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年半没去找芬兰,芬兰却主动来找我,而且来到我的宿舍敲门。
我极少睡在宿舍,倒不是舍不得离开羽婷,主要还是露蕾公司拖着我,晚上也不例外。这天刚开学,不得不在学校露个脸,办理入学手续什么的。正巧同宿舍有位哥们过生日,我只好留下,陪全宿舍的人彻夜狂欢。芬兰来敲门时,谁也不愿起床,大家在比耐力。总算有人听不下去了,骂骂咧咧去开门,立即传来一声女人惊叫。开门的哥们只穿一条三角裤衩,把门外的女人吓了一跳,自己也狼狈捂着下身连滚带爬跳上床。
“章子,有美女找你!妈的,怎么都是找你的?”
我摸不着头脑,与芬兰太久不见,她的声音我也陌生了,再说,我没听见她尖叫过。我穿戴整齐出门,已经找不到她。于是,又追下楼,一直追到学校大门,才看见她疾步往外走。我小跑跟上去说:“是你呀?对不起,昨晚有同学过生日,我、我们喝得太多,一个个头昏脑胀的,呵呵,实在不好意思。”这个保守传统的姑娘,你说她腼腆也行,清高也行。以前在厂里,我打球到半她来找我,说话也不敢面对我的赤膊。看见只穿内裤的男人,对她简直是受到一次侮辱。
听了我的解释,芬兰还是走,走出学校大门才停脚。两眼含泪,脸颊腓红,嘴唇颤动了几下,委屈得说不出话。就快要到上课时间了,我可不想和一个欲哭无泪的美女站在大门外展览,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你们今天,还没上课?”
我把芬兰带到一家茶楼,特意挑了一个临窗的角落坐下。毕竟大学生上茶楼喝早茶并不普遍,而且多是有钱子弟的专利。我担心她误会我故意炫耀。只拿了虾饺、凤爪、蒸排骨等几样一般的茶点,外加一壶菊花茶。这些东西,我早就吃烦了。回想起来,上大学那几年,是我生活最奢侈的岁月。
芬兰对眼前的食物视而不见,茶杯也没碰。我正纳闷,受惊吓的程度未免过于夸张了吧?她突然抚脸哭道:“我、我不知道怎么办?”
“出什么事了?别急,你慢慢说。”我给她递纸巾,从她无助的神态渐渐意识到,她是有急事找我商量。听她断断续续哭诉,果然是遇上麻烦了。暑假结束,从家里返回学校,她在乘坐火车途中,遭了小偷的黑手,把她带在身上的学费和半年的生活费一扫而光。下火车后,她甚至坐公交车的钱也没有,步行几公里回学校。我可以想象她当时的窘境,不过麻烦还在后头。学校不会因为谁碰上这种倒霉事而免去学费,她在省城无亲无故,又不敢告诉家里。厂里的人说,为了供她上大学,她父母几乎倾家荡产。走投无路之时,首先想到找我这个曾经青梅竹马的“戏子”。我心里先是有些得意,很快又自觉无耻。
“我、我知道你也没什么办法的,都怪我……”我长时间不说话,芬兰以为我束手无策,哭得更伤心了。我急忙抓她手的说:“别哭了,你放心,我一定帮你解决。”她擦拭干净眼泪,不相信地说:“你、你去找你二哥借?”我二哥在一所大学教书,别说他没钱,就是有,我也不会去找这个书呆子。我笑说:“我二哥的工资不够他买书呢!上次我去找他,他看了我的头发一眼,吓得不敢认我。”
芬兰破涕为笑,好像才注意到我的长发,终于喝了一口茶说:“你的头发的确够吓人的。难怪你妈说,你一年多都不回家了,原来是为这个。不找你二哥,那、那你有什么办法?”她心里还是不踏实。我摸了摸我的长发说:“多亏它,要不我也没办法。你知道吗?我每天只用一小时读书,其余时间到处打工,全是乱七八糟的演出。人家请我,就认这头长发。”我第一次看见她钦佩的眼神,她惊喜地说:“你、你是说,你自己有那么多钱?”我怕越解释越不清楚,起身说:“你等我几分钟。”
茶楼附近我很熟悉,不远就有一个提款机,很快拿到芬兰所需要的钱。不过,储蓄卡里的金额让我吃惊不小。不管是以前打游击还是现在开公司,我从不问羽婷要钱,这张卡是她给的,说是每月往里面存一点,让我零花。我和她在一起,少有花钱机会。跟一个已婚男人没什么区别,连我的衣服里外都是她包办。所以,经常几个月不看一次卡。
