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舞厅都是刺激****的场所,性感的节奏与乐感的节奏是统一的。包括盛行一时的交谊舞,表面看道貌岸然,彬彬有礼,其实心怀鬼胎者居多,在拐弯抹角的乐曲中,被迫当一回假淑女伪君子。如今,什么都时兴反璞归真,直截了当,扑到迪斯科舞厅粉墨登场去。摇滚乐的每一击鼓点,帮助人们卸下羞答答的情感,还原赤裸裸的性爱。在大街上摇晃乳房扭动屁股是疯子,在舞厅里只恨自己乳房太单薄屁股太削瘦。有时,不得不赞叹舞厅的发明是个伟大的创举。
夜深了,迪厅里跳舞的人越来越少,搂在一起的男女越来越多。摇滚乐悄然退场,变成了呻吟一般的爵士乐,就像狂风暴雨的热吻过后,开始温柔的爱抚。这样一个夜晚,有多少女人失去第一次,又有多少男人得到第一次?
我手握一瓶“矮炮”啤酒当观众,开放城市的女人,穿着也非常开放,以衣装比较,剧团穿着大胆的女演员个个变成了淑女。我喜欢跳舞,但不喜欢在台下跳。习惯于引人注目,我这身装束,走在怀城的大街上,就算警察也会致意。而在这里,许多男人另类新潮的包装,我只有时尚杂志上才见过。在怀城呆了三年,我发觉我落伍了,或许芬兰说的对,大城市才是我的归宿。
鼓动跳舞的司仪下班了,领舞女郎也不见了踪影,舞台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不知不觉走过去,把酒瓶搁上台面,真想到上边去站一站。台上台下相距不到一米高,对我而言,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先生,陪我坐坐好吗?”
我身后来了一个人,没转头时以为是女人,转头后像看见了“妖怪”,禁不住退了一步。灯光昏暗,别人是否看得出我不知道,我一眼就看出这个“男人”面上打粉,嘴唇涂抹了浓厚的口红。
“走嘛,人家看你一晚上了。”“妖怪”靠上我的胸口。
同性恋!这个词闪过,一阵恶心,我凑近“妖怪”耳朵,骂了一句:“我只会丢你老母,滚你老母的!”
符波来了,拉我走回坐位:“山哥,你去舞台那边干什么,那是‘先生’的地盘!”
“真他妈倒霉!”我一口气喝下一瓶“矮炮”。符波又往我面前放了一瓶:“山哥,好像你的手机响。”
凌晨一点手机响,要是在家,我小便到半一定淋湿双脚。保准有急事,老娘血压高了,或老爹胃又痛了,也可能是大哥出差,小侄子流连网吧彻夜未归,我和老洪曾两次从网巴揪他出来。在海口不一样了,除离家远难牵挂,关键是这儿的人黑白颠倒,谁叫白天的太阳那么毒辣呢?用林重庆的话说“这里是美国时间”,我常常在这一时间被他拉去“凑角”打麻将。
偷电事件解决了,圆满程度超乎我的期盼。其实我也非常清楚,找到偷电的证据,对业主而言,我是“狗打老鼠有功无劳”。没人偷电了,请我这个电工干什么?这就是海口的行事方式。我接受了林重庆的建议:保证拿到工资的情况下,偷电继续进行,美食城再发给我一份酬劳。这是一个双赢的建议,每月三千块的收入,外加一张美食城的免费饭票。我无法拒绝,除非我叫雷锋,不叫雷山。
一夜之间,我成了一个无所事事又衣食无忧的人。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每天呆得最久的地方是电影院,我甚至去找过我那位骗子表哥,可惜没找到。搞传销毕竟是地下工作,经常变换居所。他也不容易,骗到我老爹的那两万块,全缴给他的上线,只拿了小头,就是说,他被人利用了。也许生活安定使人心慈手软,有时我居然会帮他寻找骗我老爹的理由,好像被骗得理所当然一样。
压腿十分钟,劈叉十分钟,倒立十分钟,二百次俯卧撑,三百次仰卧起坐,还有不定额的前后空翻,及一段蒙古舞。这是我每天的练功内容。三楼的大厅,成了我的练功房。
练功完毕,大汗淋漓站在马桶前。手机铃第二次奏起“费加罗咏叹调”,我不急,最大限度地保证马桶的清洁,提起裤头,洗净双手,才去抓手机。
“你的机会来了!”
