门人,收拾完了晚间年饭,便站在屋外赏雪评梅,说道:“连日收了许多处礼,只有两个近在成都的得意门人,今年怎地未送年货?想是为雪所阻。”忽见前面谷口琼林玉树柯枝之下,有四个壮士打扮的汉子,抬着食盒礼品,健步奔来。到了雷春面前,放下挑担,扑地翻身拜倒,递上礼单和书信。雷春一看,正是生平得意门徒、成都蜀威镖局镖头藏金刚萧巡派人给老师送来的年礼和叩年的书信。信上写着自己在年前应了一次贵重药材皮货的买卖,不但酬丰顺手,还交了两个好朋友。知道老师爱吃雪山黄羊,特地带回两只,养得肥肥的。一只熏腊了,给老师正月里下酒;另一只烧烤。连同一些年糕、糖果、好酒,皮货以及分送山中七位同门与小师弟的礼物,做了四担,着四名得力手下,赶除夕前送到,请老师和众同门笑纳。自己因镖局过年太忙,等过了正月初五,方能亲来拜年等语。

雷春揭开礼盒一看,尽都是自己素常喜吃得用之物,比较往年又重得多,越发高兴。掀髯微笑,对众人道:“老夫自信眼力不差,门下有十个弟子,从没有一个败类。你们的萧师兄跟我多年,保了二十年西路的镖,打着我门下的旗号,从未丢过一次脸。难得他还有一番孝心,每逢年节、生日,事多忙,除非保镖在外,总是先礼后人,先后来到。礼不希罕,难得他偏记得起我的僻好,真不在我用心教他一场呢。”

说时,一眼望见抬礼的四名镖局下手,个个英气勃勃,俱都穿着一色青棉衣短装,对襟密扣,斗大竹笠上满堆雪花,顺额际直冒热气,垂手侍立在侧,态度甚是恭谨。雷春忙说道:“我只顾看礼物,也忘了待承你们,你们想必都有家,这般风雪岁暮,为给我送礼,今晚竟不能同家人吃团圆饭,叫人怎生过意?来来来,不必等到晚上,就将送来这只烤羊,好酒,连我山中自做的熏腊野味取些出来,把前面梅花林中那磐石上的雪扫净,我们老少师徒痛饮一回。吃完之后,天如还早,我教给你们两手防身本领,作为酬劳你四人这一次的辛苦如何?”

说罢,随侍左右的门人早争先恐后,纷纷布置起来。来的四人,见今年老头子分外高兴,知道往常想求他露两手都不敢张嘴,今天难得自动答应传授高技,怎不喜出望外,连忙拜倒,叩谢师祖恩典。

不一会,设备完全,各人端了木板凳,围着梅林磐石坐定,大家都知道老头子饮酒高兴时节,讨厌拘束,于是个个开怀畅饮,不拘形迹。雷春饮到八成光景,倏地脱去皮袍,长啸一声,纵起好几丈高,落到磐石前头一块平地上面,拿脚在雪块上画成一个二尺方圆的圈于。口中说道:“我打起来,由慢而快,好使你们记清我的步数。这脚印只须纵、横、斜、顺,每样七个,要打一百六十八手,纵身抬腿,共一百一十二次。不许多一个脚印,不许少一个脚印,也不许将脚印踩乱,打完这一套拳,须要个个分明。入山这几年工夫,我这还是头一次呢。看你们各人的造化,能记多少是多少,我门下这么多弟子,还没一人能学全呢。你们学一点,各人去参详变化,也将就够用的了。”说罢,便打将起来。

这一套拳,是雷家独门传授,雷春纵横一世,未遇敌手的六四七大乘万胜拳。除王元度、蔡冲跟随年久,见雷春打完几次全套外,其余随隐山中的几个同门,最多的也只见过一次全的,看过大半套的居多。可是限于天资,谁也没学够一半。

至于刘义,更是从未见过。起初见雷春动作和往常传授差不甚多,故不以为奇。谁知头一个二十八手以后,便见一步紧似一步,变化也越来越多,神妙不可方物。只见一个人影蹿高纵矮,拳打脚踢,掌劈指点,上下翻飞,真是疾如闪电飞星,哪里还记清招数。这才暗暗惊奇,果然名下无虚。