“我借你的钱了!”芬兰拿到钱一点不高兴,反倒像一个刚被人欺负的女孩,“你、你是不是瞧不起我?”我点燃一支烟说:“我瞧不起钱,它居然让你有这种想法。”她这才激动地抓住我的手,泪珠又闪出眼眶,盯着我看,似乎有千言万语,又难以启齿。我紧张得把烟灰弹进茶杯里,我感觉到她想说跟我重归于好,但那样的话,我会真的瞧不起她,另外,也让我负罪于羽婷。
“我、我走了,我还没报到呢!”芬兰总算收回她的手,无比娇美的羞涩一笑,“谢谢你,我会还你的。不过,恐怕要等很长时间。”我吁了一口气,俏皮话破口而出:“等你一辈子也没关系。”说完,我把有烟灰的茶一口喝下去,还想抽自己一嘴巴。她不敢再看我,甩头走开,到了远端向我轻轻挥手。
新学期开始,意味着来年我就毕业了。像我这样来自小地方的乡下生,大多四处钻营托情,希望毕业后能有个好分配,最好莫过于留在省城。比如蓓儿眼之流的女生最可怜,献完殷勤献礼物,献完礼物献身体,到头来声名狼藉,还是一无所获。我像一个旁观者,似乎分配与我无关,那位被我得罪的副院长,没有给我小鞋穿,我已心满意足。别人看来,我是个成功者。露蕾公司成立,不是我有意张扬。一个省的文艺圈子大不到哪去,有什么新鲜事,瞒得了艺术学院几百双眼睛、耳朵?况且,羽婷和艺术学院的关系千丝万缕,一些演出还经常邀请学校的老师帮忙。如此一来,我成了全校的名人,一举一动,都要接受许多目光的洗礼。
“听说,你前几天有美女拜访,是不是?”羽婷随随便便地问。我听了还是极不舒服,我知道会有人告诉她这件事,本想空闲时当一个闲谈话题跟她讲,没想到她迫不急待提出来,我略显反感地说:“你是不是在我们宿舍安装了监视器?小心有人告你偷窥。”她离开椅子,一手掐住我的脖子,一手揪我的耳朵,像个吃醋的妻子一样恶狠狠地说:“少跟我下流!老实坦白,那位美女是谁?”她这么反应,我心里舒坦了许多,尤其她脸上灿烂的笑容,非常迷人自信,看不出有假。
我们正在培训中心看模特走台,背景音乐刚切换成一首江南丝竹,如果是前头那首重金属,谁也听不见谁。羽婷不分场合,又是掐脖子又是揪耳朵和我纠缠在一块。模特们都是少女,没有不好奇的,边走边看,有两人首先相撞起来,接着整个儿乱了套,台上东歪西倒。我故意抬高嗓门对羽婷说:“咱们上台去演一出母老虎打武松,好不好?”模特们听得一清二楚,齐声叫好,完了哄堂大笑。羽婷做个鬼脸,推了我一把,嫣然放手。
“怪可怜的,你干吗不叫我去陪她一下?省得别人在我耳边乱嚼舌头,都变了味儿了。”羽婷听完我讲述芬兰的遭遇,怪罪于向她传话的人。我说:“人家急着去注册呢!跟我见面前后不到一小时。你也别怪说给你听的人,这种事,换谁的嘴都会添油加醋,归根到底,是你心里有鬼!”
我把这件事说成一个乡下穷亲戚求助的故事,以我和芬兰多年来近似青梅竹马的感情,这非常困难。我被迫用上了许多表演的技巧,的确作践了芬兰。可我没有办法,我实在害怕羽婷激起同情心,非要去亲自慰问她,那样的话,我跳下黄河也洗不清。
我的表演是成功的,羽婷很快忘记此事。她要操心的太多太多,我几乎每次抱起她,都能感觉到费的力气比上一次小得多。培训中心不止是培训模特了,她是个商业天才,充分利用场地,开办了钢琴、电子琴、手风琴、声乐、表演、国标舞等学习班。时值学艺风劲吹,家长们喜欢拿自己孩子的艺术天分攀比。而她是少年宫的辅导员,招生对她来说,只是由免费变成收费。当然,我们的教学上比少年宫正规系统,聘请了许多艺术学院的老师兼课。这些学习班,很快成了公司旱涝保收的良田,模特经营仅仅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跟一个普通的学习班没什么两样。露雷公司第一、二个月是赤字,第三个月堪堪持平,第四个月办了学习班,终于实现盈利。
一个夜晚,我从羽婷头上拔出了几根白发,那天,是她二十三岁生日。
“章子,你来了?”
