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县东南有个省属大型钢铁联合企业,有职工六万多人,产值利税比我们全县还多。因为这个企业驻地在我们县与邻县交界处,许多事情涉及到两县,就经常有扯皮的事儿发生。几年前就有人向上跑扩大区域建立地级市,跑了几年都不成,没想到这年秋天批文却下来了,把我们县一分为二,再把邻县划过来,建立两区一县的地级市。初冬我去师范学校找老师商量出版实验教材的事,他说新建地级市需要大批机关人员,你这种情况,有那么多文章发表,只要有人引见可能性就有。当时我就动了心,我并不想去当什么秘书,但我盼望调出那所村小,去一个环境安定,能够一心一意搞我的教学改革的学校。我把记事起所有哪怕有一点儿印象的亲戚在脑子里排队,排了一遍又一遍,却没排出一个能与干部挂上钩的。快回到芬兰学校时,我突然想起给我们做媒的叔来。他教过二十几年学,他学生里有没有与“干部”挂上钩的?我吃罢饭立即去叔那里,他果然有个姓公的学生刚刚担任了市政府的一个科长。第二天他就带我去找他的学生。我们在会场找到了他,他很热情很诚恳:“秘书科姚科长那里正招人,把你发表的东西一块儿带来,我向姚科长推荐一下。”第二天我就把有我的文章的杂志报纸装了一包给他带去。他让我在家里听信,有消息就给叔打电话。回来后我向叔说了经过,叔想了一下说:“这事你不能被动地等他的电话,过几天就去他家问问。可别空着手去。” 我们这一带没什么特产,只有花生油据说比别的乡镇的要好。我就花五十块钱买了一桶花生油去李科长家里。我按叔的吩咐五点多就从学校出发,七点多就在他家大门等。等到了七点半,他开门见是我,便说:“你的文章已经交给姚科长了,姚科长见发表的文章就那么一包,很感兴趣。别紧着跑,在家等电话就是。”已经到上班时间,匆匆和我说几句话就走了。回家等了一个多星期,还没有电话,我就又一次去李科长家里。这次我买上了五十斤小米,花销和一桶花生油差不多,可沉甸甸的一袋子,比一桶油体面多了。李科长说:“我昨天才催了姚科长,他说抽机会就向秘书长汇报。”李科长想了想又说,“这样吧,明天你再来一趟,我带你去姚科长家里。”我急忙赶回去和叔说了,叔叮咛道:“你去时多带些钱。”随即转身撇着脸又问,“你有没有钱,要没有,先从我这里拿。”我赶忙说:“有有有。”实际我真的囊中无几了,三次去城里的花销,再加上冬天一到我爹气管炎发作,输了三天青霉素,一个月三百多块钱的工资,如今就只有十五块钱镇守口袋。我只好让芬兰把她存的钱取出二百来。第二天去城里找旅馆住下,天黑后李科长帮我参谋买什么。一斤茶两瓶赖茅,再拿两条烟。我一算二百块钱早不够了。李科长道:“我这里有钱,你先拿着用。”我觉得借他的钱不合适,苦笑道:“要不烟先不拿吧?”他想了想道:“姚科长倒是不抽烟,那就算了吧。”我由此摸到了找人办事的大体行情,一路上直为前两次去李科长家里出手的东西感到羞愧。姚科长在家,我们去时正吃晚饭。他是个矮胖子,一脸横肉,象是武侠电影里的恶霸,一点也不是我想象中的舞文弄墨的形象。他话不多,只冷冷地一句说:“你基础很好,已经向秘书长推荐了,耐心等消息。”
老校长肝炎没有见好的迹象,他的课我和四年级的语文老师分担着,实在承受不了,向教委提了无数遍,过了年终于答应招一名代课老师。我心里暗盼招个女孩子来。果然村支书推荐了他邻居的外甥女,姓乔,叫蓓儿。听说去年才初中毕业,只是不知模样儿怎样。她来报到那天,我正在弹那架五十年代生产的破风琴。我没戴眼镜,也不好再戴上仔细去看蓓儿什么模样儿。只看到她高高的个儿,脸蛋很白,留着披肩发。她一句话也没说,支书说要好好教课,她点点头。支书说要好好向老师们学习,她点点头。支书说幸老师是全县有名的业务尖子,好好跟他学。她还是点点头,并轻轻地嗯了一声,完全是雉声雉气孩子腔。支书走了后,我戴上眼镜,看清了蓓儿的模样儿。她说不上多么漂亮,但那羞涩惊慌的样子很让人怜爱。我安排她代四年级的数学课,让她准备一下,过几天我和五年级的数学老师去听听。
