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说，那个早春，有一只蝴蝶，飞着飞着，忽然就不见了，我回头，在蝴蝶来的方向，有个红裙子女孩，那裙子像火一般燃着了我的眼睛。我说，脚印啊脚印，你真以为你是猪小乙？好吧随便你。我今年十八岁。我的月亮还没有圆。
它说，她会看我吗？下一天，或者下一个礼拜，我想知道她这样优秀的女孩子，含羞草一样的害怕是为什么？我说，当月亮圆的时候，我能找到真爱吗？有很多人错过了那个月亮，于是只好孤独一生……又或者，在那个月亮的季节里，我们跳舞，不断跳舞，即使没有遇见一生的那个伴侣，只要舞伴够帅够优秀够让你心动，你会真以为自己爱上他，于是你就会跟他牵手了，直到终于心碎神伤，你都不知道你原来犯了个错。
它说哎呀哎呀天快亮了，三叶草要浇水，如果找到四片叶子的三叶草，可以许个愿，但我没想好许什么愿。我说哎呀哎呀第三百零三个翻滚，烛明药如果成功，它会让我看见我终生的伴侣，我就不会错过我今生唯一的月亮。
它跳下窗台，去挑水，我往它背影看了一眼。在我的视线里，紫丁香伸个懒腰醒来了，大惊小怪的对我叫道：“哇，你在凝视。”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
而蝶粉就在那一刻，连续做了一百零八个翻滚，把所有汤汁都凝聚在一起，变成一颗闪闪发光的药丸。
烛明药做成了。
三
后来我听说，学园教师们和凯多尔家族的人，是太阳近中天时才来的，到达的时候，他们看见一些可疑陷阱的痕迹，并且看见我和猪小乙在照老样子干活。为了稳妥起见，他们没有打扰我们，小心研究了所有痕迹，终于发现什么陷阱也没有，这才冲进花房，却只不过捉住两个脚印——我的和猪小乙的。
在这段日子里，我也留下了很多脚印，也许数量不够多，但每个都很用心，收集在一起，勉勉强强也能吹出个人来。烛明药做成以后，我立刻揣着药悄悄溜了，把一对脚印人撇在身后。
如果这时候，你在我身边，会怎么样呢，猪小乙？如果我们各自把各自脚印丢在那里，手拉着手逃亡。我们会像两棵三叶草一样的歌唱、两棵丁香一样凝望？
我听过那首老歌，猪小乙，“亲爱的艾米，九月里我遇见你……”原文是九月，你唱五月。我记得我来到这里是五月，魔蝶从我面前逃离，我穿着红色的裙子。
我是你的艾米、你的红裙子女孩，你从我骄傲下面看到了瑟缩和羞惧，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告诉我，你是多么专注而温柔的男孩子，那也许，即使你很平凡，我也会多跟你聊一会儿天，让你知道冒险救我是没必要的。免得我现在一边逃亡一边思念你。
——当一个人死后才思念他，是太荒谬的事。我们的人生统共荒谬。
我发现我在梦里哼：“我们如果现在还在一起将会是怎样。”呀，从没想过这首歌这么切题！我们还在一起会是怎样？可是你走了，真叫人无法原谅啊，猪小乙。你叫我怎么原谅！
一天后，与其说追兵终于抓住了我，还不如说是我自投罗网。
“你没有服用烛明药？”古青学长一脸的不可思议，“只要服下去，你可以预见我们的行踪，然后明明就可以轻松逃脱——”
“凯多尔的那条命，我可以还给他们。”我打断他。
“怎么还？”古青学长反对道，“就算你还留着幼蝶的残骸，也变不回去了。所谓起死回生术，根本——”
“不是的。”我道，“时光之轮。”
冥府的时光之轮，可以回到过去。其实借助很多工具都可以回到过去，但那样容易引起时空的坍塌，而时光之轮能够将“转轮者”为轮轴之撑，以碾碎转轮者的生命为代价，保证时空稳固。
如果我转动轮子回到那天，被轮轴辗得灰飞烟灭，小小蝴蝶安全的飞走，猪小乙也不会叫血染上他天蓝的衬衫。我想大家都可以满意。
“你！”古青学长按住我的肩，深呼吸三次，下定决心，“你知道我的家族如今远远胜过没落的凯多尔？”
知道啊，不然他怎么用得起宝石鞋扣？
