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殷谦点评:
第五回写荣宁二府女眷赏梅,并举行家宴。宝玉席间困倦,想睡中觉,被秦可卿领到上房,见房内挂着一幅《燃藜图》,旁边挂着这副对联。宝玉看后,厌恶得不得了,赶紧走出。《燃藜图》画的是西汉时代学者刘向的故事。刘向夜间在天禄阁校对古书,有个穿黄衣服的老者进来,见刘向在暗中读书,就把拐杖的一端吹燃,有了光线刘向才同老者见面。老者教给刘向很多学问,天明才走,自称是太乙之精(神仙)。
《燃藜图》再配上这副联语,是封建阶级陈腐的说教。《燃藜图》启示人们像刘向那样寒窗苦读,准备求取功名的资本。这副对联劝导子弟们去熟悉社会上的各种事态,以便做官,建功立业;同时教育子弟通晓人情世故,以便应酬好上下左右的关系,在社会上立足。宝玉这个封建阶级的“逆子”,是最讨厌这一套的。他不愿读所谓“治理”之书,无志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以一遇到这类说教或暗示,就受不了。湘云曾劝他“会会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朋友”;他当时就拿下脸来赶她走,并讥刺她:“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见第三十二回)宝钗用同类话劝他,他也立即给她以难堪。贾政教训他时,他也同样反感,只是不敢流露而已。
秦可卿卧室联语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嫩寒锁梦因春冷,花气袭人是酒香。
殷谦点评:
第五回写宝玉随可卿来到她的卧房,一进屋就闻到一股香气,又见壁上挂着明代画家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画的是杨贵纪酒醉后沉睡的美态),旁边挂着宋代秦太虚(观)写的这副对联。宝玉一下子高兴起来,连叫“这里好!”就在这里沉酣入睡,并作了一场极其离奇荒唐的梦。
第二回书里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讲到宝玉说过的话:“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贵族男人一进仕途就费尽心机去争名夺利,品格堕落;而闺中少女和社会隔绝,保持着纯洁的天性,这是宝玉厌男喜女的基本根据。他愿意在秦可卿房里午睡,就同他上述特点联系着。
可卿的卧室是个青春少妇的卧室,其摆设、色调、气息,处处都同普通卧室不同。书中说宝玉当时已十三岁,正是青春萌动期的开始,这个卧室的一切都仿佛对他是一种朦胧的启示。作者在这里凭空杜撰了许多摆设,什么武则天的宝镜,赵飞燕的金盘,掷伤杨贵妃乳房的木瓜,寿昌公主(刘宋时人)的卧榻,同昌公主(唐代人)的珠帐,等等。上述这些人都是风流女性,其含意不言自明。唐伯虎的画和秦少游的对联,也是作者根据需要杜撰的。从这些暗示看,秦可卿不像是恪守贞操的女子了。《金陵十二钗》正册判词说她“情既相逢必主淫”,曲演《红楼梦》里说她“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都说明这个少妇在宁国府这个大染缸里已经自愿或被迫堕落了。
有人根据宝玉在梦中同秦可卿结为夫妇,以及可卿吩咐丫鬟“好生在廊搪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等情节,认为作者在这里暗写了可卿引诱宝玉同她发生了暖昧关系。是否如此,笔者下不了断语,读者可从书中情节自己去推断。
警幻仙姑歌辞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殷谦点评:
第五回写宝玉在可卿房里睡着后,梦见自己在可卿引导下来到了一个“人迹稀逢,飞尘不到”的仙境,就是第一回书中提到的“太虚幻境”,忽然听到山后有人(即警幻仙姑)唱出了这首歌辞。
所谓“太虚幻境”,完全是作者依据表述某种思想意图的需要凭空虚拟的。梦里的故事当然是假的,但作者借此表现的思想却不是文章游戏,而是寓进了很深的涵义,特别是十二钗的判词及《红楼梦》曲是全书的纲领,要仔细研究,认真对待。甚至可以说,读不懂第五回,就没法完全读懂《红楼梦》。
这首歌辞以虚无观念对男女间爱情进行了否定。《孟子》里说:“食、色,性也。”《礼记》里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些都是关于男女情爱的唯物论的说法。但佛教认为,一切苦恼都起源于情欲,要摆脱烦恼就要斩断一切情思,包括爱的情欲。警幻仙子让宝玉听见这首歌,是要启发他“醒悟”,不要陷入情爱的纠葛中不能自拔。宝玉当然不会“醒悟”,如果他在这时就“醒梧”过来出家当和尚,那么一部《红楼梦》故事就没了。
警幻仙子赋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抉乍飘今,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今,听环佩之铿锵。届笑春桃今,云堆翠髻;唇绽樱颗今,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今。满额鹅黄。出没花问今,宜嗅宜喜;徘徊池上今。若飞若扬。蛾眉颦笑今,将言而未语; 莲步乍移今,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今,冰清玉润;慕彼之华服今,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今,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今,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招。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伺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殷谦点评:
这首赋出初在第五回中,写的是宝玉眼中的警幻仙姑的形象。赋是一种文章体裁,形成于汉代,其特点是讲求文采韵律。拼命夸张渲染;流弊是堆砌词藻,有时令人生厌。
在一个重要人物出场时,为引起读者的兴味来一大套赞美辞,这是旧小说惯用的手法。曹雪芹为迎合当时读者的习惯,也写了这么一篇赋。赋这种体裁的文章,只能这样写,反反复复地铺陈,不厌其烦地比喻,没完没了地赞叹,一大篇文字也只说了一个“美”字。从这篇赋可以窥见作者多方面的才华,但赋本身并无深意。因其内容同全书思想无必然联系,读者也可以不必特别重视它。
孽海情天联语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殷谦点评:
这副联语写在“太虚幻境”的宫门之上,横批是“孽海情天”。
佛教把罪恶的根源称为“孽”,并认为男女情爱也是一种罪恶的根源;世上俗人都陷人情爱纠葛带来的无尽烦恼中,所以称之为“孽海情天”。
《红楼梦》写了荣府内外大大小小无数矛盾纠葛,男女问正当和不正当的关系也是其中一部分。这副对联从虚无观念出发,不分美丑对之一概否定,这表现了作者一股愤激和悲观的情绪。警幻仙姑的“警幻”二字就是警告人们从梦幻中醒来之意。她领宝玉看见这副对联,是要用它来告诫宝玉。宝玉当时究竟是孩子,看了似懂非懂,想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赂领赂。”你瞧,不但没能使他“觉悟”,反倒引发了他的好奇心,启发了他性意识的觉醒。
薄命司联语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殷谦点评:
宝玉到了太虚幻境,看见两边配殿挂着许多匾额,其中之一是“薄命司”,两边的对联就是这一副。警幻接受宝玉请求,让他进去游览一番。
薄命司”,取“红颜薄命”之意。大观园所有女子的“生死簿”,即《金陵十二钗正册》、《金陵十二钗副册》、《金陵十二钗又副册》都藏在这里。这就预示着她们无论地位高低、品质优劣、才智大小、容颜美丑,一概都没有好命运。这副对联就是对这些女孩儿命运的叹息。