麦守田标准又有点带京腔的普通话,我有一个月没听到了。他是我在某个歌舞厅的招聘考试中认识的,那天招独唱演员,我是靠声乐考上艺术学院的,在怀城,也经常去舞厅客串唱歌,自以为各种唱法还过得去,也参加了应聘。这家伙是评委,我唱完准备的曲目,他跟在屁股后说:“你站错地方了吧?你是演戏的。”我诧异于他的眼光,他又说:“我也站错地方了,不过有人给我四百块。”他自我介绍是个副导演,来海南拍一个电视剧的,休息时间给客串评委。也许海口算不上大城市,不过,来海南拍外景的电影电视剧组,几乎每天都有。
“又找我跑龙套呀,你还欠我五百块呢!”我早就闷得慌,没有朋友的日子对我是种折磨,尽管他算不上朋友,也同样令我兴奋。他经常介绍我当群众演员,钱不钱我无所谓,只要有戏可演。
麦守田爽朗地大笑:“新账、老账一块算吧,这次我争取推荐你当男配角,导演和制片人被我拉来海南度假,待会安排你和他们见个面。”他说了一家茶艺馆的名字。
我淋了一个冷水浴,穿戴整齐下楼,在美食城门外碰见符波,我正想找他。
“哦,知道,在面前坡。走,我搭你去!”符波去开动他的“大黑鲨”。我向他打听茶艺馆的方位。
“今晚不等啤酒小姐啦?”我知道符波看上美食城的一个啤酒小姐。
符波给我一顶头盔,叹息道:“等也是白等。老大,很少见你晚上出去,不是去会女朋友吧?”
“会男朋友晚上不行吗?”我坐上“大黑鲨”后座,这种摩托车在怀城,曾经是有钱人开的,而海口好像满大街都是。
符波边开车边跟我说话:“喂,老大,像你这种人,女朋友肯定是排队等。”我说:“我来了这么久,你见过我跟女人在一起?”他稍稍放慢速度大声说,“你没看见那几个啤酒小姐,你每次经过,她们那样子像要扑上去。”我笑道:“靠!那太危险了,以后我不敢再走大门。”
路途不远,十分钟后来到“面前坡”,符波将车停在一家茶艺馆门外。
“来了?坐吧。”麦守田脸色深沉。认真地用开水淋浇面前的紫砂茶壶,又小心翼翼地端起茶壶,将茶水注入茶海中,直到滤完每一滴,末了,再端起茶海,斟满桌上的四只小杯。我站到他身前,他头也不抬。
一股清新的茶香味沁人心脾,分不清是麦守田弄出来的还是其他地方飘来的,直让人想去拿起一杯茶品尝。
“先别动!”麦守田没让我的手碰到茶杯,“你说说,这玩意你看是什么了?”他的眼睛向紫砂茶壶和茶杯游走了一圈,最后盯着我望,像个提问的老师,等待学生的回答。
我看不出他在开玩笑,点燃一根烟,被迫仔细地打量了一遍那几样功夫茶具,迟钝地答道:“嘿、嘿,算是艺术品吧?陶瓷艺术。”尽管我也喜欢喝茶,但对茶道知之甚少。
麦守田用一声冷笑否定我的答案:“哈,艺术品?外行才把这玩意当艺术品,真正搞艺术的人,眼里没有艺术,艺术是我们的生活,我们就是艺术。我们眼里看到的只有真实,这样才能创造艺术,你懂吗?”
他的话高深莫测,我不懂。
“唉!”麦守田长叹,“免费点拨你一下吧!再看看,这像什么?啊?”他提起紫砂茶壶,放在我面前摇晃,“看出来没有?像什么?唉,你呀,给艺术这两个字搞瞎了眼,这玩意就像男人的鸡鸡呀!要不要帮你解裤带对照?那么,茶杯知道代表什么了吧?”
我根本不去考虑茶杯像什么,只是不想再喝茶了。他见我一脸茫然,把茶壶嘴戳进茶杯口,生气地提高嗓门儿:“这样你还不清楚?真是个笨蛋!茶杯就像女人的……”后面两字他压低了声音,只有我能听到,不过,旁边的茶艺小姐肯定猜出了他要说什么,白脸已变酡红。
我也面赤耳热,当然不是因为麦守田把男女生殖器拿出来高谈阔论,我为我的艺术境界感到悲哀,为多年来自诩是个天生艺人感到羞愧。不过,我立即意识到他是借题发挥,我抬起潜水表看说:“接你电话到现在也就半小时。”
“半小时?”麦守田声音激动,手里的烟头没够到烟缸,熄进了一个茶杯,“你知道一辈子有多少个半小时?啊,何况,刚过去的半小时,说不定是决定你命运的半小时!”
我苦笑说:“怪我自己命苦,你着什么急。”
“我着什么急?”麦守田双脚像要跳上茶桌,“亏你说得出口。我告诉你,这次他们来海南度假是我老人家全包的,你说我着不着急?”
