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个时候,我这可说是“残破”的身躯,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于是,我听了林前的,缓缓闭上了双眼。
我需要休息,十分需要,哪怕那光点,那眼前的一切根本不让我休息。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沉沉睡去的,我似乎甚至没等到朱晴回来为我注射就已经昏迷了。
这一回,我也没有再做什么梦,我只感觉整个身子沉了下去,沉得很深,沉得我自己都不知道最终回落到什么地方。
一点点的下沉,虽然缓慢,却并没有任何停止的意思。
当我觉得自己沉入最深的谷底时,我却醒了过来,而且缓缓睁开了双眼。
我看到的依旧是惨白的灯光,还有苍白的脸庞。
“朱晴……”我抓着床的边缘慢慢坐起来,盯着朱晴,“朱晴,我……我这是……”
“你醒了……太好了……”朱晴有些兴奋,“你现在……现在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皱了皱眉,又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我非常迷茫,我不知道自己哪里不舒服,我只知道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很多很多的事情。
我侧脸,抓住朱晴的手臂:“我睡了多久?第几天了。”
“你……你别急,我先帮你检查……”
“不用了!”我厉声说,“告诉我多久了,第几天了。”
“第四……第四天。”朱晴说。
我猛地站起身来,只觉得身子有些晕眩,也没有管那么多,快步冲出房间,来到走廊上。
“楚庭生!”我身后,朱晴惊呼着,而我没有理会她,继续快步前行,走廊上一片寂静,指挥室的门紧闭着,到处都寂静如常——援兵已经到了?战已经打完了?我睡到了现在,什么都没有管,什么都没有参与,一切便已经解决了么?若真是如此,我当然开心,可是,我害怕不是这样,若不是这样,那么……
突然,我定住了脚步。
因为我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手臂上还缠着绷带的人,他就站在我面前,死死盯着我。
奕天。
他回来了?!
“奕天,你……”我想要开口问话,但是从他的眼神中我却捕捉老了一些难以说清的东西,似乎是一种憎恨和愤怒,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何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发生了什么令他如此不能容忍的事情?他这是怎么了?
“奕天?”
我呼唤了两声,他没有回答,却忽然快步上前,一拳打在我胸口,我始料未及,整个人向后倒去,却被朱晴扶住了。
“奕天,你干什么!”朱晴大声说,“他身上还有伤,你怎么可以……”
“伤?谁身上没有伤?!”我闻到了奕天身上的酒气,他喝了酒,绝对喝多了,但是他没有疯,他这么对我肯定有自己的理由,而且这个理由,必然十分可怕,十分骇人,十分难以接受。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在不断加速,我尽力仰起脸,看着奕天,低声说:“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
“缺口防线被攻破了么?”我进一步问。
“没有。”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深吸了一口气,说,“没有,缺口防线工事已经在我们的防守下重新建立了起来,而且,敌人已经不再对那边发动压制性攻击,只有零星的散兵进行偷袭,已经不足为虑了,我们安排好了人,就……回来了……”
“回来了,真的,太好了……”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依然没有底,因为奕天的表情不对,没有丝毫放松的感觉,亦没有一点儿胜利的喜悦,若是缺口防线一战胜利,而且我们挺过了三天,援兵到达了,他便本不该是这样的表情。
“好,是啊,好……我们的兄弟,一个个用命换回来的……好……”他咬牙切齿,上前一步,激动地说,“你知不知道,我身旁,至少有十个兄弟被敌人活生生的撕碎,最大的四十多岁最小的才十几岁,我衣服上的血迹根本洗不干净,而那些血不是我的……更多的是我战友的。他们趴在我身边,我们才刚刚没说到几句话,就几句话,说完之后,开打了……我专注着攻击,没有管他们,等我回过头来,他们已经只剩下半个——有的是半个脑袋,有的是半个身子,有的血肉模糊七零八落,******跟拆散的机器似的……根本拼不出一个整人来!”
“那不能怪楚庭生!”我还没有开口,朱晴竟替我争辩,“你为什么要怪他,这是战争啊!他自己深入到敌人防线后头去,也受了重伤!”
“可他还站在这里,没事儿似的,不是么?”奕天咬牙切齿,“我们为什么死守到现在,为什么?!明明知道,我们的兵力不及感染者的十分之一,即便是加上自动防御系统和炮塔,所有的机器加在一起,也根本没有任何胜算,可是我们还是死守下去,为什么!?”
