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张华写鹪鹩是为了表明自己生性淡泊,甘于贫贱么?非也。要知道,除了鹪鹩一枝,还有个鹪鹩生雕的说法呢。张华说自己是鹪鹩,还有一层隐藏含义,坚信自己将来能化为雕鹏,九天展翅。
能从鹪鹩中看出鲲鹏影子的人,还是有的,比如乡亲刘放,就觉得这个小伙子很不一般,把女儿嫁给了他。同郡的卢钦见到张华,也以为是国之重器。不过,直到阮籍给了一句王佐之才的评语,张华才算得到权威性的正式品题,踏上仕途。
张华的脑子堪比大容量硬盘,多少知识都能装得下。当初,司马炎曾经询问他汉朝宫室制度,张华应对如流,说得不过瘾,还当场在地上,把汉代整个建章宫的详细规划图都画了出来,从此名重一时。
张华不但是平吴的坚定支持者,还实际参与了这个项目,担任度支尚书,做后勤供应,兼出谋划策。
但这时的张华还不是一个玩政治的高手,在齐王司马攸一案中,说错了话,站错了队,被外放到幽州,任都督幽州诸军事。
张华离开洛阳后,司马炎有什么感觉呢?不方便,太不方便了!什么礼仪宪章这些琐碎的知识点,也没处查了,诏书也没人帮你打草稿了。
不但皇上若有所失,朝臣也有这种感觉,君臣商议着,咱还是把“数据库”调回中央吧,给他加官到丞相级别,开府仪同三司。
但是,有一个人对张华很不满意:冯。
当年皇上曾经面试过一个叫做冯恢的士人,张华也在招聘现场,说,这个人不好,pass掉。冯恢进仕的希望就这么破灭了,而他不是外人,冯的亲哥!因此,冯最不愿看到张华飞黄腾达了。为阻止这个事情发生,他想出了一个巧妙的主意。
冯是侍中,经常和司马炎聊天。这天的话题是魏晋以来的历史故事,聊着聊着,冯突然冒出一句骇人听闻的话,“我觉得,钟会叛乱,责任其实在太祖身上!”
太祖司马昭是皇帝的老爹,司马炎闻声色变:你说什么?!
现代营销,为了破解潜在客户的心防,常常会先抛出一句惊人之语,让对方心里片刻间一片空白,然后趁虚而入,灌输自己的观念。冯使的,正是这一招。
看到皇上被自己一声惊雷炸得处于情绪低谷了,冯不慌不忙免冠谢罪,说出一番高论:汉高祖时,八王以宠过夷灭,光武帝时,诸将由抑损克终。其实,君王本无仁暴之别,臣下也无智愚之异,关键在于君王以什么方式统御臣子。当年钟会才智有限,而太祖夸奖太过,委以重任,助长了钟会目中无人的气焰,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司马炎不由得点了点头。这时,冯说出了他真正的用意:您可不要重蹈覆辙啊。仔细想想,如今有大功于天下,又统领一方戎马的,就应该是您的重点防备对象。
司马炎没有表态,但冯的话,他是结结实实地听进去了。于是,决口不提调回张华的事。
不过,这对幽州百姓却是一件好事。张华都督幽州期间,岁岁丰收,兵强马壮,东夷诸国,几乎全部归顺。鲜卑慕容部曾经挑衅过几次,但都没成什么气候。
太康三年三月,安北将军严询大破进寇昌黎的鲜卑慕容廆,杀伤数万敌军。这年八月,因为没有必要,便取消了平州的政区划分。太康七年,慕容廆寇辽东,再次失败,到了太康十年,干脆就投降了。
太康年间,东吴还有过一次****,也很快就被平息了。
这些年,国泰民安是主旋律,实在没有必要大肆迁徙人民。而且,说实在的,少数民族内迁,由来已久,是一个既定的历史趋势,这个问题实在工程浩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司马炎不打算伤这个脑筋。
这些问题,留待我的后人去解决吧。
隐患重重
虽然司马炎本人犯懒,但有些臣子着实勤快,不断给他提建议,甚至提意见。比如傅咸,上书提醒武帝,我们的家底还很薄,经不起大家这么大肆挥霍。又比如尚书胡威,更为直接地指出,腐败的根源在于吏治太宽。
不过,最狠的还是刘毅。
刘毅,东莱人,汉城阳景王之后。他的特点就是刚正敢言,嫉恶如仇,天生的谏官苗子。事实上,在掌管谏官的时候,由于工作太卖力,得罪了人,还被免过职。尽管如此,刘毅依然痴心不改。
太子有次上朝觐见,鼓吹入东掖门,恰好被刘毅看到了,上前拦住东宫车驾,说什么也不让通过,还写了一封劾书给皇上,责怪太子的老师们没有做好礼法教育。直到皇上的赦免诏书下来,太子才进了门。
刘毅不但严于律人,同样严于律己,有次他实行斋戒,营养不良还是怎么着,病了。刘夫人很心疼,就去看望老公。这在刘毅眼里,属于非法探视,亲老婆也不行,立刻拿起棒子把刘夫人捶了一顿,斋戒也当即停止。
当时说起刘司隶,大家表情立刻严肃起来,有些人是肃然起敬,但更多的人是畏惧忌恨。
刘毅对皇上本人也不留情面。
有天,司马炎去南郊祭祀,礼毕之后,忆古思今,心生感慨,便问一旁的刘毅:“爱卿,你说,我好比汉朝的哪个皇帝?”