约有半个时辰,拳才打完,雷春神色自若地回到席间。刘义偷眼往圈中一看,果然是齐齐整整四七二十八个脚印。每个脚尖印都像一朵开足的花,尽都朝外,正中心四个脚印,交叉成一个十字,通体似用笔画的花,也无如此整齐,层次分明。更令人惊异的是,那一块雪地,约有三尺多深,而圈内二十八个脚印,一律深只寸许。可见轻功已臻化境,不禁暗自吐了吐舌头。

刘义正在追忆那些微妙身法解数,忽听雷春道:“我料你们也只知得一鳞半爪,我索性作个整人情。你四人挨次下去,将你各人本领施展出来,我再给你们略为指教。”四人越更心喜,起身拜谢,依次下去打了一套。雷春也一一指教了一番。天已近黑,才回房去,围炉坐谈,消夜度岁。次日再写回书,打发四人回去。

王元度、蔡冲和众门人俱不明白老头子今日为何这等高兴,连看家本事全使出来,彼此均以目会意,不敢则声。吃完消夜,大家正谈得热闹,准备守岁到天亮,祭完神,打发人走后再睡。蔡冲忽见雷迅先玩得高高兴兴的,忽然歪枕两手,抱着竹烘炉,脚踏在火盆边上打盹,先以为小孩瞌睡多,没有在意。偶因给雷春斟茶,走过雷迅脸歪的一面,岁烛光照处,见他小脸上微涡初平,仿佛笑容甫敛神气。再往他对面一看,正站着刘义,一只手刚从脸上放下。见蔡冲望他,又装作抓痒,往脸上抚摸,神态甚不自然。猛想起适才日里礼物刚送到时,曾见他和雷迅附耳低语,雷迅先时面有难色,后来又将头连点,心想:“莫非这厮想趁新年,人不留神时闹鬼?”正这么想,忽听雷春道:“迅儿既想睡,刘义可以搀他到屋去。我们几人谈到天亮吧。”又见刘义走时,经过蔡冲面前,雷迅两眼有偷着望人神气。暗想:“小孩俱喜热闹,新年底下,师祖和诸同门特为他制了许多素常心爱的花炮玩物,他都不似往年喜欢摆弄,却装出想睡神气。刘义神态又鬼鬼祟祟的,也和他往日不同。老师一世英名,老年归隐,只此一子,莫要坏在他手里。”

蔡冲心里虽这么想,一丝也未现于词色。趁刘义搀扶雷迅进屋之时,装着倒茶,故意在他身后跟去。刘义作贼胆虚,听见身后脚步,不禁回头望了一眼。蔡冲越发看出他形迹可疑,仍作不知,自倒自的茶。那卧房本与众人守岁的一间前槛通连,相隔不远。蔡冲倒完了茶,便择了隔墙的一把椅子坐下,因室内人多,笑语喧哗,虽听不出隔室人说话,却已听出雷迅进屋,并不曾睡着。恐被刘义出来看见起疑,便自走过一旁。见王元度朝他努嘴,知他也早留了意。便互相乘人不见,打了个手势,准备当晚定要观看一个水落石出。只要雷迅随刘义一走,便即悄悄跟去。

待了一会,刘义出来对雷春说,师弟已然睡熟,自己因为昨日忙着收拾年景,熬了一夜,清早又被师弟拉去山顶看雪,人有些发困,意欲和师父告假,回房打个盹,天亮再起来祭神。雷春点了点头,刘义便往外面走去。可笑蔡、王两人既已看出雷迅是装睡,刘义举动可疑,又在大家热闹欢聚之时去睡,就应跟踪探看才是。谁知两人竟以为雷、刘二人必是预先商妥,先把觉睡好,等大亮众人俱疲去睡,再行生事,又因一心只注定在雷迅身上,见他既未与刘义同去,便无妨害;所以仍各陪着老头子说笑。