“你不单是为了我吧?”说是这么说,我心里也有点愧疚。
麦守田重新点燃一支烟,叹道:“当然不止是为你。老弟,你有车子吗?你有房子吗?你出过国吗?你见过高尔夫会员卡吗?你知不知道有钱人喝多少钱一壶的茶,你想不想过上好日子?”
我频频摇头,麦守田又说:“你今年多大了?能不能再活五十年?经济学家说,五十年后,我们的GDP够上得老美的四分之一,和鬼子的一样。也就是说,五十年后,好日子会从天上掉下来。就算你有那么一天,可七老八十了,好日子有什么用?那时绝世美女摆在你面前,给你一吨伟哥你也享受不了。”
茶很淡,看来泡过多道。我对茶不讲究,食不知味地听麦守田长篇大论。他是名牌院校学编剧出身的,学识渊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随便什么小事都能引申出大道理。我一贯乐意当他的听众,说不清是对他五体投地还是因为大开眼界。
“我见过的演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包括院校毕业的,有的女演员愿意陪我上床我也懒得给机会。我一眼就看出你丫是天生的演员,是活在戏里面的人。但是,没有我这个伯乐,你永远打不进演艺圈。我们是穿一条裤子的人,少了谁都不行。”
这家伙是我的知音,至少他扮演得很成功。从认识我那天起,他信誓旦旦要当国内最好的文艺经纪人,我也跟他讲过,想从三流演员变成二流演员,甚至一流演员。之间,有不少共同语言。哪怕他说的全是假话,这些假话也打动了我。
“带钱夹了吗?给我看看。”麦守田突然话锋一转。
我听话地掏出钱夹。
“嗯,钱夹不错。一、二、三……才八百,不知道够不够?”麦守田低头查看钱夹,嘴里嘟哝,好像不大满意。我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很自然地收起我的钱夹,“我去安排一下,看人家还肯不肯见面,你喝茶等我一会儿,这里的碧螺春正宗。哦,我买过单了。”说完独自走了。
浸泡多道的茶,喝起来不如白开水。茶艺小姐提醒另换,我干脆也起身离开。刚出门就看见符波。
“老大!你再不出来,我走了。”符波的笑脸头一次让我感觉像朋友,“时间还早,老大,去迪厅坐一会怎么样?”我苦笑说:“改天吧,今晚换衣服,我没带钱夹。”
“我带有钱,早就想请你了。”
“好吧,对了,别老是叫我老大、老大,你喜欢当小弟,叫我山哥好了。”
我心里连骂几句脏话。平时从没正眼看过符波,我也没什么值得他敬畏的东西。可是,我不能跟他说我不是东北人,更不是哪家大酒店的卧底流氓。那样,反而让他感觉自己当了一次傻瓜。
是符波带我来这家通宵迪斯科舞厅的。算起来,我已经太长时间没有享受这种久违的夜生活了,我打算跟他好好喝一顿,倒霉碰上同性恋,喝得更有理由了。谁想麦守田来电,说是安排好跟导演见面了。这可能是决定我命运的一次会面,我没办法,跟符波借了一百块钱,打了一部的士前往。
“1121房,快、快!”
海秀路上的一家四星级酒店,麦守田在总台前焦急地走来走去,我踏进酒店大门,他马上跑去按下电梯按钮。
“你不跟我上去?”我站在电梯里望外面的麦守田。
麦守田表情怪异地支吾说:“啊,你、你不要紧张,人家想单独见面。啊,看你的了!”
我一个人来到1121房外,还真有点紧张,万一人家要求即兴表演怎么办?在舞厅喝了不少酒,根本找不到感觉。点了一支烟猛吸了几口,我才按门铃。
“叮咚、叮咚!”门铃悦耳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没有人开门。我又按了两次,忍不住用手敲,门随手而开。
房间里很昏暗,一盏床灯在亮,似乎被红布遮盖,整个屋内朦朦胧胧,还有一股香水味弥漫在空气中,我好像又回到了舞厅。沙发上有一个人逆光而坐,我看不清脸,刚想自我介绍,那人开口了。
“关上门,把衣服脱了。”
听说过许多导演行为怪异,我不敢多问,解下上衣。我的身材我是非常自信的,除了每天练功,我的饮食也控制得很好。美食城应有尽有,我隔天才吃一次肉。林重庆三人为此对我好感倍增,要不他们一定后悔给我开了免费饭票。
“裤子也脱了!”
那人第二个命令我也照办,身上只剩一条内裤。
“趴到床上去!”
