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闭上眼睛。
这样过了很久,他的姿式还是没变,依然俯跪在石头上。
似一尊龙尸。
龙的尸体。
尸体内别有苍龙,正欲腾飞。
他似已蝉蜕,只待雷雨袭来便破壳振翅而去。
身下的大石头仿佛在轻轻蠕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石头的心脏中缓缓地流……流……
流一下便是一道白炽的电痕!
四周真是静极了。
王羲之俯听石音,额头好像也快变成石头了,硬硬的,僵僵的,脆脆的,像一块冰。
而他也渐渐幻化为冰窟窿……
冷。
冷极。
剑刃霜封,毫端冰凝。
天宽地窄,好像一切被逼进了一个仓促的空间。
一个盒子。
一个镜子。
所幸头上透出一道亮光,溅出一道奇色,心性犹未全损……
石头里面好像别有大海,一场全方位的真正的乾坤倒转即将来临!
“哈!”
王羲之猛地结束了所有的幻想,复化为人,悠然旋身坐下,定睛望去——
啊啊,远处的海面上蜃楼已经升起。
蓬山云飞,一切缥缈。
一切唯有缥缈。
“记不得那么多了,那时我看见了一场急速膨胀的梦幻就在我的眼前冉冉升空,历历展现。我能记住它的很多细节,但我看不见它的两端。诡秘的两端。既使耗尽了我的心力,我也不可能看清。真的,我记不得那么多了。这就是蜃楼:一场催生的幻景,一次夭折的图形,一个急功近利的春梦,一幅寂寞荒凉而自己热闹不休的荒唐闹剧……”
“你上去了吗?”
“无须再从一座蜃楼走向另一座蜃楼。蜃楼的意思是:一切皆虚。并非只有蜃楼才是蜃楼。”
“人是蜃楼吗?”
“人是楼,人是蜃楼。我们能爬到蜃楼上去,但爬不到自己身上去。”
“奇怪。”
“嗯。”
“风小些了。”
“也许那枝芭蕉已经吹折。”
“明日落红应满径。”
“我们休息了吧。”
“让我写完最后一画”。
王羲之走后不久,法汰和道生也离开了襄阳到建康,住在瓦棺寺中修行。晋帝亦好佛,每当法汰讲经说法时,常来谛听。王公大臣们自然追随。
诸儒生不能阻拦,佛法乃大扬于都中。
道生十五岁即登台讲经,善男信女们都很喜欢他,有老翁评曰:
“道生师父讲经含吐蕴籍,词若兰芳。”
辩法时,道生更是从容论道,分明是一个少年高僧。众僧膺服。
只有一点,此子似乎太狂(“吾不得不狂耳!”),往往大肆批驳佛经漏处,与法显当日十分相似。
惜乎神僧西去未还,长使人临江远眺……
闻说长江之源有皓皓雪山,皑皑冰川。涛涛西海,纵横其间。摩天孤岭下有神国焉,名曰“天竺”,中有万千大佛皆金刚之身……
天竺亦有大河,名曰“恒河”。不知恒河与长江孰长?孰远?孰恒?
初冬。
微雪。
襄阳城中酒旗静,转轮寺里佛灯青。
方丈之室中,道安一人静坐思禅。
小雪沙沙。
似春蚕食桑之声。
蚕结茧而自缚,僧学佛而知心。
心为何物?物为何心?
天何以雪?人何以寒?
小屋内炉火熊熊,道安思忖:此当为“寒火”。佛经上说,“火”是无处不在的,万物都能燃烧,万物都在燃烧,万物都藏火。
万物都在玩火!
玩火自焚!
诚然,焚万物者是火,然而扬万火者又为何物?
小雪沙沙。
恰似大火熊熊。
道安隔窗吸气,渐觉体内如燃冰,红光转白光,白光转蓝光,阴晴不定……
王羲之的身影一直浮现在道安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