刘毅等这个机会,大概也等了很久了,张口就来,“桓、灵二帝吧。”
东汉的桓、灵二帝,确实非常有名,骂名!连举起匡复汉室大旗的刘备,也“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
司马炎当然不服气,“这也太过分了吧?我自然不敢比那些明君,不过也一直努力着呢,扫平东吴,混一天下,至于不堪到桓、灵的地步么?”
不怕你不高兴,就怕你没反应。刘毅当即进言,“桓、灵卖官,钱入官库;陛下卖官,钱入私门,以此言之,尚不如也。”说你像桓、灵还抬举你了。
司马炎松了一口气,你小子,原来是想说这事啊,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不过,你还是不了解现实的复杂性,算了,不跟你计较。他哈哈一笑,自我解嘲道:“桓、灵当政时,可没人敢说这么大胆的话,可见,我跟他俩还是大不一样的。”
当然,听皇上这么说了,旁边的其他臣子们是少不了一翻溜须拍马、歌功颂德之语了。
这种借机讽喻,要求司马炎好好整顿吏治的事,刘毅干过不少回,但一直也不见司马炎有什么动静。刘毅改变了斗争策略,向选官制度开炮,上书要求废除九品中正制。
九品中正制是曹丕当初为了笼络望族而设立的。简单地说,就是一个州级行政区里,立一个大中正,各郡国里,分别立个中正。中正是个官职,专门负责从当地选拔人才,推荐给中央。每个人选推举上去的时候,还必须给一个定性定量的分析报告,说清这个人才的品德和能力,再给一个总结性的等级鉴定,分九等,从上上品到下下品。
显然,这种人才选拔方式相当主观,中正未必中正,偏邪反而更有可能。刘毅总结出这个制度的八种弊端,讲道理,摆事实,洋洋洒洒写了两千多字。那可是简洁的古文,两千多字,换今天标准,起码相当于万把字的专业论文了。
结果呢,刘毅受到司马炎的严重表扬,但仅此而已,没有后文。刘毅很郁闷,不过,后来,他当了青州大中正,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实现了自己的人才选拔理想,也算一丝安慰吧。
卫瓘等人也曾提出过废九品中正,恢复汉代乡举里选的古制,刘颂也上书要求整肃官场,还特别写了一篇《崇让论》,号召士人,特别是朝中官员廉洁谦让。但司马炎夸奖归夸奖,没什么实际行动,这事,就这么无限期拖延下去了。
因为革除时弊,加强吏治,实在是太难了。统治阶层之间,盘根错节,是一张扯不断的关系网。满朝文武,大家细细叙起来,不但互为亲戚,而且还都能拐弯抹角地跟皇上攀上亲戚,要整治,从何整起?
