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幻海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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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少年应了一声,从我身边擦过,去取水。他没有看我一眼。

一树花,清得毫无颜色、净得连一只细蜂都不惊动,我这样以心血交付的花事,对人类来说,只是顶顶不起眼的叶底小花。他何必看我。

我对他的牵绊,只是我自己的事。他与我形同陌路。

客人斗篷扬起,苍蓝的暮色忽被撕裂,冰山凛锐的苍白在裂缝后显现。

梦咒被撕裂,现实就显现了。

“真的出‘海’的话,我就被带入大封印结界中了是吗?想用这样的童话就诱我去……冰王是有多么幼稚?”慧王哼哼连声,举手。

手掌挟着愤怒与死亡。

愤怒是他自己的,死亡却要赐给少鹰。

——是的,少鹰,我已经想起来了。当我还是一颗果子时,冰王揉下了我的飞膜,把我递给他,他把我的硬壳啄开。我曾试图抵抗,终于还是屈服了,谁叫他有最锐利的喙,我命中的魔,鹰中的鹰。

裂了缝的我,被种进泥土里。我曾好奇而新鲜的在那里逛了好一圈,如果不高兴了,我可以逃开,躲得远远的,谁都找不见我。跟那些傻傻的种子不一样,它们种在哪里就只能在哪里发芽,我却有选择的权力。虽然还小,但我知道我有这样的能力。

我之所以没有从那片虽然肥沃、却难免阴郁无聊的土地中逃开,全因为听见他在上空的清唳,叫我颤栗、也叫我向往。我回来,发了芽,一夕长成,身姿苗条、颜色清碧,但或许,跟旁边所有的新树比起来,也并没有更俊秀多少。

他一视同仁的照顾我们,讲些故事逗我们,时不时会离开林子办点什么事。他经过我时,我就尽力的伸展开枝条,让枝梢的影子与他的足影,多一点点缠绵牵绊。当同伴火红的花瓣吹落在他肩头,我难受得像有小虫子在啃啮我的树心。

我想我快要死了。

就在那一天,他说了星星的故事。说的时候,我没听懂。当他离开后,在寂寂、又深深的林子里,小虫子咬了又咬,我忽然懂了,关于新生与死亡、光彩与遗憾,那些愚蠢的指望与悲伤,刹那间叫我突破树木的界限,成为了树人。

也是那一刹那间,我开出花儿来。

不如同伴们那些姹紫嫣红的硕大柔软花朵,可这是我的花。我珍惜的留着它们,动也不敢动,只怕一不小心就抖落了我的心事,在无聊而庸俗的泥土中化为尘埃。

他却去了那么久,没有来。

终于我无可奈何放弃了大部分的花,留不住了,它们也只有零落成尘,唯有一朵,我用尽全力都守着。

如果他能听见、如果他能看见,只要一句、只要一朵。

这一朵就是我超越言辞的指望。

他终于回来,却没有第一眼就看到我,仍然像往常似的,一路同树木们问候过来。擦过我身边时,他很高兴的拍拍我,招呼了一声“你啊”,似乎比招呼其他树木更亲密,却也没有停步,就过去了。我那朵留到最后的小花,悄悄飘落到地上,“哧”的一声,比叹息更轻,他也没有回头。等他走得连影子也看不见,我就静静的拔出我的根须,走到了林子的深处,落完所有叶子,变成枯树。

后来,他好像找过我。再后来,他好像离开了这片林子。我不清楚,我忘了。我把自己封闭成一个懒而漠然的树人。

慧王的手,挟着死亡,拍向少鹰。

我从慧王帽沿上跳下来,挡在他们中间,没办法选择,注定的。“啪”,挡住慧王的一击,我一定是碎了,从树叶到根须,都碎为一地残渣。

奇怪的是,我又明明还活着。

慧王的十指,紧紧扣住了我。

呼呼的风掠过。慧王扣着我,向山上疾奔。我听见他牙缝里喃喃:“碧落,碧落!”

过了一会儿,又牙疼般吟叹:“流年历历,碧落幽幽。挽不住的流年水茫茫,折不断的碧落骨铮铮!”