判词“霁月难逢”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天多因诽谤生,
多情公子空牵念。
殷谦点评:
宝玉在“薄命司”里看见的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是按照大观园内女孩们的身分、地位划分的。贵族小姐、少奶奶们的名字都在正册中,介于小姐和丫鬟间的女孩儿名字在副册中,上等丫鬟的名字在又副册中。宝玉是从又副册看起的。
这一首说的是晴雯。
判词前还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
霁月难逢,是说像晴雯这样的好姑娘难以找到;同时“难逢”又是“难于逢时”,即命运不好的意思。彩云易散,是预示她薄命早死。画里的“乌云浊雾”也是说她的遭遇将是一塌糊涂。
晴雯相貌美丽,心地纯洁,聪明伶俐,双手又巧,是怡红院里最拔尖的女孩子。虽是奴婢,但从不自轻自贱去巴结谁;相反性格刚烈,疾恶如仇,有话便说,而且常常是一针见血。这就坏事了。荣府大太太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是个心地邪僻的奴才,就因为晴雯平日不趋奉她,便忌恨在心,乘着“绣春囊事件”阴毒地使了手脚,在王夫人面前说:“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她生得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会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趒趒,大不成个体统。”这段话在一个爱子如命的封建贵妇心理上起什么作用,就可想而知了。王夫人认为是晴雯把宝玉勾引坏了,把她叫来,尖酸刻薄地辱骂一顿。当王善保家的随着凤姐来到怡红院搜检她时,“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掉出来”,当场给王善保家的一个大难堪。这种宁折不弯的性格,使她想当奴才也不可得了。就在她病体支离的情况下,被赶出大观园,在她那个不成器的姑舅哥哥的又破又脏的家里凄凄惨惨地死去,年仅十七岁。
鲁迅先生说过,悲剧就是把人间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你看。《红楼梦》把晴雯这个聪明美丽的少女写得光彩四射,楚楚动人,又把她的结局写得让人刺心搅肺,心酸泪落,引起人们深沉的思索,这就是现实主义手笔的魅力。
判词“霁月难逢”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天多因诽谤生,
多情公子空牵念。
殷谦点评:
宝玉在“薄命司”里看见的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是按照大观园内女孩们的身分、地位划分的。贵族小姐、少奶奶们的名字都在正册中,介于小姐和丫鬟间的女孩儿名字在副册中,上等丫鬟的名字在又副册中。宝玉是从又副册看起的。
这一首说的是晴雯。
判词前还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
霁月难逢,是说像晴雯这样的好姑娘难以找到;同时“难逢”又是“难于逢时”,即命运不好的意思。彩云易散,是预示她薄命早死。画里的“乌云浊雾”也是说她的遭遇将是一塌糊涂。
晴雯相貌美丽,心地纯洁,聪明伶俐,双手又巧,是怡红院里最拔尖的女孩子。虽是奴婢,但从不自轻自贱去巴结谁;相反性格刚烈,疾恶如仇,有话便说,而且常常是一针见血。这就坏事了。荣府大太太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是个心地邪僻的奴才,就因为晴雯平日不趋奉她,便忌恨在心,乘着“绣春囊事件”阴毒地使了手脚,在王夫人面前说:“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她生得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会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趒趒,大不成个体统。”这段话在一个爱子如命的封建贵妇心理上起什么作用,就可想而知了。王夫人认为是晴雯把宝玉勾引坏了,把她叫来,尖酸刻薄地辱骂一顿。当王善保家的随着凤姐来到怡红院搜检她时,“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掉出来”,当场给王善保家的一个大难堪。这种宁折不弯的性格,使她想当奴才也不可得了。就在她病体支离的情况下,被赶出大观园,在她那个不成器的姑舅哥哥的又破又脏的家里凄凄惨惨地死去,年仅十七岁。
鲁迅先生说过,悲剧就是把人间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你看。《红楼梦》把晴雯这个聪明美丽的少女写得光彩四射,楚楚动人,又把她的结局写得让人刺心搅肺,心酸泪落,引起人们深沉的思索,这就是现实主义手笔的魅力。
判词“枉自温柔和顺”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殷谦点评:
这一首说的是花袭人。
宝玉看完晴雯的判词(当然没有看懂),又往下看“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鲜花隐“花”字,破席隐“袭”字),接下去就是这首判词。
袭人原来是贾母身边的丫头,本名珍珠。贾母担心她的爱孙宝玉身边的人不可靠,才把这个“心地纯良,克尽职任”的丫头给了宝玉。宝玉因她姓花,便依据陆游“花气袭人知骤暖”的诗句改其名为花袭人。
霁月难逢,是说像晴雯这样的好姑娘难以找到;同时“难逢”又是“难于逢时”,即命运不好的意思。彩云易散,是预示她薄命早死。画里的“乌云浊雾”也是说她的遭遇将是一塌糊涂。
袭人的性格和晴雯正相反,非常随和,同上下左右的人关系都搞得不错,所以说她“温柔和顺”;而且长得也“柔媚娇俏”,所以又说她“似桂如兰”。她跟了宝玉后,“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处处体贴,时时关切,无微不至,成了宝玉身边第一号得意的人。如果说晴雯和宝玉的关系还只是一种亲密的友谊,那么袭人同宝玉一开始就有了性爱的成分。她认为贾母已将自己给了宝玉,所以偷着和宝玉发生了关系。后来黛玉和她开玩笑,称她为“嫂嫂”,说明她“如夫人”的身分已被预先承认了。等到宝玉因同蒋玉菡交往和金钏之死而大被贾政笞挞后,王夫人信得过的丫鬟只剩下袭人一个,立即将她的月银提到二两,享受到同荣府其他姨太太同等待遇。一次宝玉无意中将袭人的汗巾同蒋玉菡作了交换;后来贾家势败后,袭人果真同她骂为“混帐人”的蒋玉菡结成婚姻。这样一个最合“三从四德”标准的女子,最后落到一个戏子手里;而似乎肯定是她主人的宝玉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当年这个向宝玉发誓“便是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的袭人,还是被蒋玉茵的花轿抬去了。按脂批“琪官(蒋玉菡艺名)虽系优人,后同与袭人供奉玉兄(宝玉)、宝卿(宝钗)得同终始”一句提供的线索,我们还可猜测宝玉和宝钗在穷困落魄后,要靠袭人夫妇过一段生活。这一切在作者看来都是命运在捉弄人,所以才有后两句的感叹。
判词“根并荷花一径香”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殷谦点评:
这一首说的是香菱。
宝玉看又副册判词不解,又去翻副册,见上面“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接着便是这首判词。
香菱是薛家的丫头,是奴婢,进不了“正册”;可她原是甄士隐家的贵小姐,也不能进“又副册”,所以作者就把她安排在介于主奴之间的“副册”里。
第一句是说,“香菱”原来就是“英莲”;英莲三岁时被拐子拐走,养到十几岁卖给薛蟠,给这个花花太岁作了侍妾。后来薛蟠娶了个搅家不贤的泼妇夏金桂,又贪又嫉,又狠又毒,香菱受尽他们的凌辱虐待,含恨而死。关于香菱的结局,这首判词说得很明确。高鄂的续书写夏金桂死后,香菱被扶正,当了正夫人,是显然不符曹雪芹的意图的。