“好吧，我可以帮你摆平凯多尔，如果——”又深呼吸三次，“你在月亮舞会上答应跟我跳舞，只跟我跳舞。”
固我所愿也！天晓得我YY过多少次了，到那天，跟古青学长跳舞吧！管它什么真命伴侣啊一生的爱人啊，就凭古青学长这硬件、这软件，我肯定对他怦然心动的啦！跟他执手相守应该也不会差的啦！问题就是这么多花痴女追在他屁股后头我怎么可能轮得到啊，哈哈！要想他同意跟我在一起那真是——哎，他刚刚说了？
“你知道你刚刚说了什么吗？”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一脸震惊。
“如你所闻。”他也一脸的“啊我就贱卖了”的悲壮表情。
“我配不上你。”我谦虚道。
“是啊！”他扳着修长的手指，“你不算绝色，但是根据最新的社会报告，妻子的容貌最好这个那个……你不算聪明，但是根据最新的社会报告，妻子的智商最好这个那个……你不算细心，但是……”把手指全部扳完，总结，“所以作为伴侣，你还是合适的。”
“过奖啊学长……”我是不是应该觉得荣幸？
“你不用太激动。”他道，“其实还有几个女孩子跟你条件差不多，我出于审慎起见还是该观察一段时间的，可惜你要死了，我不得不对你伸出援手，援助陌生人还不如援助自己的伴侣。”他手扪心口，“我的同情心为你加了分！”
“谢谢。不过我想我还是要去转动时光之轮。”这句话说出来，比我想像中的平静。
“为什么？！”他当然的无法理解，“我明明说过可以救你了！那只蠢蝶再长个三五百年或许会修成人形，但你现在干掉它在道德上也没太……天哪，你不是为了它，你是为了他！”吃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我无法否认。
“为什么为什么？”他从没这样碎碎念，自尊心受损严重。
“因为……”我想了又想，无法回答。猪小乙，你只是个普通人。在我这样的魔女前进道路上，碾死一百个你，都只像碾死小蚂蚁。魔女天生不会为蚂蚁哭泣，更不用说为蚂蚁偿命，那实在是……太愚蠢的事。
四
不管怎么说，凯多尔族人很高兴的接受了我的建议，帮我跟冥府作了接洽。冥府看门的是个老头子，棕褐色皮肤，像搁在火炉里烧过、但又没烧透那样，而且脸上没有眉毛。你知道没有眉毛的人一般都长得凶相，搁电视里要演反派，而他又没有反派的自觉，像老太太一样碎碎念：“姑娘，你想清楚了？姑娘，开弓没有回头箭啊。”
悲剧的气氛一扫而光，坦白说，姑娘我很想笑。
可惜古青学长很敬业，一直追我到最后：“王小灵，你是疯了！王小灵，你要后悔！”
我不堪其扰，转身，把烛明药摊在手心：“那么你有一次机会救我，你肯吗？吃下这颗药，有万分之一的机率你看见我是你的终身伴侣，那你走进时光之轮，代替我去死，你肯不肯？”
古青学长瞪视我：“什么？你真是一点逻辑都没有！我代你死了，还怎么跟你成为终身伴侣？你怎么这么蠢！”
说得有理。
“你呢，敢不敢吃下这颗药，万分之一的机率看见我是你的终身伴侣，为了我留下来？”他反过来激将我。
我们都盯了那颗药片刻，我手一翻，把它压碎，珍贵的药粉吹散在风里。
所谓“看见未来的药”，只有对未来不确定的人，才需要。我已经不必一颗药帮我决定或者改变什么。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我要去救你，弃我即将来临的那场月圆如敝履。
蠢啊，当然，我是蠢的，就像你也是蠢的，猪小乙，我想，人生总要做一件蠢事。这件蠢事如果不做，活着也没什么意义；这件蠢事如果做了，死掉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大无畏的踏上通向时光之轮的走廊。
“姑娘，你不想换个方法吗？”老头叮铃当啷的摇着钥匙，“他关在这儿，房钥匙在我手里。”
老头说的“他”，就是猪小乙你的灵魂。你的灵魂关在冥府呢！我对老头儿挑起眉毛：“怎么，像远古传说中的竖琴英雄奥非斯一样，他到这里找他妻子的灵魂，你们答应他带他妻子回到人间，条件是他在路途中不要回头？”