我来到写字楼,羽婷又不在,宜佳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抹指甲油。另一间办公室人不少,公司的两个文秘在忙碌地编写打印学习班的资料,几个聘请的老师站一旁指点。
我坐到大班椅上,点燃一根烟:“你又得偷懒了?”佳宜站起,伸个懒腰说:“我才不想坐办公室呢,闷死人了。你干吗不来坐?哟,好几天不见你,跟婷姐吵架了?”我说:“你巴不得我们吵架是吗?喂,你不是暗恋我吧?几天不见,想我了?”
公司没有那么忙碌了,我对旱涝保收的学习班提不起兴趣。我喜欢模特演出,教那些小皇帝小公主跳舞、唱歌,越来越令人讨厌,我经常把蓓儿眼叫来顶替,几天不来,我是在学校筹备自己的专场演出。
宜佳笑道:“是啊,何止我暗恋你,少说有七八个,我们商量好了,准备把你分散拆零,一人要一点。”我认真地说:“是吗?你准备要我身上的哪一部分?上半身还是下半身?”她抓起沙发上的一只垫子扔向我,嗔道:“下流!当心婷姐收拾你。”
我每天都是这样嘻嘻哈哈过日子,不知不觉嘴巴油了许多。宜佳是资格最老的模特,是我们带出来的第一批,也是脸蛋最漂亮的一个。每次演出,基本上以她为主,公司的事务,我们也经常让她参与。碰上我和羽婷不在,一般叫她守办公室。
“章子,有件事想跟你说。”宜佳拉椅子坐到我对面,突然严肃下来,“婷姐整天只顾围着那个村姑转,我们快一个月没演出了。再说,那村姑才刚来,连猫步也没走成,这又给她请形象设计,又给她请化妆师、服装师,拍的写真比我还多。大家都看不惯,哼,不就是长得高吗?这么重视她。”她说的村姑,是指苏柳,苏柳刚来一个多月。我笑道:“嫉妒了吧?你听我说,上次包装你去参加比赛,也有人发牢骚,跟你刚才说的话一模一样。你知道是谁吗?”她低下头,声音细小:“是李梅吧?”李梅在模特中以身材性感火暴见长,她是凭容貌气质取胜,两人一度吵得不可开交,现在却成了死党。
这时,羽婷来了,宜佳一跃而起:“解放喽!章子再见,婷姐再见!”像小鸟一样飞出办公室。羽婷等她消失,立即坐到我身上说:“累死我了!帮我揉一下肩。”我说:“没关门呢?”抽出身子,把她放进椅子,去关上办公室大门。
“你对付女孩子真有一套。”羽婷笑盈盈抬眼望我,看样子她早就在办公室外,“宜佳这张嘴,比李梅还要过分,心眼也特多。现在那群丫头,管她叫老大,李梅是老二。你要不把她说通,私底下啊,不被她搅得人心惶惶才怪。”我边给她揉肩边说:“我可没有说通她。你要是不想看见她组织人造反,那就赶快找点演出给她忙。这么多漂亮丫头一起闲了,不出乱子是不可能的。”她点头称是:“嗯,这个月我光顾苏柳,你又忙你的,有两个演出给我推了,我马上联系一下,看人家还要不要做。”说完,抓起话筒拨号。
由于有了学习班固定的收入,羽婷开始对演出挑三捡四,档次低、格调差的小展览或商场走台,一般推掉不接。公司少点利润不要紧,模特可不干了。尤其宜佳、李梅两个,她们是客户必点的人物,一次出场有好几百块,如果没有演出,一个月只能拿几百。长期下去,迟早有人跳槽。这就是我们不愿意看见的“乱子”。
羽婷打完电话,扶我揉她的手说:“运气不错,人家还没找到合适的模特。哦,待会客户邀请一块吃饭,你去不去。”我问:“男的女的?”我历来不参加这种不为了吃饭的饭局。她斜眼望我:“男的。”我说:“那好,有男的保护你,不用我去了。”她又笑道:“骗你的,是个女的。”我说:“那更不用我去了,一个男人跟两个女人吃饭不正常。”她反手搂我的脖子:“狡辩!压根就不想去。干吗你老躲在后面呀?以后迟早有大场面要你露脸,到时你别自己丢人。”我看表说:“我马上有场球赛,以后再陪你露脸吧。”我是演员,只想上舞台,不想上谈判桌。
如今,学校最吸引我的地方只剩下踢球了,从女人堆里回到男人世界,就像回归自我,回归属于个人的空间。毕竟我年纪尚轻,玩心甚重,要求一个颟顸懵懂的大男孩肩负男子汉的重责,似乎不大现实。我隐约在抵触露蕾公司的事务,可能是商业味道越来越浓,我越来越感觉不好玩,惟一能把我和公司连起来的,只剩下羽婷本人。
“哥们,雷山住哪间宿舍?”