过有个把时辰,雷春命王元度去取一点吃的东西出来添果盒。偏巧装糖果的立柜紧挨雷迅所居的卧室。玩度取了食物,回身时节,猛觉身上吹来一股冷风。偏头一看,雷迅室内靠外面的两扇窗户已然大开。当窗桌案上点的两支大岁烛,一支已然熄灭,案上烛泪成堆;未灭的一支,上半截烛大半融化,烛油一根根挂将下来,空出多长的烛芯,火苗冒起多高,火头被风吹得不住腾腾摇曳。王元度暗骂刘义粗心,连窗也忘了关,岂不把师弟冻着?走进去直往窗前,把窗关上,插好了销。无心中往身后床上一望,只见被枕零乱,哪有雷迅人影,不由大吃一惊。匆匆把被撩开,仍不见人,连忙纵将出来,急叫道:“师弟不见了,大家快找!”

雷春一问,王元度便把自己见隔室窗户大开,人内关窗,床上不见师弟之事说了,蔡冲不俟王元度把话说完,首先往外奔去。余人也相次出去追寻。雷春因往常曾见过雷迅夜里由后窗户出去小解,不甚着急。王元度便将自己和蔡冲平日的疑惑和今晚所见说出。又说:“看桌上残烛神气,分明窗开已久。如说师弟小解,怎去多时?定是刘义闹鬼。”雷春道:“老夫不曾亏他,他师兄弟情如手足,怎会有此事,其时出寻的人已各回报,近处一带,不见师弟影迹,刘义也不在房内,床上枕被并未移动。蔡冲断定刘义闹鬼,带了两人踏雪往山中追寻去了。

雷春闻言,两道寿眉一皱,想了想,说道:“这几年来,我生平仇人业部死亡尽绝。收这个刘义时,一则老友情面难却;二则那晚又值大醉之后,乘着酒兴答应。事后问他的来历,他虽不肯实说,拿话支吾,可是他的行藏,怎能瞒得了我?不久我便查知他是北方五省有名的独脚大盗、绰号夜行雕、名叫韦护手下的刘鹏九。因劫镖遇见马氏双秀中的金刀马远,栽了大筋斗。气愤不出,散了手下,改名刘义,百计千方,拜在我的门下,想学我雷家独门传授七步劈空掌。我看出了他的行径,起初原也不肯传授。后来他见老夫不传,知道老夫只此一子,资质也着实不差,便一心转到他师弟身上,殷勤爱护,无微不至。以为老夫纵不传徒,岂不传子?意欲熬到他师弟长大,学了七步劈空掌,再去求他转授。日久竟将我也打动,念他为了学艺,下这样十年苦心;再加他以前虽然身在绿林,并无过分罪恶;这十年来,在我门下,更是始终勤谨。所以日里乘着酒兴,将我生平绝技一齐施展出来,那七步劈空拳便暗藏在内。他处心积虑学这掌法,岂有见而不悟之理?我好心指点于他,他又和我十年师徒之情,素无仇怨,万不致暗地害我儿。必是你小师弟淘气,缠着他,乘雪夜往山中去玩,也未可知。他二人既是情如手足,迅儿虽然年幼,颇有几分蛮力,山中虎豹也伤不了他,你们不必担心,少时自会回来。如有差池,这样大雪深夜,也难寻找。”

雷春规矩素严,正经说话时,向不准人插嘴答白。王元度知事在紧急,老师只管像背书一般说那些无用的废话,站在旁边又气又急。好容易等老头子把话说完,正要张嘴,忽见雷春对着前面窗户哈哈一声怪笑道:“这冷的天,你还不进来,只管站在外面则甚?”雷春笑时,声震屋瓦,二目电射,满脸飞霜。门人中已有多年不见这般神气,俱都吓了一跳。

这时门帘启处,早纵进一人,扑地翻身跪倒。众人一看,来者正是刘义,俱都惊疑不置。只听雷春喝问道:“迅儿与蔡冲他们今在何处?快起业说,事已做了,没的再做这妇人女子行径,叫我看了生气。”声如洪钟,神威凛然。吓得刘义战战兢兢,站起身来略一定神,倏地大声答道:“小师弟现在后山无恙。弟子早已来此,未见蔡冲他们。”雷春把脸沉道:“你这蠢才,日里枉费了老夫气力,你却不曾学会。情急无赖,想借此要挟我么?”刘义面带愧容道:“弟子愚蠢,日里用尽心思,只因贪多,记了还不到十分二三。小师弟自愿到后山玩耍,弟子急于学艺,先行回来。只求老师开恩,不敢说别的。”说罢,又跪倒在地。