如果说甄家的小荣枯映衬着贾家的大荣枯,那么香菱的命运也是对大观园群芳命运的一个暗示。谁能想象得到娇生惯养的甄家的掌上明珠,会成为一个让人作践的奴才呢?谁能容忍那么聪明俊秀的姑娘,配给一个只会作“哼哼韵儿”的蠢材呢?有人说过这是“玉碗金盆贮以狗矢(屎)” (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实在令人惋惜。英莲就是“应怜”,从作者宿命的观点看来,这是不可解的,命运是无情的。
判词“可叹停机德”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可叹停机德, 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 金钗雪里埋。
殷谦点评:
这一首说的是薛宝钗、林黛玉两个人。
“宝玉看“副册”仍是不解,又去看“正册”,见第一页上“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钗”(两株枯木是“林”字,雪谐“薛”音)。下面就是这首判词。
第一句是说宝钗有封建阶级女性最标准的品德。她“品格端方,容貌丰美”,“行为豁达,随分从时”,荣府主奴上下都喜欢她。作者又说她“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正是封建时代有教养的大家闺秀的典型。她能规劝宝玉读“圣贤”书,走“仕途经济”的道路,受到宝玉冷落也不计较。黛玉行酒令时脱口念出闺阁禁书《西厢记》、《牡丹亭》里的话,她能偷偷提醒黛玉注意,还不让黛玉难堪。按当时贤惠女子的标准,她几乎达到无可挑剔的“完美”程度。但读者同这个典型总是有些隔膜,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她对周围恶浊的环境太适应了,并且有时还不自觉地为恶势力帮一点小忙。如金钏被逼跳井后,她居然不动感情,反倒去安慰杀人凶手王夫人。有人评论说,她是个有尖不露、城府很深、一心想当“宝二奶奶”的阴谋家,这也似乎有些太过分了。她自己既是封建礼教的卫道士,又是个封建道德的受害者。贾家败落后,她的下场也不妙,“金钗雪里埋”就是预示。
第二句是说林黛玉是个绝顶聪慧的才女。她的才华是大观园群芳之冠,是智慧的女神。她从小失去父母,寄养在外祖母家,尽管是贾母的“心肝肉”,可是以她的敏感,总摆脱不了一种孤独感。特别是在对宝玉的爱情上,几乎到了神经过敏的程度。好在宝玉对她一往情深,处处宽慰她,哪怕是篱玉歪派给他的“错误”,他也承认。这样,他们的爱情就在一种奇特的、连续不断的矛盾痛苦中发展着。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哭了,哭时要比笑时多;刚刚和好了,突然又闹翻了,闹翻一次反倒加深一次感情。他们的爱情在有形无形的外界压力下,形成一种畸型。在荣国府那样的环境里,越敏感的人就越忍受不了。黛玉的悲剧就在于她不会像宝钗那样会装“糊涂”,她太聪明了。
宝钗和黛玉是一对相互对称的典型:一个胖、一个瘦;一个柔,一个刚;一个藏愚守拙,一个锋芒毕露;一个心满意足地成为“宝二奶奶”,一个凄凄惨惨地不幸夭折。但这一对情敌中没有胜利者,后两句说得明白:宝玉的心仍在“林中挂”,宝钗要冷清清地守一辈子活寡。
判词“二十年来辨是非”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殷谦点评:
这一首说的是贾元春。
判词前面“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 (弓字谐“宫”字,表明和宫廷有关;橼,一种叫佛手柑的植物,音yuan,谐“元”字音)。
元春是贾家的大小姐,贾政的长女。她以“贤孝才德”被选进宫里做了女史(女官名),后来又被晋封为“风藻宫尚书”,加封“贤德纪”,是荣府女性中地位最高的一位。贾家煊赫的势力,除靠祖宗功名基业外,还靠着家里出了“皇娘”这层重要关系。
“二十年”,大约是说元春懂事以来的年龄。她从贵族之家到宫廷,政治上的是非兴衰见的多了。石榴花开在宫廷里,喻元春的荣耀。为了她归家省亲,竟然修造一座规模宏丽的皇家式的大观园,再看她元宵节归省时烈烈轰轰的盛大场面,简直无与伦比了。第三句是说,迎春、探春、惜春三姊妹的命运无法与元春相比,可是元春的结局也不妙,第四句就说她在寅卯年之交就要一命呜呼!前三句极力渲染元春的荣耀,突然一句跌落下来,让你出一身冷汗。元春一死,靠山倒了,这个赫赫扬扬经历百载的贵族之家就要迅速土崩瓦解。元春虽然在书中出现的机会很少,但她的存在与否与这个大家族的兴衰紧紧联系着。
判词“才自精明志自高”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殷谦点评:
这一首说的是探春。
判词前"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涕泣之状。”这副画象征着探春像断线的风筝一样离别故土,船和海是暗示她远嫁的情景。
探春是贾政的小老婆赵姨娘生的。在贾家四姊妹中她排行老三,是最聪明、最有才干的一个。说她志向高,是她想有一番作为。“敏探春兴利除宿弊”一回,写她代凤姐管理一段大观园,把那么纷繁的事务,一宗一件管理得井井有条,表现出不一般的才干,其精明几乎不在凤姐之下。
她在封建观念影响下,以自己是“庶出”为耻;加上赵姨娘为人卑琐,她就干脆不认她作娘。她同姐姐迎春懦弱的性格截然相反,人称“玫瑰花”,又鲜艳又有刺。在“抄检大观园”一回,她居然敢打那个大太太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一个大嘴巴!多么令人痛快!凤姐随意作践赵姨娘,可是对其生的这个出众的女儿却丝毫不敢小看,还要“畏她五分”,独表敬重。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娇小姐,随着家族末落,命运也一样令人悲哀,年轻轻的就远嫁异乡,路远山遥,断绝了与家人的联系。判词前的画里画着两人放风筝,可能还有一个女孩儿同她一起嫁走,因曹雪芹没写完全书,不知是谁了。
判词“富贵又何为”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殷谦点评:
这一首说的是史湘云。
判词前“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 “飞云”照应词中的“斜晖”,隐“云”字,“逝水”照应词中的“湘江”,隐“湘”字。
湘云是保龄侯尚书令史家的姑娘,即史太君的侄孙女。她生下不久,就失去父母慈爱,成为孤儿,在叔婶跟前长大。她到大观园来,是她最高兴的时刻,这时她大说大笑,又活泼,又调皮;可是一到不得不回家时,情绪就顿时冷落下来,一再嘱咐宝玉提醒贾母常去接她,凄凄惶惶地洒泪而去,可见在家时日子过得很不痛快。这样一个健美开朗的女儿,结局如何呢?“展眼吊斜辉”,就是说她婚后的生活犹如美丽的晚霞转瞬间即失。
判词“欲洁何曾洁”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欲洁何曾洁? 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殷谦点评:
这一首说的是妙玉。
判词前“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 “美玉”就是“妙玉”,“泥垢”与判词中的“淖泥”都是喻不洁之地。
妙玉出身于苏州一个“读书仕宦之家”,因自小多病才出家当了尼姑。她“文墨也极通”,“模样又极好”,也是大观园中的一位姣姣者。说她“洁”,是因她嫌世俗社会纷纷扰扰不清净才遁人空门,这是一层含义;她又有“洁癖”,刘姥姥在她那里喝过一次茶,她竟要把刘姥姥用过的一只名贵的成窑杯子扔掉。她想一尘不染,但那个社会不会给她准备那样的条件,命运将把她安排到最不洁净的地方去。按规矩,出家就要“六根净除”,可她偏要“带发修行”,似乎还留一手,这是她尘心末断的一个根据。第六十三回写宝玉过生日时,妙玉特意送来一张拜帖,上写:“槛外人妙玉恭肃遥扣芳辰”。一个妙龄尼姑给一个贵公子拜寿,这在当时是荒唐的,似乎透露出她不自觉地对宝玉萌生了一种爱慕之意。这类地方把一个少女隐秘的心思写得极细。