有人在门外打听我,声音非常熟悉。我正在宿舍换球衣准备踢球,听到这个声音,衣服也不穿就跑出门,果然是玉米子。
“妈的,你还没死呀?”我靠在门框上笑。这小子长高了不少,头发染成了金黄色,还吃得膘肥体壮的,不过,脸形没变。
玉米子快步走来:“靠,山哥,你真的在这里,我还以为小麻雀骗我呢!”我说:“你不会是从怀城跑来看我的吧?”王米子叫道:“是啊,我从怀城来,刚下车呢!不过,我家早就不在怀城了,前两年,老爷子长官,我也跟上来了。走、走,喝酒去,好久不见了。”
这几年,我是有意躲着玉米子的。那一次受他引诱“劈锅”,我被我老爹揍了一顿后,再也不敢跟他来往,后来我整天忙于拜师学艺,他也不知所终。隔了这么长时间重逢,感觉非常亲热,我球也不打了,马上跟他走。虽说老爹的余威还在,可这里是省城。再说,我对玉米子的友谊十分微妙,带有感激的色彩,没有他唆使我“劈锅”,似乎就没有我今天的一切。当然,我不会告诉他这一点。
玉米子不知道我已经不是穷人了,把我带到一家我看也是很普通的餐厅,鸡呀、鱼呀、肉呀上了一桌,像是慰劳一个整天吃食堂饭的学生哥。海阔天空吹了一小时牛,我只吃了一点青菜,我对饮食是很挑剔的。玉米子这才大感奇怪,上下打量我。
“哇、哇!梦特娇。哇、哇!欧米茄。“玉米子抓我的T恤捻来捻去,分辨真假,又翻看我手上的潜水表,那是羽婷送我的生日礼物。看差不多了,他一脸嫉妒地说:“靠,全是真的。”他身上也全是名牌,不过他习惯别人的穿着比他差,要不他早就看出我穿戴什么。
我笑骂道:“ *** ,好像只许你一个人吃好穿好一样?”玉米子一脸失落:“几年不见,你也鸟枪换炮了。喂,山哥,你不会是给富婆包了吧?哈哈!”我说:“我给你老爸的二奶包了,你他妈有意见?”这家伙哈哈大笑:“那我巴不得,来,干!”
不知怎的,玉米子的玩笑话居然刺痛了我。联想到我那张每月递增的卡,联想到羽婷对我无所不包。也许是羽婷买下那家破产工厂后,我内心深处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以至于特别敏感。我的敏感非常可笑,露蕾公司我没有一半功劳,至少有三分之一,我无愧于那张卡。再者,我和羽婷的感情,岂能以金钱衡量?我很快又恢复常态。
吃过饭,玉米子意犹未尽,拉我去“蹦迪”,叫来了两个妖里妖气的女人做伴,还担心我眼界高,悄悄向我抱歉说:“山哥,将就着玩吧,你当换个口味。”我说:“跳舞还凑合,要玩你自个玩。”
我不可能再受玉米子引诱了,不过,我承认我和他有点臭味相投。而且,他不是艺术学院的人,跟他在一起,不管怎么玩,都不会传到羽婷耳朵里,这让我十分轻松,就像小时候逃学一样,有种叛逆的快感。
“喂,山哥,你看,那个马子可真高,人还长得不错,上吧,我看全场就你一个配得上她。”
又跳完一曲舞,玉米子向一个走向吧台的女人指指点点。我不看则已,看过后喝酒喝进鼻子里。是苏柳,她又穿上一身暴露装,手拿一根支未点的烟,在吧台边寻找猎物。
“我要带那马子回家,你们不用等我了!”我口中说得潇洒,心里不是滋味。玉米子大笑:“好咧,给你半小时。”
我走到吧台,站在苏柳身后打着火机说:“小姐,需要我帮你点烟吗?”
