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三岁时,莱昂纳德·科恩迷上了催眠术。他买来一本匿名人士写的袖珍书,名叫《催眠术25课——催眠专家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夸张地宣称,它涵盖了世界上“最完美、最完整、最易学,也最全面的催眠术课程”,其中包括“磁场催眠术”“传心术”“读心术”“透视催眠术”“麦斯麦术”“动物催眠术”等等。封面是一幅粗糙的素描画,画的是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女士被一个头发凌乱、留有八字须的男士催眠了的情景。莱昂纳德在素描下端,用钢笔极为潇洒地签上自己的大名后,便开始了他的研究。
事实证明,莱昂纳德在催眠术方面很有天赋。初次给家畜催眠获得成功后,他把目光转向了人。于是,家里的女佣便成了他的首个催眠对象。年轻的女佣听从了他的指示,坐到了长沙发上。莱昂纳德拖过来一把椅子,按照书中的说明,用舒缓而轻柔的声音让她放松身体,凝视着他的眼睛。接着,他拿起一支铅笔,在她面前不疾不徐地来回移动着……她渐渐进入了恍惚状态。莱昂纳德见状,浑然不顾(也许在他看来,是遵循了)袖珍书作者所说的“该书仅供催眠学习用”,指示女佣脱掉了衣服。对于青春期的莱昂纳德来说,这是怎样的一刻!这一刻,既包含着神秘的智慧,又充斥着对性的渴望。他凭借自己的才智、钻研,再加上对这门艺术的娴熟运用,让一个成熟的女人****着躺在了自己身旁。可当他发现难以唤醒她时,不由地恐慌起来。他唯恐母亲大人回来后撞见这一幕——尽管有人会想,若真撞见了,这不堪的场面便会平添几分毁灭、绝望和失落的感觉,便会更莱昂纳德·科恩了。
这本催眠术手册的第二章,或许还为莱昂纳德提供了一些日后成为歌手兼表演者的专业意见。在这一章节中,作者教导道:“举止切勿轻浮。应有自己的特色,且要坚定不移地遵循这一特色。安静乃行动之本。声音要压低、压低、再压低,直至接近耳语。懂得稍事停顿。欲速则不达。”
二十来岁的莱昂纳德在他的处女小说《钟爱的游戏》中重温了这一刻:“他从未见过一个女人一丝不挂地呈现在自己面前……惊愕、喜悦、恐惧彻底将他笼罩住了。他坐回椅子上,怔怔地盯着她。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很久。”尽管这是小说中人物的所思所想,可保不准莱昂纳德本人也是这么想的。数十年后,他说:“我觉得每个男人都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裸体女人时的情景。她就像夏娃,皮肤上还闪耀着晨光和露珠。那样的场景会占据每个男人的脑海。”顺便说一句,那个女仆会演奏尤克里里琴。在小说中,她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会弹鲁特琴的天使。众所周知,天堂的某个入口正是由****的天使把守的。
莱昂纳德对周围没有女孩子颇为不满。“他总在抱怨泡不到妞儿。”莫特·罗森加藤(MortRosengarten)对我说。莫特是个雕塑家,跟莱昂纳德交情最长。《钟爱的游戏》中,主人公最好的朋友克兰茨,就是以他为原型。莫特得了肺气肿,不得不使用呼吸机,“别忘了,”他的声音很微弱,几乎淹没在呼吸机的嗡鸣中,“我们上学时男生女生被完全隔开,相互间根本没法接触。为此,我和莱昂纳德没少发牢骚。”
1944年6月,莱昂纳德和莫特在一个夏令营结识,当时莱昂纳德的父亲刚去世5个月。莫特说:“那个营地真是个灾难,后来莱昂纳德的妈妈给他找了个更合适的地方,那儿还有人教划独木舟和游泳。”说到游泳,莱昂纳德对游泳很热衷,也很擅长。除了都出身富裕的韦斯特蒙犹太家庭外,他俩还有不少共同点:他们的生活中都没有父亲的身影——莱昂纳德的父亲去世得早,莫特的父亲则常年不在家;若按韦斯特蒙犹太社区的标准来看,他俩的母亲都与传统无缘。尤其是莱昂纳德的母亲,这位外表迷人、穿着惹眼、口音独特、性情夸张的年轻寡妇,在那个小而自闭的犹太社区里简直就找不出第二个;四年后,莱昂纳德和莫特进入同一所中学,两人的友谊自此变得深厚起来。
韦斯特蒙中学的主楼是一幢庞大的石头建筑物,颇有剑桥之风。它看上去像是厌倦了几个世纪以来塑造英国小绅士的使命,于是趁着某天夜阑人静之际,偷偷从剑桥大学溜了出来,搭上飞机来到了这里。这是一所新教学校,创办于1873年,是魁北克最早的几所英语学校之一。莱昂纳德就学时,犹太学生占到了全校学生总人数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在那里,人们对宗教普遍采取了宽容之态,并不介意彼此的宗教信仰。信基督教和信犹太教的同学相互交往不说,还会去参加对方的聚会。“我们过犹太节日,也庆祝基督教的节日,”莱昂纳德的同学罗娜·费尔德曼回忆,“我们中的很多人都加入了唱诗班,并参加了圣诞节的戏剧表演。”每天早上送莱昂纳德上学的保姆就是个天主教徒,她之前曾带着莱昂纳德去教堂做礼拜。“我爱耶稣,一直都爱,这份爱可以追溯到孩提时,”莱昂纳德说,“但我不会说出来,我不会站在犹太教堂里说‘我爱耶稣’。”