这些话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些刚捕到君驷的人,已经被我们远远抛在山下。慧王驻足。

面前已是幻影云海。

只有在这样近的距离,才能看见,这边的云层薄了一点点,但还不足以薄得破裂。慧王观察了地形、试了试风向,点头:“冰王把这里破坏薄了,一年一次,坳上的风能把这儿的云吹开,容人上下。”低头对着我,“她甚至找到碧落押阵,难怪我能一睡百年。只有你在林中,她才可以把我几十年的睡眠时间,千百倍延长——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的重要?”

我不知道。

慧王赏脸告诉我:“你碧落果的硬壳,只有鹰王的硬喙才能啄开,种进土里去,仍会乱跑,只有相思才能把你留住。那位少年,想必就是鹰王了?难怪服下我的真身咒都无所畏惧。”

“他怎样了?”我急问。

“有你挡着,他就逃了。”慧王恨恨举步向上,穿过了幻影云海,喃喃,“果然向上去的致幻作用已经被破解了,向下的致幻作用也减弱。”又端详着我,“听说每颗种子长出的树型、叶形、乃至树骨都不一样。动了相思,才生骨,几十年才生一寸,坚硬得连我也打不断哪……但既然名叫碧落,你骨色为什么是灰的?”

大约如人所说,一寸相思一寸灰,我这份青碧无处寄托,也就变灰了。这样几寸长的灰骨,连慧王都打不断?这倒叫我自豪起来。

“也罢!”慧王长长叹息,“我因初醒寂寞,留你在旁,不料无意中得一枚碧落骨。上山与冰国交涉,手里有这样的兵器,倒也不失我的脸面。”

喂,可我不想当你的武器,去与冰国交涉啊!

慧王不理我,滑步再往上。云海之上,山势更陡,有的地方几乎垂直,而且全结着厚厚的冰,慧王这样的本事,当然如履平地,银国王子他们却怎么爬上去呢?我看见面前百来高的冰崖,如巨人的手掌竖立,旁边无路可绕,上头钉了很多锲子,大约就是他们攀爬所借助的工具了。冰崖下,君驷瑟瑟而立。连它们也爬不上这样的冰崖,于是就被人类遗弃了。

慧王看也不看这些可怜的动物,转眼就要越过它们。

君驷却忽然炸开了。

慧王以为有陷阱,反应迅速,摆出漂亮的迎战姿势。君驷们却只是炸开。

它们的体腔受冰冻过度,像被冻坏的气球一样炸开之后,就喷出了许多小小的君驷,都是幼崽,全身披着极厚极长的毛,只有拇指大,借着一炸之势被喷出去,飞到幻影云海的上方,穿越云海落了下去。

我在山脚见到的那些细丝,就是幼君驷穿越云海化成的幻影。

君驷这种生物,本来快绝种了,在慧王造出幻影云海之后,竟进化出这样的生存模式。它们不善于交配,也就不再用交配生殖的方式繁衍,用力饱餐之后,向山上爬,爬到云海的上方,牺牲一个自己,播洒出一群后代,这笔帐怎么算、怎么划算,难怪它们的族群越来越兴隆。

但这样的计划要得逞,必须建立在一个前提下:变成幻影的生命,还可以变回实体。它们是怎么变的呢?

慧王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我如果是块花岗岩,只怕都被她捏碎了。

可我没有碎,而她的手也松开了,持着我,冉冉升至峰顶,姿势优美如一朵云。

她根本不必什么座骑来增添威仪。

峰顶有一座冰作的宫,冰宫前一片冰碾的坪,坪上有群女人,都穿着黑羽衣、脸上有各式的斜红与黥纹,就是我每年所见的那些魔女。魔女的对面,是那位英俊的银国王子,以及他的随从一行。

我们来到时,魔女们正厉声对银国王子道:“你形容的,是我们小公主。小公主从不下山,你到底是在哪里见到她?!”

慧王一出来,魔女们更紧张了,魔杖纷纷舞起很吓人的花式。一个金发的魔女大声稳定军心:“先别乱!以静制动——”慧王瞄了她们一眼:“冰王死了,你们还成什么气候?”又对银国王子微笑道:“我来助你。打退她们后,我们就下山成婚罢。”

银国王子张大嘴巴发呆,一脸“阁下你是哪位”的表情对住慧王,慧王不得不自我介绍:“你的属下唤醒了我?我是森林中的慧王。”

银国王子仍然一脸“我哪个属下唤醒了你”的表情。魔女们却已经被吓得大乱,为首的金发魔女暴喝:“你是慧王?亮出面目来!”