两天后我们听了她的课。她除了说话快声音里有点儿她家乡那边的味儿外,作为一个小学教师的整体素质很让人满意。上完课后李老师先评,李老师在全镇教数学也算小有名气,又正好上完三个月的民师转正培训班,大概想表现一下他的水平,列出了许多问题:“表情不自然,不能面对学生;说话太快,与学生的接受能力脱节;板书不规范,没有章法……”说得蓓儿直咬唇,让我有些于心不忍。我总结道:“李老师说得很好,我们是小学教师,不懂行的以为小学教师不需要多少文化,其实错了,教小学要教好,需要教师有很高的素质。李老师就是以一个优秀的小学老师来要求你的。当然,你第一次上课就能讲到这样的水平,就算很好了。我记得我们毕业实习时,有许多同学根本达不到你这水平。你的素质很好,只要上心,好好跟李老师他们学习,一定能教好的。”我的话显然使她信心倍增。
后来和蓓儿关系逐渐亲密后,蓓儿主动来找我,开心地说:“这一次评课,她就对我怀了好感。”她问我,“那时你是不是就故意讨好我? ”那时我没有着意去取悦她,但在潜意识里,已经在取悦她。老师们不在的时候,我就以大哥哥一样的语气提醒她要及时扫扫地,烧烧水什么的。我特别喜欢看她与我对视时满脸飞红,目光躲躲闪闪的样子。有时我会喊:“蓓儿,蓓儿。”连喊几声,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时,我才慢慢悠悠道:“你看你身后挂下来了一个蜘蛛,蜘蛛下来拔水,是要下雨呢。”
村里有个叫李大新的流氓,我第一次上课时就是他把我的教科书拿了出去。蓓儿上课时他故伎重演,不但拿走了蓓儿的课本,而且当着蓓儿的面扔到垃圾箱里。蓓儿看他叼着烟卷的浪荡相,不敢言语,跑到办公室里哭。大家又是一番惹不起躲得起的话。我有些生老师们的气,赌气去责问李大新,说是责问,其实我的语气是很客气的,几乎是和他商量。可是他一下不干了,破口大骂。我的火腾的一下窜起来。我气愤道:“你再骂一句试试?”他当然敢骂。我恶向胆边生,窜到屋里抓起菜刀就向外蹦。老师们一把拉住我。李大新本来要跟到办公室和我纠缠,吓得扭头蹦了出去,见老师们拉住了我,才勉强骂几句挽回面子,而且见好就收,老师们一劝就走了。过会儿我的火气下去了,惊讶自己哪来的胆子。下午放学时蓓儿到办公室里说你今晚上走吧,他别给你亏吃。我嘴上说他敢,心里已经有些虚。我盼着蓓儿能多和我说句话,可是她在办公室里站了站就走了。
我继续在跑调动的事,隔一两周就去姚科长家里一趟,为了不至李科长有被冷漠的感觉,个把月也要去他那里一趟。事情一时没有结果,但也没有不行的征兆。我的工资一发到手就花光,而且每月还要花芬兰的工资。有一天我回家,见爹和娘谁也不和谁搭腔,爹不在屋里时娘就向我告爹的状,边说边哭。原来前天娘炒菜时不小心把盛油的罐子打了,里面还有半罐油,爹骂娘瞎长了两只猪眼等等,已经五天了,还摔摔打打给娘脸色看。我的心象被刀割。我的爹娘只是为半罐油,顶了天也就是十来块钱,闹得五天谁也不搭谁的腔。而我去一趟城,就要花几百块钱,能买十几罐油!我问自己你值得吗?你从参加工作时就暗暗计划攒了钱帮大哥给他的孩子做白内障手术,可如今你手里一分钱也没有;你二哥抱养了个女孩子,你对自己说将来一定帮二哥扶养她,都三岁了,连一身衣服也没给她买过,而你呢,却成上百上百地拿了钱打水漂!老老实实在村里教学不是很好吗?骑着摩托车去城里,一个人在路上轰轰地跑,总是想算了吧,算了吧。可是已经花了那么多钱,半途而废就真是打了水漂。我天天就这样地矛盾着,心疼着钱而又不得不花着钱。