苏柳不但没点,烟也丢了,吓得像发冷:“章子,你、你也来跳舞呀?肖、婷姐呢,我、我是来找人的,我、我马上就回宿舍。”我冷冷地说:“那走吧,我送你。”她在我身后望了望,没见有人才镇定一些,快步往外走。
出了迪斯科舞厅,想起羽婷一个多月来,倾注了无数的心血,我伤心地问:“你是不是嫌钱太少,不想干了?”苏柳连连摆手:“不是的。章子,我、我一定好好做,我、我听你们的话,我、我真的是来找人的,以后我晚上再也不出来了!”她急得眼泪也流了。我看她不像假装,稍稍松了口气,打开一辆出租车门。
四十一
“小山,起来,小山,快起来!”
我才睡了两小时,老娘还像我读书那时一样,把我硬生生从床上拖起。我眼睛睁不开一条缝,上身立起,没坐稳又摇晃倒下。连打了两天两夜的麻将,浑身像要散架,用来摸牌的右手,肩周疼得难以动弹。打得这么辛苦我也认了,可是,到最后,发现被老洪、吕大嘴、蓓儿眼合伙蒙了一把。输了千把块没什么,受骗上当实在丢人。原以为,老洪就算有心坑我,也不至于和刚被他殴打的蓓儿眼串通一气,更不可能拉上吕大嘴,三人设局,引我入瓮。哥姐们都走了,老爹老娘也只顾去打理他们的修理铺子,我一个人呆在冷冷清清的家中,想扮乖乖仔也没人看,只好整天出门找乐子。开心的是,尽管我经常一两天不回家,只要打个电话,老爹老娘也不过多追究,我第一次感觉到被他们当一个大人对待。
“小山,这孩子,快醒醒!”老娘还在锲而不舍地拉我起床,我差点滚到地下,不高兴地埋怨:“妈,我又不上学了!”老娘拍拍我的脸叫道:“谁叫你上学了?你爸跟人打架了,还不快起来?”
“老爹跟人打架?”我也着急了,不顾身上只穿短袖球衣和七分裤,冲出房间。边下楼下边问:“他没喝多吧?”老娘说:“没有啊,和平时一样,中午只喝了二两。”
下午时分,小商小贩们有的忙买卖,有的忙收摊。老爹的修理铺也准备关门。巧的是门外出了一起车祸。两小青年开摩托车把一个农村妇女的贩菜三轮撞翻,人虽然没伤着,但两个小青年恼羞成怒,将妇女的车上的青菜踢得满街都是。以我老爹的性格,打抱不平是肯定的。哪料小青年不买一个老头的帐,反把他跟妇女联系起来大骂一通。这样,冲突也就在所难免了。
从家里到修理铺有几分种的路,途中听老娘说了个大概。我不担心老爹吃亏,我是怕他打伤人。别看他快六十了,身上的肌肉比我还结实,上百公斤的大电机,他一个人能端上卡车。
果然,我赶到时,老爹已经将一人打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正在挥舞拳头收拾另一个,嘴巴也跟着叫骂:“小王八蛋,看你嘴利?老子打烂你的狗嘴!”也不知道是小青年引起公愤,活该受打,还是老爹凶神恶煞的样子过于吓人,围观的没一个去劝架。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老爹拉开,被打的小青年嘴巴真烂了,血肉迷糊,牙齿也飞出几颗。下手太重了,老爹这么大的火气,似乎不是这件事引起的。我很纳闷。若在平时,他最多掮两个巴掌了事。成了这种局面,我不知如何是好。
“警车来了,警车来了!”警笛声渐近,围观的人让开一条道。警车早不来晚不来,来早一点人不会伤那么重,来晚一点,我可以叫老爹走人。现在,进退两难。难怪吕大嘴戏言:“抓赌扫黄警车快,赶紧下注解裤带,打架斗殴不用急,不死不伤没警笛。”在怀城,我们打麻将一般在吕大嘴家,他大哥是公安局长。
两个警察从警车下来,老爹不躲不闪,迎上去高举他满是鲜血的手叫道:“人是我打的,不用问了,带我走!”他也意识到自己过分了。我赶紧抱住他,往人群里推。他发力挣扎,我们爷俩倒像打架一样。我哪是他敌手,两三下把我甩了个趔趄,吼道:“一边去,大人的事,小娃子凑什么热闹?”我左右为难,只好听之任之,老娘知道他的牛脾气谁也劝不了,站在一旁抹眼泪。好在警察对他没兴趣,一个问被撞的妇女,一个问围观的群众。最后,领头的警察问地下呻吟的两人:“你们俩,是去交警大队呢,还是去派出所?”两人不再呻吟了,双双站起,异口同声道:“我们去医院?”扶起摩托车发动,警察也不阻拦,看着他们一溜烟走了。
这样的结果出人意料,围观者在笑声中一哄而散。我老爹有点无所适从,我对他说:“老爹,关门回去吃饭了!”他这才转身进修理铺。刚过春节,天气还非常冷,跟老爹较劲发的汗早就消了,我小跑回家。
“雷山,雷山!”有人叫我,是那位领头的警察,他开警车追上我,停在我身边,“妈的,不记得我了?”我迟钝地端详了好一会才说:“是你呀?小麻雀!啊,不,应该叫麻刚警官。”回到怀城,见到谁都面熟,犯不着整天去回忆是否故旧。这也跟我睡眠不足有关,不过,人家叫出我的名字,我很快也认出他。
麻刚下车给我递了一支烟说:“你小子越来越像明星了,听说你不在剧团了,现在在哪发财?”我叹息说:“被剧团赶出来了,在海口混饭吃。你几时当警察了?”他是我高中同学,我上大学回来少,许多同学都失去了联系。
“我成绩差,考不上大学,只好当警察了。”麻刚羡慕地看我,“我一直在乡下派出所,去年才调回来。对了,年前,张南生问起你,他怪想你的。”我动容地问:“他还在村里吗?”张南生是我高中的铁哥们。
“在,我以前也在他那个乡,经常去他家喝酒。我走了,他寂寞得很,你有空去看看他吧?”