雷春道:“你这蠢才,我怜你一片苦心,破格传授。你纵今日不曾学会,早晚自有悟透之时。你偏使出这下流方法。你不曾想,我雷春纵横一世,几曾向人低头来?莫不曾老来为了一个黄口孺子的死活,受小辈的挟制?天幸你资质不够,没有学成,少我许多隐患。念在十年师徒之情,不要你命,但此地已容你这败类不得。给你留点情面,过了初五,急速滚开。想学那七步劈空掌,再也休想!”

刘义闻言,立即起身,和声答道:“弟子纵然不肖,老师也须念在多年扶携师弟,胜于保姆之劳。难道就因此逐出门墙,不稍加一点怜念么?”

雷春冷笑道:“我门中人,首重心术。你既爱护你师弟,为甚还忍心在这岁寒深夜,风雪荒山,把他骗去,藏起为质?幸是此子虽然贪玩,却能受老夫教训,身带防身之物。听你所言,现在仅止被你拘禁,未曾被害。纵有虎狼,不足为害。若换常人子弟,纵然不死,岂不也被你吓坏?实对你说,你今日此举,我早料到,我只此一子,岂不留意?因见你两年中,有好几次可以下手,你仍好好带了他回来,并未看出含有恶意,以为一时多疑,这才疏于防范。今日并念你苦心,传你绝技,你却无福消受。凡你二人所去之地,我已尽知,不过因迅儿不识好歹,特意使他受点委屈;否则,我早去寻他回来了。你以此挟制,岂非梦想?”刘义一闻此言,知已绝望,倏地脸上微一狞笑,站起身来,厉声说道:“老师既然执意不肯开恩,弟子也无须在此。后会有期,弟子去也。”说罢,奔向门前,揭去门帘,便往外蹿去。

王元度一见刘义神色不对,料他定有诡谋。刚喝一声:“刘义,你敢在师父面前放肆,往哪里走?”正想追将出去时,雷春伸手一拦,大声说道:“宁可他不仁,不可我们不义,随他去吧。你师弟如今定在黑狗岩一带的险峻岩窝里被困。这业障不听父言,让他吃一点苦头也好。我此时满腔高兴,都被这两个业障扫尽,神倦想睡,意欲到后房打一个盹。你们不准吵我,也不准走开。等到天明,你们再来将我唤醒,一同去将业障救回便了。”说罢径往后室走去了。

元度和众门人一听雷迅被刘义困住,蔡冲等三个同门一去不归,眼前和刘义已破了脸,纵然雷迅学会一些武功,到底是个小孩,决非刘义对手。明知刘义挟嫌怀恨,难免不行前加害,师父又不是不知道下落,却这般大意,不早早派人,或亲去将他救了回来。荒山雪夜,又加上一个强敌,倘有失闪,怎生了得?不过大家俱都慑于雷春平时威严,言出如山,从来不能违背,谁也不敢有所主张。

待有半盏茶时,王元度心中焦急,实忍耐不住,便悄声对众人道:“老师一世英名,只此一条根。他老人家平素虽然料事如神,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事关系太大。我们多年师徒,情如父子,不能坐观成败。拼着受点不是,就挨一场打,只要不闹出乱子,也是心甘。这又不是违了家法戒条,要立时处死,还是早到黑狗岩将师弟救回为是。”众人一听,俱都点头称善。当下便留了一个同门和镖行来的四人在外屋守候,余人俱跟了王元度同去。

这时天虽未明,一则雪光映照,可以辨路;二则众人久居此山,路径多半熟悉。王元度更是同了蔡冲跟踪刘义身后,暗中查探不止一日。一出门,先顺路奔刘义卧室一看,室中无人,墙上兵刃暗器都已不见。知道出来晚了一步,迟更无及。各人一打招呼,脚底下一按劲,施展出登萍渡水,踏雪行花的轻身功夫,一路翻山越岭,往黑狗岩奔去。