慧王一笑,抬起手,褪下她斗篷的帽子。

她的手势无比优美,像在水银灯下登台亮相。帽子一掀开,果然全场倒吸一口冷气,有人喉头咯咯作响,有人几乎当场厥过去!

终于,一个人叫了出来:“这是什么怪物,怎么黑皮肤、白头发、红眼睛!”

黑缎子一般的皮肤、银雪一般的长发、火焰宝石一般的眼睛,我觉得很美啊,但金发魔女轻咳一声,一句话宣判了慧王的死刑:“殿下,你的美,已经不流行了。你已经不用怕人追求而躲起来了。”

慧王的脸色顿时非常可怕。

银国王子真是条汉子,居然还能弯下腰,对慧王行了一礼:“多承殿下厚意,魔林恐怕是一场误会,在下只是追一个神秘姑娘而来。”

冰宫里冲出一个脸蛋雪白、嘴唇红红的女孩子,就是我见过那位。两个魔女追在她后面,向金发魔女告罪:“侍卫长,抱歉,小公主私自下山后你罚她进禁闭室,我们没看住,让她跑了出来。”

原来这女孩子就是冰王留下的幼女。魔女发育得比常人慢十倍,她到今天也不过刚刚成年,兴高采烈把小靴子在冰地上跺得咚咚响,指着冰国王子向金发魔女建议:“这人不顾自己性命安危,跑上来找我耶!阿姑,留他作我夫婿好不好?”

不好,慧王已经像火山一样喷发了,举起我横扫魔女群,充沛的魔力几乎把我撑爆。魔女们各使魔法招架,慧王脚步轻捷如风,不知怎么就掠过那些魔法阵,将我一抖,直刺小公主。

金发魔女显然是和冰王同一时代的魔女,受托照料小公主的,身手不凡,挡在小公主前面,与魔杖中抽出一根尖锐如丝的细剑,对住慧王……也就是对着我。

慧王会爱惜我才怪了!她就叫我去跟细剑硬碰硬,决个胜负!

我受持于人,身不由己,吓得要死。

头顶一声清唳。

天旋地转,魔法光芒在身边乱迸乱射,一时看不清什么,似乎是慧王遇袭,猝不及防间把我脱手,有个什么东西蹿出来,把我叼了就跑。

我正想发飙,发现这家伙是阿鲁特。

它的新尾巴已经长出来一截,红嫩嫩撅在那里,怪可笑的,把我救进冰宫中。魔女们都忙着在外头对敌,宫里倒没有人了,只有一张纤秀的蛛网张着等我们。

“对,对,就是我!”在我能质问之前,她一口气坦白,“我跟阿鲁特闹脾气,跑出去,被收集古怪材料的商人抓进篮子里。商人带我在山脚等每年下山一次的魔女,好向她们兜售。我从篮子里又逃出去,见到许多幻影的小马,它们告诉我,只要在人间游历够久,找到生命的意义,它们就会变成实体。后来小公主撞到了我。她是趁她的侍女们下山收集月华,下来玩玩的,我说我觉得阿鲁特不在乎我,逃出来试试他真心。小公主觉得不错,就参考我的做法,去好几个王子公爵面前露一脸,看他们谁有真心,会不顾生死上山来见她!”

阿鲁特继续:“小公主想起来前几年有只心脏病严重的老乌鸦被遗弃了,落在银国,就去拿来,一是逗逗银国王子、二是也想收集一些月华。凑巧我吓死那只乌鸦,回到了小公主手里,遇见了我的姑娘,小公主带我们回冰山玩儿,送我一颗珠子,让我可以比较方便的把尾巴变成鸟,飞回来跟你说一声——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我很想揍这俩倒霉孩子一顿!

“话说,”阿鲁特忽话题一转,“那只鹰跟我说,他制造破绽,让我趁机去把你抢过来,我没想到这个模样的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