作者写这些细节,不是要出妙玉的丑,不是对她进行谴责,而是充满了怜惜之情。一个才貌齐备的少女,冷清清地躲在庙里过着那种枯寂的生活,该是多么残酷!她的最后结局如何呢?有一条脂批说: “瓜洲渡口……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推测起来,她可能在荣府败落后流落到瓜洲,被某个老朽不堪的富翁(枯骨)买去作妾。这是多惨的悲剧。这应该是“终陷淖泥中”的含义,与高鹗续书写的被强盗掠去有别。
判词“子系中山狼”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殷谦点评:
这一首说的是贾迎春。
判词前“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这是暗示迎春要落在一个恶人手里被毁掉。
迎春是荣府大老爷贾赦的妾所生的女儿。她长得很美,虽然没有才华,但心地纯洁善良。因性格懦弱,又排行老二,人称“二木头”。后来她被其父许配给孙绍祖。孙绍祖的先人因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贾家门下,靠贾家的势力起家的。这个孙绍祖家资饶富,并且“应酬权变”,在官场中很走运,正在兵部等待提升,所以贾赦就选他做了“东床快婿”。孙绍祖品质恶劣,连贾政都不同意这门亲事,但贾赦不听。迎春嫁过去之后,受尽种种虐待,一年之内就被折磨死了。
“水逝云飞”,可能是预示她早死或早寡,或者命运蹇涩。“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回,写她拣到宝玉丢的一只金麒麟,同她原有的金麒麟恰好配成一对。从回目“双星”的字样看,这肯定是对她未来婚姻生活的暗示。那么她的配偶是谁?是宝玉吗?似乎是,其实又不是。有些研究者根据“庚辰本”脂批:“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推断她可能同一个叫卫若兰的人结婚(第十四回秦可卿出丧时送葬的队伍里出现过一次“卫若兰”的名字)。或许后来宝玉把那只金麒麟再赠给卫若兰(犹如把袭人的汗巾赠给蒋玉菡一样),也未可知。因曹雪芹的书的全貌已不可窥,上述推测也只是推测罢了。
又有一则清人笔记说,有一种续书写贾家势败后,宝玉几经沦落,最后同史湘云结婚。这可能就是从“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推衍出来的,聊备谈资。
判词“堪破三春景不长”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勘破三春景不长,绍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殷谦点评:
这一首说的是贾惜春。
判词前面的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喻惜春出家当尼姑。
惜春是宁国府贾敬的女儿,贾珍的胞妹。她是贾家四位千金中最小的一个,从小就厌恶世俗,向往当尼姑,小时爱和馒头庵的小尼姑智能儿玩,后来又和妙玉成了朋友。惜春眼看着当了娘娘的大姐元春短命天亡,二姐迎春出嫁不久被折磨死,三姐探春远嫁异国他乡音信渺茫,都没有好遭遇,所以才“看破红尘”毅然出家的。据脂砚斋的批语说,她将来要有“绍衣乞食”的经历,也就是要靠沿门托钵乞讨生活,真够可怜了。
判词“凡鸟偏从末世来”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殷谦点评:
这一首说的是王熙凤。
判词前画的是“一片冰山,上面一只雌凤”。喻贾家的势力不过是座冰山,太阳一出就要消融。雌风(王熙凤)立在冰山上,极危险。
王熙凤是“护官符”说的“龙王来请金陵王”的王家的小姐;嫁给荣府贾琏为妻。她的姑母是贾政的妻子,即宝玉之母王夫人。书中说金陵四大家族“皆连络有亲”,即指此类。
王熙风掌荣府管家大权的时代,已是这个家族走下坡路的时期了。准备迎接元妃省亲时,凤姐慨叹:“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可见书中写的富贵生活较之其家族鼎盛时期还差得远,接着又趋向衰亡,所以说她“偏从末世来”。王熙风实际上是荣国府日常生活的轴心。她姿容美丽,秉性聪明,口齿伶俐,精明干练,秦可卿托梦时说她:“你是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秦可卿出丧时,她协理宁国府,就是在读者眼前进行了一次典型表演。从千头万绪的混乱状态中,她一下子就找到关键所在,然后杀伐决断,三下五除二,就把宁国府里里外外整顿得井井有条,真有日理万机的才干如果她是男人,可以在封建时代当个政治家。然而她心性歹毒,为了满足无止境的贪欲,克扣月银,放高利贷,接受巨额贿赂,为此可以杀人不眨眼,什么缺德的事全干得出来,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女魔王。她的才能和她的罪恶像水和面揉在了一起。因此当贾家败落时,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她,将要凄惨地结束其短暂的一生。
词“事败休云贵”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村妇,巧得遇恩人。
殷谦点评:
这一首说的是王熙风的女儿巧姐。
判词前面的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这是暗示巧姐的最后结局是做一名勤苦操劳、艰辛度日的农妇。
巧姐是王熙凤的独生女。判词前的画面暗示她将嫁给一个庄稼汉,成为做饭纺织的农村妇女。从锦衣玉食的公府千金,沦为喂猪打狗的农妇,这是多么大的变化!在作者看来,这也是命运的戏弄。有人根据甄士隐<好了歌解注>里“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一句的提示,推测巧姐要被卖到妓院为娼,后被刘姥姥救出,同刘姥姥的外孙板儿结为夫妇。这个推测从书中可以找到根据。第四十一回写巧姐和板儿交换柚子和佛手的情节,很可能是预示他们未来的关系。板儿是农家孩子,将来是农民无疑,嫁给他才能纺线织布。高鹗续书写贾环、贾芸、王仁等人设圈套要把巧姐卖给一个外藩的郡王作安,刘姥姥偷着把巧姐接到乡下,由她作媒把巧姐嫁给一个大地主的儿子(并且是个秀才!),和作者的原意就有相当距离了。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正是对上层社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慨叹。倒是刘姥姥这个穷老太婆,受人滴水之恩,常思涌泉以报,使人感到人性善良的一面。
判词“桃李春风结子完”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殷谦点评:
这一首说的是李纨,连带也说了贾兰。
判词前“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茂兰,指贾兰,说他要有出息,当大官。守着他的美人当然是其母亲。
李纨是宝玉的亲嫂子。她与其夫贾珠婚后生了贾兰,不久丈夫就死了。李纨同其姻娌王熙凤为人恰恰相反。王熙风像一团烈火,她像一堆死灰;王熙凤像一把利刃,她像一块面团;王熙凤贪求无居,她与世无争。在大观园诸女性中,她是最默默无闻的一个,她不注意别人,别人也不注意她。贾家没落后,贾兰要靠读书求取功名,“头戴簪缨”,“胸悬金印”,当一个大大的官;李纨要因此受诰封,“戴珠冠,披风袄”,荣耀一番。可是在作者看来,这也是没有意义的,接着就是死亡,还是虚幻。年轻守寡,晚年母以子贵,也不过供世人作谈笑资料罢了。
判词“情天情海幻情身”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殷谦点评:
这一首说的是秦可卿。
判词前“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绕”。这是暗示秦可卿的死是自杀。