那黑狗岩在后山深处,地势奇险,岩窝洞穴到处都是。刘义时常背人带了雷迅前往,一去总是多半日。王元度本就疑心雷迅困在那里,又听雷春一说,越发深信不疑。大家脚程甚速,只顾往前奔走,临快到达,天色业已微明。王元度忽然想起一事,唤住众人道:“这条路一边峭壁,一边绝涧,尽是鸟道窄径,除此无路可通。雪住已久,如刘义挟了小师弟打此经过,怎地一路行来,不曾看见雪中有甚脚印?莫非那厮藏人之所不在黑狗岩,师父料错了:我们白走许多冤枉路,还误了事,怎生是好?”

一句话把众人提醒,细一留神,那雪果是随着地形高下,一律齐平,哪有一点迹兆。虽知这刘义还有两个去处,只是时间耽搁已久,再赶回去,已是无及。因离黑狗岩仅有半里之遥,先疑刘义别有秘径可通,还存万一之想。及至到了黑狗岩,大家分散开来,口里高唤雷迅的名字,四外穷搜,把附近一带岩窝洞穴,差不多全都找遍,不但没有一点迹兆,连蔡冲、刘义等人也一个不见踪影,这才绝望,于是由王元度领路,又另往别处寻找。

这时朝墩已上,雪光刺目。丘谷山岩,都如玉砌,遍地都是琪树银花。除了众人踏雪之声外,静荡荡的,远近都没一个人影。王元度一路登高查看,往回走有一半,刚要折向旁路,远望且退谷中冒起一股浓烟,烟光中火星飞舞,知道有人放火。一转眼间,从谷口里跑出一人,纵跃如飞,正往出山那条路上奔去,身形步法颇似刘义,众人益发忿恨。恰好所行之路,一头通着且退谷,另一头正通出口,与刘义经行之路有一交岔,正可赶上前去堵截。王元度忙率众人加紧脚程抄路追去。赶到两路交岔处一看,雪中没有足迹,知这边路程较近,已赶到刘义前面。一个暗号,便分散埋伏开来。

待不多一会,果见一人用左手托着一条右臂,急忙忙地奔来。定睛一看,正是刘义。众人大喝一声,一拥齐上。那刘义见有埋伏,竟一点也不抵抗,口中喝道:“老头子已放了我,你们还拦我则甚?”王元度骂道:“你这狗贼!师父待你不薄,你陷害小师弟,要挟师父,又放火烧村,好谋已然败露,还想逃走,哪里能够?我只问你:师弟现在何处?可曾被害?快说出来,免我们将你千刀万剐。”刘义冷笑道:“雷春老儿在自负川中大侠,竟这般不仁不信。我为学艺情切,举动虽然过分了些,他不念多年师徒之情,用重手法害了我一生,已非丈夫所为;明明亲口放我出山,任凭异日学了本领,寻他报仇,却在暗地埋伏你们这群小辈,真是一个不仁而无耻的懦夫。你老爷身受重伤,单手敌不过人多,要杀要剐听便。”说罢目露凶光,双眉一扬,站在当地,不住冷笑。

众人见他口出不逊,正要动手,忽刘义来路上飞也似跑来一人,双手直摆,口里连喊“不要动手,放他过去。”众人一看,来人正是蔡冲。转眼近前,指着刘义说道:“这厮因师父将他逐出门墙,怀恨在心,意欲赶往后山暗害小师弟。不料师父已然早赶在他前面,拿着真赃实犯。擒回家去,本要将他处死,因小师弟再三给他讲情,师父才开恩,将他放走。知众位往黑狗岩,归途难免遇上,特地命我赶来传话,放他逃走。大家正等你们回去拜年呢。”

刘义闻言,狞笑道:“我只说老匹夫没有信义,想回去当面骂他一场,原来还是你们这群小辈替他丢脸。你们如不留难,你刘老爷要走了。”说罢,两脚一点,一个拔地穿云的招数,便往圈子外纵去。王元度方在惊顾,觉着身子被人一推,猛听蔡冲喝道:“好狗贼!”接着便是锵啷啷连声,空中火星四射,四五样暗器便滚落雪地山石之间,又听刘义在远处喝道:“便宜你们这群小辈,后会有期,老爷去也!”