“很遗憾他回头了，于是赔上赌约。可你也许不一样哦？”老头殷勤道，“用你的灵魂抵押当代价，我们可以订立另一份契约，当然未必像奥非斯那么优惠，不过总也是你有希望达到的……”
“不用了。”我道。
“嗯？！”老头瞪大眼睛。
“你们冥府，怎会做亏本生意。”我大笑，“你们跟奥非斯立下那个条件，就是知道他会回头的。给我量身定做的条件，肯定也笃定了我达不成，好叫你们大赚一票。”
“你对你自己没自信？”老头贼眉鼠眼——啊，他连眉毛都没有，一发的贼。
“不是。是不想拿朋友冒险。”我老实道，“毕竟你们信用太差。”
“好吧。”老头耸耸肩，“反正我向你提议过了，也算完成那孩子嘱托了。”
“……那孩子？”我心跳漏一拍。
他点点头跟我说：“凯多尔家人来交涉，动静很大，流言传啊传就传到某人的耳朵里。他求我给你另一个选择。”
笨蛋啊猪小乙！你对冥府这帮家伙了解多少啊，竟敢拿我灵魂冒险！我真想把你揪出来再杀一次。
“你不要听听另一个选择？”老头锲而不舍诱惑我。
“不要。”我冷然。
“要不要给那孩子捎句话？”老头态度良好。
“告诉他……我接受了你们的条件，叫他不要担心。”我道。
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老头带我进时光之轮的房间，告诉我，轮子启动需要一段时间，这时间里会有幻像，可能诱惑我、可能吓唬我，很可能使我落荒而逃，我叫他不必操心，他就出去了，给我阖上门。
那轮子上各种幻像确实转动得挺叫人烦心，猪小乙，我就变出纸和笔，给你写一封长信。很用心的把你所不知道的、跟我们有关的事，回忆给自己听，那些幻像就烦不到我了。至于这封信呢，它注定跟我一起灰飞烟灭，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在那个美丽的春天，你回头，看到一只小小的蝴蝶飞过去，再也看不到那个红裙子的女孩。她在那一刻消失了，你不会太伤心，我跟你，只不过是普通的同学甲和同学乙。
轮子碾过来了，我想它要把我碾碎了。猪小乙同学，我祝贺你，你这一辈子都不用听到这句惊心动魄的话：我王小灵，坐在这里岿然不动，因为我在乎你。
五
“喀啦”，我以为轮子碾破我心脏了，可它却停了下来，冥府老头开门，率一干冥众，对我热烈鼓掌，就差为我戴大红花表彰。
“呃？”我完全不在状态。
而且为什么那轮子变成一个大炉子，冥府里用来烧鬼的那种，而轮子上所附的所有幻像都消失了？
“它本来就是个炉子，不久前成了精，”冥府老头跟我解释，“会用一百零八种色相诱惑人、又会用一百零八种色相吓唬人，要收伏它很不容易，但你撑住了！搞定了它！完成了约定的条件，所以——”
“等一下，什么条件？”我莫名。
“你说的啊，”老头提示我，“你说‘告诉他，我接受了你们的条件’——”
“那个并不是承诺啊！只是托你去安安他的心啊！”我别提多抓狂了。
“冥府一言，驷马难追。”老头笑得露出八颗牙，“或者，你是想说，赌约的胜利品你就不想领回人间了？”很珍惜的看看身后的某人，“那咱就把他带回……”
“混蛋，给我！”我一把从他后面抓过来，猪小乙，猪小乙！猪小乙本尊在这里，不是脚印，我忽然间不知所措。
“啊你丢掉的那个蝶粉也被风吹进了这炉子，”冥府老头继续絮絮叨叨汇报，“回炉重造了，你看它在火焰里飞呢，再过多少多少年可能修炼成一只火蝴蝶……”
我什么都听不清，我什么都看不清。眼泪糊住了我的眼睛。
“王小灵啊，”猪小乙小心的碰碰我的肩膀，“……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信么？”
跟你没关系！这辈子都不会给你看！你敢碰它一下试试？猪，小，乙！
阿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