“好的,一定去。你下班了吗?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叫你同事一块?”
“今天不行,这几天恐怕也不行,十五刚过,忙得要死,改日吧。我马上得走了,对讲机说有人被抢。”
我感激地握麻刚的手告别:“刚才的事多亏你了,真不好意思!”他笑着上车道:“小事一桩!不过你家老爷子还是那么火爆。这一带是我的辖区,跟老人家打声招呼,给我点面子。”我连连点头。在他精明老道的警察作风面前,我不敢想他是那个曾经被我百般欺负的小麻雀。我站在路边自惭形秽,感觉到冷才往家里跑。
晚饭时,老爹拿出一瓶他舍不得喝的五粮液,自己倒了一杯,也给我倒了一杯。我以为是对我去劝架的奖赏,他却沉声道:“今天,你大姑打来一个电话,你表哥被警察从海南遣送回来了。”我脑子嗡地一声响,手里拿的酒泼了小半。这件事他不提我也不敢说。大姑是个寡妇,身体不好,住在厂里,来往不多。怪不得老爹火气大,原来真的出事了。我不敢看他,低头喝酒。
“你、你、你……”老爹脸呈酱色,一手伸向我,食指在空中不停虚点。这是大发雷霆的预兆。我真害怕他捧我一顿,本能地后仰。老娘也紧张了,从餐桌另一侧站起,像准备随时保护我。
“你打得好,那小子该打!”老爹收回他的手,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又重重放下,“你大姑说,他私下骗了许多亲戚朋友,你要是告诉我,我亲自到海口去教训他!”说话间,拳头不时擂桌面,菜碟也跳动起来。
我不知无所适从,老爹看来有暴力倾向,最应该找韦花玉忏悔。而我呢?想起我当时殴打表哥,与他今天打人的情形如出一辙。而且,我扮演的流氓黑社会,连林重庆这个老江湖也信以为真,不能不说是一种天赋。
老爹亲自为我添酒,再次伸出食指向我虚点:“你懂事了,很好,为我争了一口气!”我百感交集,真想告诉他,我这一年在海口是怎么过的。可是,我做不到。那样等于是说,我并没有争气,反而丢了他们的脸。那样的话,对他和老娘的打击,恐怕更甚于表哥骗他们的钱。
老爹接着说:“我就知道,只要你不去唱戏了,比你两个哥哥还能干!来,咱们爷俩干完这瓶酒!”我的眼睛湿润了,不是激动,是为自己悲哀。不过,我还是陪他干完这瓶酒。
我睡了一个对时,老洪来了,把我房间的音响调得跟打雷似的,我想不醒都难。
“喂,睡这么久了,起床,起床,继续,继续!”这小子居然还想蒙我去打麻将。我一手掐他的脖子,把他推倒,大骂道:“去你妈的,以为老子是傻子呀?枉费老子当你是哥们,居然跟别人一块蒙我?”他还是嘻皮笑脸:“嘿嘿,赌场无父子嘛?还是你说的呢,喂,这回我跟你一伙,收拾那两个狗男女。”我懒得理他,进了卫生间。
洗漱完毕,老洪殷勤地端来一杯牛奶和两只面包:“早餐都给你备好了,够意思吧,老大?”