第三个命令我迟疑了一下,心想,这个片子大概有床上戏,还是依言而行。那人见我趴好,走到我身后,我是从脚步判断的。突然,感觉内裤被一把扯到大腿上,我大吃一惊,想翻身扭头,长发已给那人挽在手中,脑袋一下被掼在床面上,鼻子撞得酸痛,眼泪也流了。
强奸啊!我心下大骇,那人力大如牛,摁住我的脑袋让我嘴贴床出不了声。挣扎中,我眼睛的余光看见身后挺立的男人下身。听说过女演员为了一个角色,不惜爬上导演的床,这种事我竟然摊上,是女导演那也罢了,身后却是千真万确的男人。
“你他妈想拍戏,给老子乖乖趴好!”
我双手拼命反抓,那人无法得逞,松开了手,想诱我以利。我哪管他说什么,跳下床,拉上内裤,挥手就是一拳。那人比我更高大健壮,我从小缺乏打架的弱点暴露无遗。拳头在半空嘎然而止,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小腹反倒重重挨了一捶。
我的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符波在迪厅请我喝的“矮炮”像喷泉一样破口而出。想不到这帮了我大忙,喷出的秽物准确地击中那人的头脸。待他双手抚面,我顾不得疼痛,朝他已萎缩的下身飞起一脚。我只脱掉衣裤,高帮皮鞋还在脚上。
这一大逆转,唤醒我小时候无处发泄的兽性。殴打我表哥那次,我个子比他大,加上亲缘关系,下手多少有所顾忌。这一次,我先是想听到哭声,完了又想看见流血,直到担心花了我两个月工资的高帮皮鞋损坏,我才放过那个比我高大健壮的人。穿好衣服后,气不过往那王八蛋身上撒了一泡尿。
“谈了这么久,有门儿了吧?我在下面等不住了。”
麦守田正走出电梯。
我一言不发,颤抖地点燃烟。
“嘿,嘿,你不会是第一次吧?”麦守田笑得很恶心。
第一次?我原以为他不知情,看样子是他一手策划的。我吐掉烟,向他奔了过去,扣住他的胸襟,将他叉进没关上门的电梯。
“我******的娘,看你拉皮条,看你拉皮条!老子打死你这****的龟儿子!”我怒不可遏,连老洪的粗话也出来了,一拳打他鼻子,一拳打他肚子。
“哎哟哟!”麦守田双手抱头,跌在电梯里,“别打了,别打了!听我说,老子以为你爱那个调调,哎哟!你他妈听我讲完再打好不好?记得那天在船上吗?有个女人找你……”
“那又怎么着?”我奇怪他突然提起此事,住下手让他讲下去。
“哎哟, *** ,老子流鼻血了。”麦守田狼狈地爬起,边说边用纸巾堵塞鼻孔,“那晚上有个女的在船上,到处打听一个上尉,问到我,那神态跟丢失老公似的。我一琢磨,不是你小子还有谁?你小子有招,穿军装瞎逛一转,居然蒙了一个女人,还是有模有样的女人。我就纳闷了,明明你他妈你就站在那里,这天底下哪有老猫不吃腥的?”
我再次扣住他的胸口,喝道:“去你妈的,你想说什么?就为这个你拉老子皮条呀?”
“喂,喂!说好听我讲完再打的,我没完呢!”麦守田缩到电梯一角,“我给那丫挺的看了你的录相剪辑,丫挺的说,爱留长发的男人有同性恋倾向。我觉得有点道理,把你船上的事说了,丫挺的更加肯定,今晚非叫我约你不可。”
我像给人捅一刀子,突然浑身无力,放开手说:“你拿我钱夹,是给这丫挺的开房?”
麦守田一脸坏笑,掏出钱夹递给我说:“我帮你节约了,钟点房,只花二百块。”
我差点没昏过去。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在迪厅被人错认成同性恋情有可原,要是刚才让那王八蛋给办了,我跳海自杀几次也活该。
电梯下到一楼,我重新燃上一支烟,默默向外走。麦守田跟在一旁说:“你他妈别怪我,这种事是隐私,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只要事办成了,让你打几下,老子也认了,你放心,我保证守口如瓶!”他那神态似乎我和那导演已经有过一腿。
我真想再捧他一顿,只是再也提不起力气,迟钝地走出酒店,拦了一部的士,我才过回头接他的话:“你去登报我也不反对。对了,最好去看看那丫挺的,晚了不定会死掉,那你就没有副导演可当了。”
麦守田听我这么说,大吃一惊,转身又跑进酒店。
我回到美食城的宿舍,近在咫尺的床,也遥不可及,一头栽倒在地,嚎淘大哭。女人在被迫中失去第一次,那种痛不欲生的惨状,大概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