秦可卿是宁国府长孙贾蓉的妻子、贾珍的儿媳。她“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是贾母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的人。现在通行的《红楼梦》里是说她得病,久治无效死了。这同判词的预示完全矛盾。“情既相逢必主淫”,是说她有男女私通的丑事,并且因此“悬梁自绕”。有一条脂现斋批语为我们解开了这个谜。甲戌本<石头记>第十三回脂批说:“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这就明确说秦可卿是因丑事被面在天香楼上吊自杀的,与判词及画一致。所谓“用史笔”,是说不明写,但字里行间有贬恶诛邪之义。脂砚斋是同曹雪芹关系极密切的人,他觉得秦可卿能够给凤姐托梦,对“贾家后事”料得难确,劝凤姐预留退步,其用心使脂砚斋“悲切感服”,原谅了秦可卿,因而“命芹溪(曹雪芹号)删去”了“淫丧天香楼”一节。后来作者又补写了秦可卿因病致死的过程。但删得不彻底,判词前的“画”的内容没改写,判词也没动。书中其它地方也留下蛛丝马迹,如第十三回写秦可卿死讯传出后,“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如果是久病致死,大家都有精神准备,还“纳罕”、“疑心”什么呢?因此可以确定无疑地说,秦可卿是主动或被迫地堕落了,并因此丧命。那么她究竟同谁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呢?第七回里,宁府的奴才焦大喝醉酒耍酒疯,骂出了真话:“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这爬灰的就是秦可卿的公爹贾珍。秦可卿一死,“贾珍哭的泪人一般”,按封建礼法,这是不成体统的。这时贾珍的老婆尤氏又恰好“犯引日疾,不能料理事务”,其实是伯丑托病不出。贾珍坚持要殓以极珍贵的上等棺木,并拍手打掌地要尽其所有为一个年轻媳妇办丧事,闹得沸沸扬扬,惊天动地,都是蹊跷事。丫鬟瑞珠触柱而死,决不会是出于对主子的忠心去“殉主”,肯定与秦可卿的非正常死亡有关。很可能是她撞见了贾珍乱伦的丑事,惧怕贾珍处死她,才自杀了。
《红楼梦》写了贾家水、代、文、玉、草五代人。第一代贾寅、贾源是创业的一代,第二代贾代善、贾代化是守业的一代,第三代贾敬、贾赦、贾政都是草包,开始走下坡路,第四代贾珍、贾琏等奢侈淫乐,无恶不作,成为狗都不如的败类,第五代贾蓉、贾蔷一辈就更提不起来了。《红楼梦》的悲剧在很大程度上是封建阶级后继无人的悲剧,“一代不如一代”的悲剧。作者在这里写贾珍一家的糜烂生活,不仅仅是谴责这种乱伦关系,而是要暴露以此为开端的全面的腐败堕落。
仙宫房内联语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殷谦点评:
警幻说,宝玉看了册子,“尚未觉司。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
这一对联作为仙宫房内陈设描写的一部分,不但对这种令人迷醉的环境起着渲染作用,同时也暗示要“跳出迷人圈子”之难。宝玉后来终于“悟”到人生虚幻,决然“悬崖撒手”,这完全是因为他在现实中碰了壁的缘故。
红楼梦曲-引子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都只为风月情浓。
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
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殷谦点评:
曲子一开头就对男女情爱发出慨叹,这同第一回里说的“大旨谈情”是一致的。但我们不能据此就把《红楼梦》视为一部言情小说。如果仅仅是写爱情故事,作者为什么又有“谁解其中味?”的担心?这首曲和以下诸曲中,都隐含着一种对命运不可知的唱叹,说明作者有更深广的寄托。
《红楼梦》的内容是复杂的,主题也是多层次的,其中之一就是表现了作者的妇女观。作者认为,妇女无论就天资、才干等任何一方面说,都不让须眉,只是那个社会把她们的聪明才智压抑埋没了。特别是随着封建家族的衰落,那么多无辜的女孩子随着一齐毁灭,这是作者痛惜不已的。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红楼梦>是一曲女儿们的颂歌和挽歌。
终身误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都道是金玉良缘,
俺只念木石前盟。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
终不忘世外仙妹寂寞林。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纵然是齐眉举案,
到底意难平。
殷谦点评:
这首曲唱的是宝玉、宝钗、黛玉三个人。
本来曲牌名都是固定的,如《山坡羊》、《寄生草》之类,按其格式往里填词。《红楼梦曲》的这些曲名全是作者临时撰杜的,既像曲牌,又是对内容的概括或提示。像这首《终身误》的曲牌名,就是对宝、黛爱情悲剧的感慨,可作标题看。
曲中的“俺”,当然是宝玉。薛家到了荣国府后,就有一种舆论说,宝钗带的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宝钗具备封建阶级女性的一切“美德”,她比黛玉更符合荣府少奶奶的标准,不管她自己是否有意去争取,她都是胜利者。然而宝玉一心只在从小一起长大的林妹妹身上。第三十六回,宝玉睡中觉时连喊带骂地说出这样的话:“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良缘?我偏说木石姻缘!”宝、黛志向一致,趣味相投,在大观园长期生活中建立起死生不渝的爱情。有情的不能成为眷属,无情的反倒硬被拉在一起,这是封建时代常见的婚姻悲剧,贵族社会也不例外。黛玉在那个“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里淌着眼泪度过了短暂的一生,死了。宝玉同冷美人宝姐姐结了婚。没有爱情的婚姻能有什么幸福?他对黛玉刻骨铭心的爱情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加上家业破败,他亲爱的姐妹们或死或散,全部被抛入黑暗的深渊。他对这个世界彻底幻灭了,最后毅然“悬崖撒手”,当了和尚,一定了之。宝钗要孤独凄凉地去熬未来的岁月,其实也是个失败者。宝、钗、黛三人的爱情悲剧,实质是社会悲剧。
整部《红楼梦》像一个巨大的生活长流,各种矛盾自然地交织在一起,自然地演进,自然地激化,自然地结束。作者很少安排巧合的情节。高鹗的续书把黛死钗嫁扭在一起,“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一边极喜,一边极悲,很富戏剧色彩,但这未必符合曹雪芹原意。曹雪芹究竟怎样安排、处理宝、钗、黛三者结局的具体情节,已不易推知了。
枉凝眉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理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磋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
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殷谦点评:
这首曲是专门咏叹宝玉和黛玉的。
《枉凝眉》,意思是白白地皱眉头,命运就这样无情,追悔、痛苦、叹息、遗憾,全都无用。