何况,大家碰上了司马炎这么个千古少见、把员工利益当作企业文化重要一环来建设的老板?其实,从西晋立国的根子上讲,司马炎必然不会对国家根本制度和价值体系进行伤筋动骨的整改。
王朝,犹如一艘巨舰,而道德价值体系,就是这艘船的龙骨。周朝以礼、秦朝以法治天下,汉武帝则夯实了儒家的地基,曹魏再次偏向法治,而西晋的官方价值体系又回归于儒教。
司马炎曾说过他“本诸生家”,即儒生出身。儒家提倡忠和孝,天然就是维持稳定的有利工具。但司马氏的立国时期的所作所为,怎能当得起一个“忠”字?西晋,立身不正啊。
百般尴尬和矛盾之下,司马炎选择了一条折中的道路,“忠”是不能大肆宣扬了,那么,就孝吧,以孝治天下。
这种简化版的儒家,好比缺了一条裤腿的破裤子,穿上它之后,西晋的屁股在寒风中长出了严重的冻疮。司马炎能做的,就是给西晋大抹冻疮膏。
等他去世以后,西晋的诸多病症也渡过了潜伏期,来了个总爆发。
武帝辞世
极意声色的私生活,终于搞垮了司马炎的健康。
岁月不饶人啊,这声感叹,司马炎不仅是为自己,也同样为那些陪伴他走过多年的老臣们发出。
陆陆续续,老人们都走了。帮助他完成建国大业的老臣子,像王祥、王沈、裴秀、石苞、郑冲、荀顗、何曾、贾充、陈骞、山涛,等等,宗室里面的老王爷,司马望、司马骏、司马伷等,相继离世,就连荀勖、冯,到了太康末年,也已不在人世了。硕果仅存的也就是卫瓘、魏舒和张华、王浑,而魏舒、卫瓘两人私下里也老是嘀咕着要退休。
公元290年,改元太熙,以王浑为司徒、卫瓘为太保,这时,魏舒也已辞世,因为实在无人,连曾被免官的石鉴此时也升为司空。
这时,朝中最活跃的力量是后党外戚。咸宁二年,司马炎按照妻子杨艳的遗愿,立其堂妹杨芷为皇后。一门两后,杨家想不显赫都难!
杨芷的父亲杨骏,得到破格提拔,拜为车骑将军,得封临晋侯,车骑将军是贾充当过的官,而爵位虽然只是侯,但看看称号——临晋!诸王的封号里都没这个晋字。对杨骏这个人,时人有个评价:器小,也就是各方面都很普通。普通人心机不深,地位高了,难免得意。你心里高兴大家也能理解,但天天把不可一世的表情摆在脸上,就很招人烦了。
胡芳胡贵嫔的老爹胡奋就有点吃味儿,他闺女才是最得宠的,没想到这皇后还是落到了杨家。看到杨骏春风满面,胡奋说了难听话:根据历史统计数据,跟皇家结亲的人,早晚会遭灭门之祸,你杨骏有什么可拽的?这是赤裸裸的酸葡萄嘛,杨骏反将一军,你家闺女呢,不也在皇帝身边?
胡奋冷冷一笑,我闺女身份低贱,给你闺女做丫头而已,有什么利害关系?
杨骏的两个弟弟比他有才,杨珧有心机,杨济还会武艺,陪皇上出猎北芒山,曾一箭射死驰突中的猛兽。
考虑到胡奋所说的问题,早在小杨皇后册立之初,杨珧便上表说,自古一门出二后,鲜有善终,请皇上把我这封表书收藏在宗庙石函里,万一以后有什么事,这相当于一个免死券。
有了免死金牌之后,杨珧和杨济还是经常有种高处不胜寒的危机感,但杨骏却没想那么多,更加肆无忌惮,广树私党,甚至敢于排挤宗室。
太熙元年(290)春天,司马炎病重了,整日昏卧在床,政事都由杨骏一手把持。杨骏借此机会,要将汝南王司马亮赶出洛阳,都督豫州。
有天,大概是回光返照,司马炎竟然起身,要求看看最近的政事处理和官员任用情况,这一下,杨骏的不法行为露馅儿了。司马炎严肃地批评了杨骏,并下令中书省草诏,打算让汝南王司马亮与杨骏同为顾命,希望能起到互相牵制补充的作用。此令一下,司马炎又昏沉过去。
杨骏吓了一跳,汝南王是皇上的叔,叫他来分权,可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他立刻跑到中书省,要求看看诏书。同志们一看,杨国舅要借看诏书,谁敢说个不字。
这诏书被借去之后,再也没见杨骏还回来,中书监华暠急了,这还等着交差呢,他便硬着头皮,找到杨骏,可说破嘴皮,杨骏就是不还。
这个时候,司马炎已经在弥留之际了,守在床前的皇后杨芷趁机请愿,希望让杨骏辅政。司马炎在浑浑噩噩之际,轻轻点了点头。
杨芷就等这一刻,赶紧叫来中书监华暠、中书令何劭,我有皇上口谕,你们写遗诏吧。遗诏中,一口气给老爹加了太尉、太子太傅、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等头衔,而之前的侍中、录尚书、领前将军仍不变。这么多帽子也不怕你爹戴着压得慌。
遗诏草成,拿给司马炎看,皇上眼睛直直地盯着诏书,却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于是,这封遗诏就这么颁布出去了。
许久,司马炎突然睁开眼睛,估计他已经不记得刚才的遗诏了,心里只惦记着交代过的大事,问道:“汝南王来了没?”左右回答:“没来。”
听了这句回答,司马炎叹了口气,合上双眼,与世长辞。在位二十五年,享年五十五岁,是为晋武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