“你……”我好想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但我依然不敢开口。
我不相信会是那样。
“因为!”他挥拳准备再次打上来,朱晴却张开双臂,拦在我面前。
我想把朱晴拉回来,可这个时候的朱晴却像是脚底订上了钉子一般,一动不动,死死的站在原地,和奕天对峙着。
奕天与他对峙良久,终于缓缓的放下了拳头,张开手掌,说道:“对,也对,我揍他一点用都没有,即便我揍他,援兵也不会来,我们依然要靠着这一点点儿兵力继续支撑下去,知道我们流干最后一滴血,直到我们被撕成碎片。”
他果然说出了我最害怕听到的事实。
紧接着,他慢慢转身,向前走了几步,可迅速又猛地转身,再次冲上来,又一次挥拳,说:“可我恨,我气不过,我气不过他给了我们信念和希望让我们坚持下去,让我们牺牲下去,可是到最后却是一张空头支票!”
“这怪不得他!”朱晴又一次大喊,“他没有调动反抗组织高层兵员的权利,上面给了他空头支票,他也是受害者,你……”
“朱晴你走开。”我颤声说道。
“可是……”
“你走开……”我再次低声说,轻轻将朱晴拉到身后,我有错,但我不能让一个女人站在我面前替我挡灾。
这一刻,我与奕天站的非常近,四目相对,我咬着牙,尽力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受伤了,排异反应严重,躺了一整天,或许更久,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嗯,是。”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来,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联系过他们,我甚至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已经被抛弃,也不知道外头的情况是怎么样。”我有些语无伦次,“我的确有罪,我害你们的希望落空,我给了你们一个毫无意义的信念让你们等待,让你们一直等下去,让你们去牺牲直到现在。这一切,我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你可以觉得我无能,你甚至可以杀死我取代我的位置,我绝对不会有半句怨言。”
“庭生!”朱晴大概是被我的话吓到了。
我没有回头,伸手制止朱晴上前来多说什么。
我继续说道:“但是,在你杀死我之前,请你告诉我,现在外面怎么样,还有多少人,是否有哗变的可能,大家能不能继续一心抗敌,情况,是否能稳得住。”
“你放心。”奕天亦是咬牙切齿,“你放心,新兵有老兵压着,老兵都是同甘共苦多年的兄弟,而且很多人都还相信你。你放心,哗变不了,我也不会杀你,更不能杀你。我只是恨!”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我不知道他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他已经苦守、苦等了多久——等待,能让人类成为一头发狂的野兽。
等待中的沉默、压抑、焦虑,能让人彻底崩溃。
“你不就是怕么?”奕天说道,“你终究是怕死的,你怕死在自己人手里,所以你怕哗变,所以……”
“我怕的是所有人都会死!”我厉声说,“我怕的是一旦哗变防线突破,整个广州城就会变成一片炼狱!我怕,我怕什么?我自己怕什么?!奕天,我不知道你理解我多少,我只知道我看过太多人死了,我没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我只想多救几个人,但是要多救几个人,就要有军人去死,去牺牲!”
“你……”
“你若不杀我,就让开,我立刻要回到战场上去!”我知道,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
奕天说不出话来,他好像有些晕眩。
我与他擦肩而过,快步向前,有的时候,人在绝境,的确会脱生出一些看似伟大的情怀来,但我救人的情怀,却是因为软弱,因为我怕看到无辜的逝者——或许很多人都有这么一种软弱,只要他良心未泯。
奕天没有追上来,追上来的是朱晴,朱晴拉住我的手,说:“不行,你不能这样!”
我转过脸去,说道:“什么不行,你在说什么?!”
“你身体情况怎么样还没有确定,你不能上战场,会没命的!”朱晴大声说。
“若再不去,我们都要没命了!”我甩开了朱晴的手。
没走几步,林前、何凡他们居然也迎面走来,看见我的时候,他们眼里更多的只是惊愕,却并没有那种厌恶与抵触。
“你醒了,楚长官!”林前上前来。
“不要这么叫。”我说道,“简单说吧,外面情况怎么样,援兵还是没有到么?”
“我们被抛弃了。”几个人当中,黄倩说道,“被抛弃的彻彻底底。”
“别这么说话。”在奕天也走上前来的片刻,何凡制止了黄倩的抱怨,说道,“情况还不清楚,说不定救援部队被堵在路上了。”
“你别自欺欺人了。”黄倩两手抱在脑后,转向奕天,“你瞧瞧给奕天那张脸憋得,通红,跟便秘似的。”到了这个时候,她依然善于说风凉话,依然看似镇定自若油嘴滑舌。
“奕天,你又喝酒了吧?”何凡也看了一眼奕天,有些不满,“人还没战死,先用酒把自己泡死了。”
“你……”
“好了!”眼看着又要剑拔弩张,同样身上带伤的涂殊作为一个监督人员以及老资格的士兵、军官,制止了我们所有人,“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再吵架吧!”
“现在的情况,到底怎么样?”我再次发问,他们七嘴八舌实在没有一个准话。
“到指挥室里说吧。”林前伸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