有一天蓓儿问我:“你真的要去城里吗?”我笑笑说:“谁知道能不能去成。我已经跑够了,真是觉得去也没意思。”她劝道:“在这里教学多好啊。”她顿了顿又说,“你要是不在这里教学了,俺也不代课了。”我的心一下提起来。我怎能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我要貌没貌,要派没派,要财没财,自知不是纯情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绝对没想到蓓儿会流露出这样的话来。那已是初夏,那天蓓儿穿了一身水绿裙子。她站在门口的阳光里时,就清晰地看到了她两条修长的腿和淡红的短裤。我的心怦怦直跳,涌动着把她抱到怀里的冲动,甚至连娶她的做妻的心思都有了。我奇怪当初为什么把吃商品粮作为“爱情”的一个重要条件。有这么一个女孩子陪着,就是在家里种地又有什么?
我心里就莫其妙地生芬兰的气。晚上去她那里,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天黑了后她去铺床,一边铺一边就哭了,她摸着泪道:“俺是怎么着了,俺是着惹谁了?”我赌气地推出摩托车就走。我出门时突然停了电,院子里一片漆黑。芬兰发现我走了,没来得及穿鞋就追了出来。我就在窗下站着,可是她竟没看见我,哭喊着你别走,你别走,一路跑了出去。我连忙去追,在胡同口才撵上她。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回到屋里,我握住她粘满了冰凉泥巴的一双脚,心里深深地感到愧疚。我们躺下后,我眼前又出现阳光里蓓儿水绿裙下那修长的腿和那淡红的短裤。我心里一阵颤抖,急切地剥下芬兰的衣服。芬兰没有丝毫的准备,那里还没有一点儿湿润,她疼得尖叫了一声。我似乎听到了蓓儿的尖叫,心里叫着蓓儿的名字,剧烈地撞击着身下的芬兰。
临放暑假前教委接到通知让我去市政府面试。我先去了姚科长办公室。他声色俱厉道:“参加面试的一共三个,不一定全招了来。回答问题既谦虚又要大方。可能要写点儿东西,一定要又快又好。”我们上了新建办公大楼三楼会议室,办公室主任主持面试。他高声说:“办公室这个活儿,人说好汉子不愿干,赖汉子干不了。啊,要有‘三吃’精神——吃苦,吃屈,吃亏。”最后他让我们写写个人参加工作来的体会。我想不仅要写从事教学工作的情况,还要写出这些工作经历对将来从事政府办公室工作的有益影响。我为自己的构思而激动,灵感顿生,下笔流畅,半个小时就交了稿。回到学校说起面试的情况,老师们都说你写东西那么厉害,保证没问题的。我看到蓓儿脸色有些不好看。我心里真是有些不忍离她而去。
过了两天我又去向姚科长打听消息,我们在楼梯相遇。他面带遗憾道:“小幸啊忘了交待你,你写得太草了,秘书长一看你的字有些不满意,说这么毛毛失失的人怎么干办公室工作?”我的心硌磴一下,有气无力地说:“当时只想快一点儿。”姚科长哼哼道:“快当然要快,可是字也要写好。办公室工作无小事呢。好了,我再找秘书长说说吧。”回到学校心里就有些失望。已经弄得满城风雨,大家都知道我要去市政府工作了,这下要真走不成,那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开学后不久我就接到去市政府报到的通知。我骑摩托车一趟趟把我的书刊铺盖送到芬兰那里。送最后一趟时,我打开办公室门时见我的桌上放了一本影集,扉页上写着几句话——大哥: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很短,但留给我的记忆会很长很长。祝大哥一生平安,前程似锦。蓓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