原来蔡冲与王元度等说话时,见刘义目光乱转,左手暗摸镖囊,料知不怀好意。话才说完,刘义将身纵起,猛地回手,就是连珠三镖,幸而蔡冲早有防备,没等他扬手,已将镖取出。守着来时雷春不准伤人之戒,也用连珠手法,朝刘义来镖打去,同时用手推了王元度一下。两下里六镖,只头一镖彼此落空,余下全是双镖相撞,坠落一边。等众人发觉,各取出暗器时,刘义已然跑远。依了众人,还要追赶,俱被蔡冲拦住。众人不敢违抗师命,再加雷迅无恙,只得忿忿而回。

路上王元度向蔡冲间起细情。蔡冲道:“师父因你们不听他吩咐,私往黑狗岩,正不愿意呢。话说起来太长,到家再说吧。”众人闻言,便如飞往且退谷跑去。到了一看,火已熄灭,仅仅烧了一个草垛。室中年宴业已摆好,静等人到齐后人席。众人先到堂屋敬了神和师祖,然后与雷春及众同门分别拜完了年,一同落座。

王元度四下一看,众同门都在,只不见雷迅。再一偷看雷春,竟是满脸春风,似和没事人一般。因为素日规矩严肃,雷春不发话,门人不敢交头接耳。正在纳闷,忽听雷春道:“迅儿怎么去了这一会,还未过来?他昨晚闯了祸,还是这等顽皮,你们把下手那一张座位撤去,来了不准他人席。”

言还未了,门外一阵脚步跑动。门帘起处,雷迅缓步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直近雷春面前,恭恭敬敬递上,说道:“儿子因那小虎性野,恐又闯祸,刚给它打桩,换了索子。忽听身后有人咳嗽,回头一看,见是一个癫老头,还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穿着一身新衣,也不知他从哪里来的,来时竟没听见一点响动。刚一见面,便指着儿子对那年轻人说:‘你只要赢得了这孩子,雷老头便能看我的情面收你,儿子同他两个没说几句话,便打起来,打了一会,也没分出高下。他便叫大家停手,给了儿子一封书信。说那年轻人名叫李衡,是西川八怪中的第二怪黑手李甫疆的遗腹子,托那癫老头带到此地,来拜爹爹的门、所有事情都在信上。还叫李衡送给儿子一口极好的短剑,算是给小师弟的见面礼。儿子恐他是爹爹当年的朋友,问他姓名来历,他只说:“你回去见了你父亲,自会知道,说完身一纵,纵起老高,再一看,已在远处树枝上,跟雀鸟一样,穿枝飞树,转眼就没影了。儿子一则没有还送人家的东西,二则知道爹爹已说不再收徒弟的了,没敢接他那口剑。如今人在外面等着呢,看爹爹准不准他进来?”

雷春先听雷迅说起来人是个癫老头,两道寿眉先便一扬。及至听完雷迅那一番话,把信拆开,看了又看。众人猜不透来人是谁。心想:“老头子也决不会再收徒弟。”谁知道雷春沉吟了一会,便唤王元度和蔡冲道:“你二人一个给那李衡找个地方住,一个给他拿点吃的,仍照往年新来的人一样,办完再回来吃年酒,我等着你们。”

王、蔡二人一听,知道这一来,那李衡就算是有了一多半的指望。刚闹完刘义这一段,又轻易收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徒弟,与老头子人山时所言大是不符。那引进的人虽未听说过,估量必是个非常人物。不敢怠慢,连忙应声出去,一看,离开竹篱三丈多远近的雪地上,站定一个华服少年,生得猿臂蜂腰,义容俊美,英气勃勃。看他站处,便知受过名人指点,暗自点了点头。