那一僧一道对顽石说的“美中不足,好事多磨”,是大有深意的,宝黛爱情的幻灭就是一条注脚。一个是绝色佳人,一个是翩翩少年;一个聪明绝顶,一个博学多才;一个无意于功名利禄,一个从不说“仕途经济”的混帐话;她整天为他哭泣叹息,他整天为她牵肠挂肚;她心里只有他,他心里只有她——这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然而在荣国府那样的牢笼里,他们的爱情始终被压抑着。张生还可跳过粉墙去同莺莺幽会,杜丽娘还可在梦里同柳梦梅结成夫妻,宝玉和黛玉最终连这点幸运也没有。封建道德观念在贵族之家就是天条,窒息了人的一切天性。“父母之命,媒的之言”,以及贾家的败落最终隔断了他们的缘分。黛玉这个多情善感的女孩子,像一支柔嫩的小草在“风刀霜剑”凌逼之下枯槁了。她和宝玉的恋爱过程,始终伴随着痛苦和烦冤,最终还是一场虚幻,“命运”把他们大大地捉弄了一场。这出和着血泪的恋爱悲剧,不仅使作者为之“泪尽”,二百年后的今天仍是人们谈论不尽的话题。
恨无常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
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
望家乡路远山高。
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
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殷谦点评:
这首曲唱的是元春。
《恨无常》表示了一种痛苦深沉的遗憾。无常,是佛教哲学的一个概念,说世上一切事物都一无例外地由存在到毁灭,没有永恒存在的东西,人的生命也是如此。后来又编造出勾取人的魂魄的鬼,叫无常。
元春当了皇帝的妃子,贾家成了皇亲国戚,这是封建社会人们做梦都不敢希冀的荣耀。可是在作者看来,这也丝毫没有意义。正当你享受荣华的兴头上,突然“死”降临了,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得把生前贪恋的一切全都抛掉。“无常”一到,“哪怕你铜墙铁壁,哪怕你皇亲国戚”(鲁迅:《朝花夕拾?无常》),全都不留情面,一概玩完。元春到死才明白,富贵和权势是靠不住的,在梦里劝告父母及早从强争苦夺的名利场里抽身,免得登高跌重,将来后悔。也就是智通寺对联说的“身后有余忘缩手”的反意,别忘缩手。
从这首曲子的内容看,元纪死时可能要给其父母托梦,但现在高鹗的续书无此情节。第十三回写秦可卿死时托梦给凤姐说:“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话,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并嘱咐“将祖茎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将家塾亦设于此”。因为这些东西即使犯罪抄家,也不没收入官。
“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如果元春托梦,可能也就是这类内容。
分骨肉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奴去也,莫牵连。
殷谦点评:
这首曲是唱探春的。
骨肉指父母与儿女之间的关系,《分骨肉》,是说儿女与父母永远分离。
佛教认为人生有“八苦”,其一是“爱别离”,就是不得不与亲爱的人们别离。探春在众姊妹中结局不是最坏的,她遭遇的是与亲人不能再见的苦痛。以探春的品貌和才干,尽管是“庶出”,如果在家族的盛世,也不会让她远嫁到天边去的。她的远嫁,一定是在家世没落时出于某种不得已的原因(与高鹗续书有别)。探春本人对她的远嫁倒也不那么特别沉痛。从本曲临行前告别致意的话来看,想得开,看得开,很豁达。这同她的性格有关。她为人处事刚强决断,颇具男人之风。同时,她对贾家这个腐败下去的家族有自己的观察和判断。在七十五回里,她说:“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时,她说:“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看得够明白了。这是探春的悲愤,也是作者的悲愤。
乐中悲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
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
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
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
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儿时坎坷形状。
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殷谦点评:
这首曲是唱湘云的。
《乐中悲》,是说荣华富贵中潜伏着危机,欢乐中潜藏着悲哀。
湘云是大观园女孩儿个性格最活泼的一个。她最大的特点就是“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无小儿女那种扭怩之态。第二十一回写她睡觉:“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睡觉也带有男孩儿之态。宝钗过生日唱戏,凤姐说一个小旦活像某个人。宝钗已看出来,一笑,不说;宝玉也猜着了,但不敢说;湘云脱口而出: “倒像林姐姐的模样!”不经心地得罪了黛玉,引起一场有趣的小口角。芦雪庵赏雪联句时,她和宝玉等人烤鹿肉吃,黛玉笑他们是“一群花子”,她则说:“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土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腋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看她言谈举止多么潇洒豪放!至于喝醉酒,躺在芍药花丛里睡大觉,更是美谈。诗词作得也好,才华不在薛、林之下。
湘云和黛玉都自幼失去父母,寄人篱下,遭遇有相类之处,但个性却截然不同。黛玉多愁多病,整天哭哭啼啼。湘云却健康活泼,爱说爱笑,偏又有点咬舌,把“二哥哥”说成“爱哥哥”,让黛玉取笑。她也许不像黛玉那样早夭,但等待她的也决不是美好生活。
世难容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气质美如兰,才华复比仙。
天生成孤癖人皆罕。
你道是唆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
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
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
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
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
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殷谦点评:
这首曲是唱妙玉的。
《世难容》,是说不被社会所容。
妙玉是个出众的才女,诗书琴棋样样皆通。“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一回,湘云和黛玉赏月作诗,都要恭而敬之地向妙玉请教。黛玉还称妙玉是“诗仙”,要知道黛玉是不轻易恭维哪一位的。她爱洁成癖,刘姥姥站过的地方她要用水冲刷,还不许送水的小肠跨进庵门一步,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了。可是从她的出身、境遇考虑,这种性格就可以理解了。她出身宦门,聪慧无比,又自幼就与世隔绝,谁能理解她的苦闷?她又偏偏住进大观园里,同她年龄仿佛的贵族小姐们就在她周围过着花团锦簇的繁华生活,可她却凄凄楚楚地守着青灯古佛,敲着木鱼念经,木乃伊般地打坐。要知道她仅仅是十几岁的女孩子呀,“命运”是多么残酷!如果说贾家的千金们日后还有一段甜蜜的生活可以回忆,妙玉可就连这么一点慰藉也没有,一苦到底。最后一句里的“王孙公子”,有人理解是宝玉,因妙玉对宝玉有一种微妙的感情,宝玉也很尊重她。但从曲子行文看,还是作泛称来理解为好。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小尼姑,自然是那些统绔子弟艳羡的对象。