吃了早餐,我慢吞吞下楼,老洪抢在我前头去开门,马上发动他开来的摩托车。我把他拉下车,自己坐上去,没等他上后座,飞快地挂挡加油,把车开走。车子走远,后望镜里,老洪像条憋尿找不到电线杆的狗,在街边狂吠。
怀城的文艺圈虽小,也照样是个怪圈子。里面的人,大多自私自利,自高自大。不能同甘,也不能共苦,没有肝胆相照,只有白发如新。但是,跟他们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轻松愉快。这些人绝对是乐天派,是享乐主义者。只为自己而活着,任何事漠不关心,玩乐中工作,工作中玩乐。每天,或者说每时每刻,都在挖空心思制造开心有趣的事情。久驻这个圈子,与圈外的人显得格格不入,甚至被圈外的人看成疯子。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喜欢这个圈子。不过。昨天遇见麻刚,突然想念以前的同学。
读高中时,张南生曾经是我学习上的对手。高一,我是第一,他是第二,到了高三,他是第一,我是倒数第一。其中原因,不言自明。张南生是那年全市的文科高考状元,被北京一所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学录取,我的高考分数不上中专线,被迫补习。不难想象,我家里人对我学艺的憎恨程度。张南生最惊人之举不是他拿了状元,而是他从名牌大学毕业后,放弃分配到省城工作的机会,毅然回到他的家乡,一个贫穷的小村当村干部。
“你可不像村干,蛮像点农民的嘛!”
我驾摩托车离开怀城,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来到张南生所在的村庄。正好碰上他挑一担大粪走出村口,我悄悄跟在他身后。
“我本来就是农民啊!”张南生看清是我,差点滑一跤,“哎呀,章子,你、你先到我家坐会儿,跟着我味儿不好,我到那边菜地立马回头。”其实他怎么看也不像农民,戴一付酒瓶底般厚的近视眼镜,普通话口音还有北京腔,挑一担大粪走起来也像喝多了,惟一接近的是他一边高一边低的裤筒。我停车到路边,笑说:“拜托,让我来改造改造吧?”不由他分说,提起压得他摇摇欲坠的粪桶放上肩。他体质太差不是一天两天了,为此,险些被那所名牌大学刷掉。这是从小营养不良,又缺乏锻炼造成的。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张南生气喘吁吁带路往菜地走,“说起书生,你如果愿意当书生,也一定会比我强。说真的,章子,你是各方面都让我服气的人。”我骂道:“靠!你他妈不肉麻呀?帮你挑担大粪,也用不着这么捧。”
浇完菜地,来到张南生家里。他家是一栋新落成的三层小楼,里外看,比我家还气派,要知道以前他家只有一间破草房。我最意外的是,这小子居然有老婆了,是同村的姑娘,怀抱一个嗷嗷待脯的婴儿,有客人来,羞涩地躲进房里。张南生的父母非常热情,乡下待客是否热情,惯以杀鸡衡量。三只在院落里觅食的鸡,因为我的到来死于非命。
张南生带我登上他家的三楼天台,我说:“想不到,你小子在村里这么逍遥,连媳妇都娶了?”他笑笑说:“农村生活闷得慌,打发时光不容易啊!以前我老是认为结婚早不好,回来才知道有老婆的好处。”我骂道:“妈的,把老婆当玩具了,好嘛,孩子你也有了,是不是又多了一个玩具?”他说:“你没老婆,这你就不懂了,有了孩子,多了一个人跟我抢玩具。”我大笑起来,摇头道:“实话说,我还真的小看你了,以为你在村里呆不了一年肯定逃走。你没有走,我又担心你会饿死,或者精神崩溃自杀。”他叹息了一声:“没那么糟糕。我回来头一年就选上村长,每月有几百块工资,饿不死,村里装电话后,电脑能上网了,我每月给报刊写稿子,又有千多块收入,小日子滋润得很。我的心思,主要是用在村里的事上。”他兴奋地举手指向村里:“你看看,我们村现在家家户户,都住上我家一样的小楼了,这就是我当了四年村长的成绩。”
他家住在村口,进村只顾说话没留意村里的变化,这个村,他回来那年,我来过一次,一间混凝土楼房也没有,而眼下我看过去,没找到一间平房。村中央有一块石匾尤其醒目,上面刻着“省级试点模范村”几个大字。我还是不相信地问:“村里人当真有钱?那你可是大能人了,你当村长太小,应该让你当县长、市长。”他摇头:“没有,大部分从银行贷款,和城里人的住房按揭差不多。”我更是疑惑:“靠!这可是新闻,银行会给农民住房按揭?”他说:“的确是新闻,你这家伙一定不看本地报纸,不看本地电视。其实,不止住房贷款,之前,我还给各家各户贷款种甘蔗、养桑蚕、栽果树、挖鱼塘、盖鸡舍等等,当然,我们村的农产品,非常畅销,这是还贷款的保证。现在春节刚过,平时,村里摆满来收购的卡车。”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他从北京的名牌大学毕业,回到这个贫穷的山村当农民,在全省,乃至全国都是个新闻。一时间,广播电视、报刊杂志,经常出现他的身影和名字,包括现在,对他的追踪报道一直没有间断。这个年代,虽说是偶像吃香,但榜样依旧受青睐,尤其政府青睐。他成了怀城的头号名人,也是怀城的一笔财富。花多少钱搞宣传,也比不上他一个人为怀城挣来的知名度。有了这个基础,他还有什么办不成的事?