13岁那年,家人为莱昂纳德举行了受戒礼,即犹太人的成人仪式。在众位叔叔和堂兄弟的注视下,他爬上一个脚凳,生平第一次在犹太教堂诵读《摩西五经》。“莱昂纳德的家人几乎都来了,好多人,”苏查特拉比回忆说,“但他并不开心,因为父亲不能见证这一时刻。”父亲的早逝让莱昂纳德无法释怀,尽管由于二战,当时很多家庭都失去了亲人。战争结束后,莱昂纳德他们看到了那些噩梦般的集中营受难者的照片。莫特说,对他和莱昂纳德而言,二战是“一件极其重大的事”,它“给我们的情感和心灵带来了深远的影响”。
1948年夏天,莱昂纳德从罗斯林小学毕了业。在进入韦斯特蒙中学之前,他又一次参加了夏令营。我从他的档案中发现,那次夏令营给他留下了诸多纪念品,其中包括一张“游泳及水上运动安全证书”,以及一份书写整齐的文件,上面还有莱昂纳德和另外6个男孩的签名。这份“男生协定”上写着:“我们不能打架,我们应友好相处。我们应懂得感恩。我们不仅要玩出水平,还要玩出精神。我们不该对人指手画脚,更不该说脏话。”他们甚至还设计了处罚条例,其中包括不许吃晚饭,提前半小时睡觉等等。这种孩子气的认真和理想主义与英国儿童书作家伊妮德·布莱顿(Enid Blyton)作品中的那种童真如出一辙。然而返回家中后,莱昂纳德满脑子想着的却是姑娘们。他常常剪下母亲杂志上那些模特儿的照片,也常常注视着窗外,期望女人们经过时,能刮来一阵风,掀起她们的裙子。他还常常研究漫画书封底健美运动推广者查尔斯·阿特拉斯(Charles Atlas)的广告语。那些广告承诺说只要拥有了强壮的肌肉,像他这样弱小的男生也能追到女孩子。莱昂纳德长得比较矮小,不过那时的他已经发现了面巾纸的新用途——他会把它卷起来,放到鞋子里当增高鞋垫用。莱昂纳德比朋友们都要矮上一截,这让他苦恼不已。而他们班有些女生甚至高出他一个头。但他也发现,“通过讲故事和交谈”也能赢得女孩儿的芳心。在《钟爱的游戏》中,主人公便视自己为“小阴谋家”“狡猾的小矮子”。在罗娜的记忆里,莱昂纳德虽然个子不高,但“极受同班女生欢迎”“大多数女孩儿都觉得他比那些大块头可爱。他笑起来同现在一样,差不多露出一半牙齿,有点害羞的样子。他的笑容很诚恳,会感染到我们”。
成人礼过后,莱昂纳德便开始深夜外出了。每周有两三个晚上,他会在蒙特利尔的街上独自游荡。蒙特利尔是北美重要的内陆港口,也是跨大西洋运输的主要中转地之一。每当夜幕降临,城市里就挤满了海员、码头工人,以及从刚刚驶入海港的游轮上下来的游客。等待他们的是无数的酒吧,它们彻夜灯火通明,公然挑衅着凌晨3点必须打烊的法律条文。报纸上每天都刊登着圣凯瑟琳大街(Saint Catherine Street)各种娱乐场所凌晨4点至黎明前的演出预告。那些娱乐场所包括剧院、爵士乐俱乐部、布鲁斯乐俱乐部、魁北克乡村音乐和西部音乐酒吧、拥有自动点唱机的咖啡馆——莱昂纳德对那些自动点唱机里的歌曲可是烂熟于胸。
在写于1950年代末的一篇未曾发表的文章《心系自动点唱机》(The Juke Box Heart:Excerpt From aJournal)中,莱昂纳德提到了当年那段夜游经历:“平常,13岁的我举止同朋友们无异,可等他们上床睡觉后,一切就不一样了。我爱黑夜,会时不时地沿着圣凯瑟琳大街走上几英里。走在街上时,我会憧憬起自己二十来岁时的情景,‘穿着雨衣,戴着一顶帽檐压得很低的旧帽子,依稀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我的内心怀揣着一段不公的经历,我的脸庞高贵得看不出复仇的痕迹。我行走在夜间潮湿的林荫道上,被无数的观众同情……有两三个美丽的女人爱我,却永远都得不到我。’”这个人物形象可能是他从一本漫画书中读来或是在一部侦探电影中看到的,要知道,莱昂纳德那时已经是个影迷了。在引用了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一句话后,他不乏自我批判地补充道:“我这写的什么玩意儿啊。不过就是一个从司汤达的书里走出来的、惯于自吹自擂的年轻人,由于下面那玩意儿涨得难受,于是起床出来走一走,等它慢慢软下来。或许还是直接****一把更有效,还不用那么累。”
莱昂纳德缓缓地从站街女的身边走过。尽管他的眼神里透露着需求和渴望,可妓女们的眼睛却掠过了他矮小的身躯。她们召唤着从旁经过的男人,向他们提供着莱昂纳德最渴望拥有的东西。那段时间,莱昂纳德的想象力一定无限狂野了起来,但与此同时,他的内心也定会充斥着孤独和失落。过了一阵子,好友莫特也加入了他的夜游行列。他回忆说:“莱昂纳德看起来很稚嫩,我也一样,不过我们进酒吧买酒喝没有任何问题。那些酒吧永远是那么热闹,我们凌晨6点进去,里面依然人声鼎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