喜冤家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
一味的骄奢淫荡贪欢媾。
窥着那,侯门艳质如蒲柳;
作践的,公府干金似下流。
叹芳魂艳魄, 一载荡悠悠。
殷谦点评:
这首曲是唱迎春的。
《喜冤家》,意思由于错误的婚配遇上了冤家对头。
迎春的悲剧是其父贾赦一手造成的。按孙绍祖的说法,是贾政花了孙家五千银子,拿迎春抵了债。作者一再用“中山狼”称呼孙绍祖,因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棍。“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这就是他“骄奢淫荡贪欢婿”的注脚。迎春劝两次,他就骂迎春是“酯汁老婆拧出来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完全是一副流氓嘴脸。迎春这位公府千金哪里经过这个?回到家里啼哭诉苦,王夫人也只能说说“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之类既像安慰又像劝导的话。迎春只提出一点可怜的要求:“还得在园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几天后,孙家来人接,她“只得勉强忍情作辞”,回到“狼窟”里去。曹雪芹写了八十回的《红楼梦》就在这个地方绝笔,使我们看不到作者怎样写迎春“一载赴黄粱”的惨状了。高鹗续写的“还孽债迎女返真元”的情节,虽然基本体现了原作者的意图,但嫌太草草了。
虚花悟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
说什么,天上天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
则看那, 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
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
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
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婆,上结着长生果。
殷谦点评:
这首曲是唱惜春的。
《虚花悟》彻底明白了荣华富贵都使虚幻无据之意。
这首曲子同前面的《好了歌解注》一样,极力铺张渲染,说荣华富贵瞬息即逝,不要以“假”当“真”,不要执迷不悟。惜春就“悟”了。第七回里写周瑞家的给她去送宫花,惜春笑着说:“我这里正和智能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她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那么小的年纪,还没受什么挫折,就一心想出家,有些不合情理。作者出于否定贾家腐朽生活的需要,在十二钗中安排这样一个人物,而且同全书格调一致,读者也就承认了。第七十四回写她和嫂子尤氏的一场口角,惜春气愤地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她要与宁府的肮脏生活“划清界限”。尤氏讥讽她:“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反唇相讥:“古人也曾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尤氏被刺到痛处,便不敢再说下去。这些描写说明惜春出家是对恶浊的现实所能采取的惟一的抗议形式。她将来要“绍衣乞食”,和叫花子差不多,“长生果”肯定是吃不到的。
聪明累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
家富人宁,终有个家散 人亡各奔腾。
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
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
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一场辛苦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殷谦点评:
这首曲是唱王熙凤的。
《聪明误》,是知进不知退,聪明反被聪明误之意。
凤姐是作者着力刻画、塑造的人物,也是最成功的一个典型。她是荣府内实际上的第一号当权人物,各类人物都围绕着她活动着。对于她,人们有各种各样的评价,我们还是先来看看作者对她的看法。第六十五回里,贾琏的心腹小肠兴儿对着尤二姐议论凤姐说:“若提起我们奶奶来,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她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她。皆因她一时看的人都不及她,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有人敢拦她。又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她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她讨好儿。估着有好事,她就不等别人去说?她先抓尖儿;或有了不好事或她自己错了,她便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来,她还在旁边拨火儿。”这些话是通过兴儿的嘴说出来的,实际上就是作者的看法。她是封建阶级中最有才干,也是最贪得无磨的一个。在“弄权铁槛寺”一回里,她对老尼静虚说:“你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为了三千银子,她略施一点小手段,就害死了张金哥和长安守备的儿子。此外还有贾瑞、鲍二家的、尤二姐等人都先后死在她手里。兴儿还说她:“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她是贾家这座大厦的顶梁柱,同时又是这座大厦的蛀虫;她照管着贾家6“长明灯”,又恨不得一口喝干灯里的油。、连她自己都承认“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头退步。”实际上她一步也没退,当忽喇喇大厦倾倒时,第一个就要把她压死。脂砚斋批语透露,在贾家败落后,她要被关押在“狱神庙”,有一番“身微运蹇”、“回首惨痛”的经历,最后凄惨地死去。
其实这首曲子也不单为惜春而设,更多的句子是作者直接抒发幻灭后的悲哀,悲观的气氛太浓重了。
留余庆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
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
劝人生,济困扶穷。
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
正是乘除加减, 上有苍穹。
殷谦点评:
这首曲是唱巧姐的。
《留余庆》的题名出自俗语“积善人家庆有余”;这句俗话又出自《易经?坤卦》:“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意谓前人积德,后人沾惠。
巧姐在大观园十二钗中年龄最小,因她尚未长大成人,所以作者没有去刻画她的个性。她的命运取决于其母王熙凤。王熙凤英雄一世,最后惨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巧姐的命运就可以推知了。