“如果在别的村子,我无法成功。”张南生还在向我解释,脸上洋溢得色,“我们村虽然有两百多户,但并不复杂。一百年前,就是一家人。如今,家族的传统也保存得相当好,有这个亲缘关系,办事容易多了。他们都听我的,我只是头两年比较困难,后来,基本上用不着操心了。知道吗?市里准备培养我当乡长,我没有答应,其实是不敢答应。”我笑说:“我知道,你绝对不是新闻里吹嘘的理想主义者。”他激动起来:“对,还是你了解我。我不求改变世界,只想改变我们村。告诉你吧,我今年要走了,带老婆孩子到大城市去。我的使命结束了,啊,四年啊!”他面对村子张开双臂,似乎在卸下千斤重担,准备拥抱外面的世界。
一餐饭从中午吃到晚上,我和张南生回忆了许多读书时期的趣事,也喝了不少酒。张南生的父母、妻子离开厨房去睡觉了,我们还在继续。
“妈的,章子。”张南生口齿不清,开始讲粗口话了,“有一段时间,我恨不得宰了你丫挺的,你知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家穷,全村都穷!饭也吃不饱,读初中起,我的学费是全村凑的,条件是我的成绩全班第一。你记得吗?高一那年, *** ,你这王八蛋居然两个学期都拿第一!害得我没学费,我爸去卖血!我爸……”他痛哭流涕。我哭笑不得,拍他的肩说:“你他妈倒是跟我说呀?憋到现在才说有屁用,我借你三年学费也没问题。”他眼睛直直地望我:“我不求人,我不要别人可怜。我也不要别人可怜我爸,可怜我们村。我自己想办法,我回来了,我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我做到了!来,为我干杯!”
夜里,张南生和我同房而睡,我迷糊时,他突然放声大笑:“章子,我终于发现我在哪一方面比你强了?你知道吗?五年来,我成功塑造了一个思想崇高、勇于献身的有为青年,你他妈虽然是演员,你的演技不如我。你服不服?哈哈!”
第二天,张南生还在床上打呼噜,我悄悄离开了他家。他临睡前的话对我是个打击,我还在黯然神伤,却又不得不服。
“哇塞,你回来的真是时候,最后一个菜刚刚起锅。”老洪在我家厨房里,做了一桌菜。
我心里不爽,把摩托车钥匙砸向他,骂道:“你他妈在我家干什么?拿你的车,给我滚蛋!”他接住摩托车钥匙说:“老子没地方住了,那婆娘不给我进门,大嘴又赶我出来,我不住你家住哪?你他妈让我睡大街呀?”我说:“关我屁事!你自杀得了,老子借你一把斧头!”
送走蓓儿,我勉强回到办公室。头痛更厉害了,甚至趴在桌子上感到桌子也在动。我就去医院。医生量了血压说没问题,又让我去做心电图。我第一次做,当那个漂亮护士把那些铁夹子向我的手腕脚踝上卡时,我很紧张,不知过会儿那电流有多大。我很盼着有个人来陪我。我向那女护士轻轻地微笑,我盼望她就是我的某个亲人。在我不知不觉中,检查已经结束,原来根本感觉不到电流的存在,心电图结果出来,一切正常。
我在医院门口坐上二路车回到宿舍区我的二室一厅。
我吃了药,躺下,感到床好象在晃动。我有些儿害怕。
我突然记得市人大有位科长和他老婆分居,结果夜里心脏病突发,没人及时救护,早晨发现时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我闭上眼睛,眼泪不听话地流着,在经过一幕幕回忆之后,我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
写于2001年春。河南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