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此前隐隐听到了一些风声,而来自杨康的消息更让他警惕起来。不过,本着静观其变的策略,他还在等待着更为确实的消息,并没有立刻出兵讨伐,这也可以理解成给王凌留下了回心转意的时间。
但王凌并没有回心转意。
尚未出师,就遭受重大挫折,王凌也是个老战士了,按说应该明白孤掌难鸣的道理。但世上,偏偏就有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这个责任也许可以再次推到老天头上。嘉平二年(250)冬天,一颗鲜红的大星停在南方斗宿之间,闪耀着挑逗炫惑的光芒。
“斗中有星,当有暴贵者,”王凌仰望星空,口中喃喃道,“重振太祖基业,舍我其谁?”
这颗星星很有名,古希腊人叫它Mars,中国人叫它“荧惑”。几千年前,分处欧亚大陆两端的古人们,对这颗星的认识,产生了惊人的一致,不约而同地把它同战争联系起来。也许是它的色泽,闪耀着血与火的光芒,也许是它隐现不定,令人迷惑,是兵戈的形象注解。
“罗拉快跑”式死法
嘉平三年(251)开春,吴国人颠颠地赶来帮忙了,他们派十万军队,阻塞涂水水道(今安徽滁河),在边境搞起了破坏。
王凌看到了起兵的契机,便以此为借口,上表天子,要求征讨吴军,还希望朝廷能给他增兵。
为了做好两手准备,争取地方支持,他还派出部将杨宏,去找继任的兖州刺史黄华,邀请其一起参加废立活动。
之前的杨康,现在的杨宏,先后两个姓杨的人,算是把王凌害惨了。
兖州的新刺史对王凌的老计划没什么兴趣,非但如此,杨宏、黄华两人见面,经过一番商议,还当机立断把王凌给卖了。他俩联名上书司马懿,坚决检举揭发其不法活动。
司马懿收到这封检举信,做出了最后判断:王凌并没有悔改的意思,反而彻底露出了狐狸尾巴,那就不需要再等待什么了,着手处理吧。
王凌的请求被严词拒绝了,与此同时,司马懿自率中军,沿水路顺流而下,拿出当年急行军讨孟达的风范,仅用九天时间,便来到了案发现场。
他随身给王凌带了两份文件过来。
一张是赦免令,表示原谅王凌的罪过,另一张是给王凌的私信,很贴心地为他分析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前景。
当然啦,不配合大棒子的胡萝卜,不是好胡萝卜。不等王凌回复,朝廷大军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突进到百尺堰(今河南沈丘北),大有整军待发,不诛王凌终不还的架势。
王凌立刻傻眼了,司马懿是当今最会打仗、最有计谋的人,他背后,还有道义和朝廷的支持,跟他硬拼,绝无胜算。
满腔雄心热血,霎时灰飞烟灭,也许,我真的老了。
不过,王凌也没惊慌失措,好汉不吃眼前亏,该低头时就低头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年轻时,什么困难没经历过,不照样东山再起?
像所有天真的人一样,他觉得司马公理解他的苦心,也给他留足了退路,那两份文件,白纸黑字写着呢。
于是,王凌乘上一艘小船,把自己绑起来,亲自到丘头(百尺堰下游)迎接司马懿。两船相距尚远,他就先派人把官印、节钺给司马懿送去。司马懿照单全收,并传令给王凌松绑。
王凌终于松了口气,看来,凭自己与司马朗、司马懿的交情,主动配合的认罪态度,弄个宽大处理还是没问题的。
小船继续向前划啊划啊,想要回到组织的怀抱。突然,在离司马懿大船还有十来丈的时候,王凌被全副武装的卫兵们拦下了,不准靠近。
王凌心里咯噔一下,但犹强作镇定,缓和气氛道:“这可真误会了哈。有啥事,您写封信叫我就是了,何必劳动大驾率军前来呢?”
这句话的用词值得玩味,有必要引用原文,道是:“卿直以折简召我,我当敢不至邪,而乃引军自来乎!”
“卿”字亮了!
魏晋以来,对于爵位较低者称卿,要么就是平辈之间表示亲昵,才称对方为卿。这里应该取第二种情境,王凌想跟司马懿套近乎。
司马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答道:“因为卿不是一封信能叫得动的人啊。”话说到这份上,王凌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赦罪,什么情真意切的劝降书,都是引君入瓮的把戏!
当场他就急了,叫道:“你坑我,你对不起我(卿负我)!”
司马懿大义凛然:“我宁愿坑你,也不能坑国家!”
王凌最后服毒自杀,结果只有一个,具体过程倒有几个版本。
版本一:司马懿带着王凌回京师,途经贾逵庙,王凌大喊一声:“贾梁道(贾逵),我王凌乃大魏忠臣,此心惟有神明可鉴!”这一嗓子,与其说是冲着贾逵诉衷肠,不如说是喊给司马懿听的。但人家不予理睬,王凌深感落寞,然后,经过项城时,服毒自杀了。
版本二:从王凌投降的场面开始,就不大一样。司马懿亲切接见了他,不但松绑,还把朝服啊,印绶、符节啊这些七七八八的东西都还给了他,又派六百步骑兵护送他回京都。这么优厚的待遇,王凌好像还是不满意,然后,经过项城时,服毒自杀了。
个人觉得,这俩说法都有点不合人情。
王凌的表现是贪生怕死的,不然他干吗一收到劝降信,就把自己绑起来,送上门去。要说经过贾逵庙,他看到老朋友的灵位,忆往昔峥嵘岁月,看今朝大势已去,一时激愤死了,也有点牵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更应该忍辱负重,继续老领导老朋友老兄弟的事业,死了算什么,死了更对不起贾逵了不是?