那李衡一见二人走出,便扑地将身拜倒。二人还礼相搀。通了姓名之后,蔡冲说了雷春的意思。李衡好似早知道这里入门规矩,满脸喜容,随了蔡冲便走。蔡冲领他到刘义所住那一间房内安置,王元度也给他把酒食送来。略为客套两句,便即出来,回到席间复命。雷迅因是临时有事,也未处罚,一同就座。大家先给师父敬了公酒。三杯过去,雷春道:“今日新年,你们只管开怀畅饮,随意谈笑玩乐,不必再和往日一样了。”因为昨晚刘义诓走雷迅,大家都分散不在一处,不知底细,巴不得老头子把这每年正月初一年宴上照例的几句话说过去,好随意说笑。等雷春把话说完,各自起立,躬身道了一声:“徒儿们放肆。”这才互说昨晚之事。原来昨晚半夜里,蔡冲、王元度先后各带了两三个同门走后,雷春在里屋安睡。外屋只有镖行四个伙计和雷春两个徒弟在那里围炉坐谈,准备到了天明,好去唤醒雷春。那两个徒弟,一名周琼,一名鲍毕,俱在雷春门下多年。本领虽然了得,人却极其忠厚,同是实心眼,只知以师命是从,不敢违背。虽然一样痛恨刘义,担心着小师弟的安危,因师父虽睡,已有蔡、王等人跟踪前去救援,料刘义纵包藏祸心,双拳难敌四手,只要适才进屋时没有下手伤害,当无凶险,所以一直也没有离开外屋。四个镖行伙计,虽有一两个觉出事有蹊跷,一则新年,知道师祖雷春家法素严,言出如山;二则能力有限,更是不肯轻举妄动。

六人坐了好一会,天虽未明,耳听鸡树中的雄鸡已在报晓。鲍毕便道:“各位师兄弟未回,不知找着小师弟没有。师父原说天明唤他,如今鸡已叫了,我去将他老人家唤醒吧。”说罢,起身走向内室门口。探头往里一看,见窗户紧闭,室内哪有一个人影。鲍毕忙唤众人入内看时,猛听远处传来虎啸之声,山谷震动,好似还不止一只。荒山虎啸,原是常事,众人也不做理会。方在猜想师父行踪,又听虎的啸声由多变少,由大变小。一会,好似只剩了一只急啸不已,声音却越来越近,看看来到屋外。因昨晚出了事变,各人兵刃暗器全部佩带身旁。一听那虎已近屋前,周琼道:“这虎送上门来,大新年里,正好吃那烤虎肉。”说罢,伸手拉刀,往外便纵。众人随后跟出。才出屋外,便见篱门外面,晓色寒星之下,飞来两大一小三团黑影。只听一声断喝道:“绑了!”便见从第一团黑影里扔出一人。周琼在前,早已扑上前去,将那人按倒捆上。众人听出那首先说话的人,正是师父雷春。纷纷上前一看,果是雷春同了蔡冲、雷迅。被捆的人,便是那刘义。方要说话,前面又飞也似飞来两人,乃是第一次随着蔡冲去追刘义的同门。蔡冲手上还抱着一条比狗略大一点的小虎。

众人随了雷春父子同进屋中。雷春刚一坐定,便对刘义喝道:“我从未传你绝技,也是看透你心术不正,恐贻门户之羞。平时相待,并无厚薄,何以要对我儿下此毒手?实对你说,我未曾归隐以前,本山一草一木全部踏遍,您怎能瞒得了我?起初我因你形迹可疑,几次暗中观察,见你总不下手,还当作误怪好人,念你一片虔诚,昨日一时高兴,将我生平艺业当众施展。谁知你坏到极处,蠢也到了极处,此来在用许多心机,竟会懵懂一时。本来若不存下坏心,当时虽然不能领悟,日后仍可求我指点。偏你行此阴毒险恶之计,我一时酒后高兴,被你瞒过,还以为你真和往日一样,领了迅儿前去安睡。后来蔡冲看出你心怀不善,查看后屋窗户大开,我便将你今晚诡计猜透一多半。算计你藏陷迅儿的地方,定是你事先独自踹探好了,到时再乘人不备,诓他同往。平时你二人同去之地,乃是存心掩人耳目,以备到时故布疑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