还是《资治通鉴》的记载更靠谱。按司马光的观点,过程是这样的:王凌确实不想死,但他到底能不能活下去,决定权不在他手里。司马懿好几天也没给出个明确意见,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回京路上的王凌心里,那可是波涛汹涌,无限狐疑,to be or not to be?这是一个问题。
他没法任由这个要命的问题悬在半空,于是主动向司马懿提问。当然他没有直接问,“卿咋想的,杀不杀我给个准信儿。”他向司马懿要棺材钉,玩隐喻。司马懿当即就差人给送了一大包过去,卿要棺材钉啊?好,要多少给多少,随便用,甭客气,不够我这儿还有。
王凌收到这包玩意儿,心里顿时拔凉拔凉的,这是必死无疑啊,也别等人家动手了,留点体面,自己来吧。于是,服毒自杀了。
就这点留体面的愿望,最终也没得到满足。
司马懿先把王凌在扬州的旧部全部收治,凡是参与这事的,一律诛三族。然后他又掘了王凌的坟,把尸体从棺材里请出来,暴尸三日,朝服、印绶一律烧成灰,直接往土里一埋,连个裹尸席都没有。
那个“马虎”曹彪,奉命自尽了。这事一出,曹魏诸王的日子更不好过了,从此以后,一律搬家到邺城,严加看管,不许串门。
鬼才谢幕
曹爽和王凌这两件事,表现了司马懿斩草除根、心狠手辣的一面,即“鬼才”中“鬼”的一面,但接下来的事说明,他到底还是个人,鬼得不够彻底,不够纯粹。
平王凌是四月间的事情,短短两个月之后,司马懿便生了重病,病得非同一般,据说王凌、贾逵的鬼魂老是夜半来访。
依我看,这不过是心鬼,心+鬼,正好一个“愧”字。实际上,他清楚王凌的本意是维护曹魏,只不过手段幼稚了些,他也知道,那面“捍卫当朝天子”的义旗,投射出的是自己不愿失权的阴影。
想当年,他率步骑四万,将要出征辽东的时候,明帝曹叡亲自送出洛阳西明门,又特命他先从家乡温县经过,朝廷赐给谷帛牛酒,让当地官员、父老故交,都来宴饮送行。
仕途中人,都有“衣锦还乡”的情结,有道是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嘛。可见,明帝这个举动很有人情味,意在让司马懿风光一回,满足炫耀乡里的心理需要。宴饮进行了好几天,该启程了。司马懿怅然叹息,吟咏起来,歌曰:
“天地开辟,日月重光。遭遇际会,毕力遐方。将扫群秽,还过故乡。肃清万里,总齐八荒。告成归老,待罪舞阳。”
司马懿封舞阳侯,这首歌就是说,天啊地啊,日啊月啊,命运女神啊,给了我远征的机会,我将扫除一切害人虫,回军经过故乡,等到肃清万里、统一八方的时候,我就功成身退啦,天子到时要觉得我办事不力,治我的罪,我也老老实实在舞阳等着。
如果这首诗确实出自司马懿之口,而不是后人瞎编的,那说明,他曾考虑过功成身退。这不奇怪,“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语出《老子》),一直是士人的浪漫人生模式。
但,何时当进,何时当退?怎样才算功成?怎样才算盛满?
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记得1999年12月31日,****出任代总理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将来不会追究叶利钦在任期间的一切功过,估计这也是叶利钦移交军政大权的条件。
那是21世纪前夕,而在公元3世纪的中国,谁能拍胸脯给司马懿一个保障?况且,他不是一个人,他背后还有整个司马家族,兄弟数人、儿子九个,不能不顾。下庙堂而入江湖,只是一个梦罢了。
人生起点处,他曾忧天下,人生终点处,天下恐怕要因他而忧了,了却君王天下事之后,他却成了君王最大的威胁。
有些事,他谋定而动,有些事,他身不由己。理想与现实,计划与妥协,公心与私欲,交织成他的复杂人生。
该如何评价自己这一生呢?司马懿把话语权交给了后世之人。
嘉平三年(251)八月,司马懿去世,死后追赠相国、郡公,谥号宣文。根据他的遗嘱,不起坟,不树碑,不设殉葬品。
晚年岁月里,司马懿曾多次告诫子弟:“盛满者,道家之所忌,损之又损之,庶可以免乎?”每逢这种时候,两个大儿子司马师、司马昭,均垂手肃立,一副恭敬受教的态度。但不经意间,司马懿分明看到他们的眼中,不时闪过一丝凌厉的微光。
也许,临终之际,这位七十三岁的老人不免反复思索:在自己身后,司马氏究竟会走上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