刘姥姥在穷得过不去冬时,曾到贾府去求助。凤姐对这个“芥豆之微”的穷亲戚本来没看起,但在无意中也救济了她。曲中说的“积得阴功”,指的就是这件事。从此刘姥姥和贾家结下了缘分,先后三进荣国府,成为贾家兴衰的见证人。连巧姐的名字还是刘姥姥给起的,当时还恭维说:“她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随心的事;必然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从曲子内容看,在巧姐被其舅王仁等人推进火坑(很可能是卖给妓院)时,刘姥姥救她出来,使她“逢凶化吉”了。
晚韶华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
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
只这带珠冠,披风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
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驾积儿孙。
气昂昂头戴管缨,光灿灿胸悬金印,
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
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殷谦点评:
这首曲是唱李纨的。
《晚韶华》,意思是晚年要荣耀一番。
李纨出身于官僚家庭,其父李守中为园子监祭酒(类似国立贵族子弟大学校长)。自幼其父就教她读《列女传》之类的书,受封建伦理道德的黛陶,成为一名典型的淑女。青春丧偶,她能安之若素,只知道孝敬公婆和抚养儿子,此外一概不闻不问。她果然就是“稿木死灰”吗?其实不然,她只不过是把苦痛和悲哀深深掩抑在内心里不流露罢了。这种无法渲泄的痛苦,才是最深沉的痛苦。三十三回里,宝玉遭毒打,王夫人叫着贾珠的名字大哭: “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这话犹如一针扎在李纨心上,她禁不住放声痛哭。这大概是她苦痛心情仅有的一次流露。
李纨苦了一辈子,尽管晚年母以子贵,还是抵消不了她的悲剧命运,接着就死了。作者以“气昂昂”、“光灿灿”、“威赫赫”之类的字眼形容贾兰升官,讽刺之意很明显,其实最多不过再来一次“苦枯”的小循环而已。
好事终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画梁春尽落香尘。
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
箕裘颓堕皆从敬。
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殷谦点评:
这首曲是唱秦可卿的。
《好事终》,指秦可卿与贾珍乱伦的丑事告一段落,曲名含着明显的讽刺意味。
从曲子开头几句看,作者似乎是把贾家败落的责任归到秦可卿身上。其实细看书中情节,不过是通过秦可卿把宁府贾珍、贾蓉、贾敬等人牵出来,进行暴露和鞭苔。秦可卿的堕落是主动还是被迫,不得而知,但无论从哪个角度说,贾珍都是主要责任者。秦可卿出身并不高贵,是其父秦业丛“养生堂”抱养的孤儿。贾珍这个无耻的酒色之徒垂涎其美,不顾伦理关系,勾引她堕落,导致她自杀,应该是合理的推测。由此再进一步,作者以为贾珍的堕落,责任又在其父贾敬。这个贾敬一心想当神仙,整年烧丹炼汞,“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完全放弃了家业和对子孙的教育。于是贾珍、贾蓉父子“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翻了过来”,也没人敢来管他们。子孙不肖,后继无人,不败何待?
收尾-飞鸟各投林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穋曲演红楼梦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
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
欠命的,还了命,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
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
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殷谦点评:
这是《红楼梦曲》总收尾的曲子。
《飞鸟各投林》,是“家散人亡各奔腾”的另一种说法,与“树倒猢狲散”同义。
这首收尾的曲子是对以贾家为代表的封建贵族阶级命运的概括,也可以说是一首带有朴素辩证法思想的主题歌。
作者一生由“饮甘餍肥”的贵族子弟跌落成一个“举家食粥”的落拓文人。他看到封建社会处处充满矛盾斗争,一切都在运动,都在产生和消失。这种客观的辩证法印在作者头脑中,就形成了他朴素的辩证法观念。在第十三回中作者通过秦可卿之口说:“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所能常保的。”这就是说“物极必反”,有始必有终,有盛必有衰,这个客观规律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这首《飞鸟各投林》的曲子等于宣布:凡是封建统治阶级所拼命追求和维护的一切,都是注定要灭亡的。曹雪芹依据他的朴素辩证法思想忠实地描绘了大观园内外的社会生活,正像他自己宣称的:“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蹬迹,不敢稍加穿凿”,因而《红楼梦》所反映的贵族家庭的兴衰始终,是符合历史的辩证法的。作者写他们的“极盛”,正是要反衬他们的“极衰”;写他们的“赫赫扬扬”,正是要反衬他们的“烟消火灭”。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写贾家最后又“沐天思”、“延世泽”、“兰桂齐芳”,安排一个不喜不悲的“团圆”结局,是违背曹雪芹原意的。曹雪芹设计的结局是“乐极悲生,人非物换”,“树倒猢狲散”。按照作者朴素辩证法的观点,荣国府并不永远“荣”,有荣必有枯,而且要枯得很惨;宁国府也不永远“宁”,有宁必有危,”终要有破家灭族的一天。从脂砚斋批语透露的曹雪芹所写的八十回以后的部分情节看,贾家败落后,当年“金窗玉槛”、“珠宝乾坤”的大观园要变成“落叶萧萧,寒烟漠漠”的一片凄凉颓败景象。被撵出大观园的宝玉和宝钗要有一段“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困苦生活;王熙风要有一个“身微远蹇”、“回首惨痛”的可悲下场;惜春要沿门托钵,“缁衣乞食”;贾赦、贾珍之流要被撤职罢官,扛上枷锁,或被杀头,或被流放充军。贾家如此,与他们有关联的其他史、王、薛三族也一样,得势时他们互相“扶持遮饰”,势败时也要一齐完蛋。他们都向自己的对立面转化了去。这首《飞鸟各投林》的曲子,就是对他们下场的形象描绘。
曹雪芹毕竟是二百多年前封建贵族出身的一位作家,他的世界观中存在着深刻的矛盾:他对他出身的贵族阶级充满厌恶和愤慨,但又和这个阶级难解难分地联在一起;他清楚地看到这个阶级不配有更好的命运,但又不知道谁是历史的主人;他尖锐地揭露和批判了封建社会的腐败,但又提不出超出封建主义范畴的政治思想。他看到了社会现象的发展和变迁,但只是把它看成是一种简单的循环,如认为“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就是错误的“历史循环论”。所有这些都反映了曹雪芹历史的和阶级的局限性,也反映了他朴素辩证法思想的局限性。
周汝昌先生在《红楼梦与中华文化》中有一个论断,认为这首曲子是《红楼梦》全剧三大主线之一的“人散”。原文摘录如下:
……这第三条大线就是“人散”。人散虽与家亡相联,又自成体段,前文已经说过。秦可卿与风姐托梦的结语,说了两句七言诗——秦可卿也能诗!岂不甚奇?须知所谓“正邪两赋而来”之人,大抵皆属于诗人型.这是个专题,宜有专文讨论。如今只说可卿最后说道是:“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署名“梅溪”的,于此便批:“不必看完,见此二句,便欲堕泪。”可知这人散一线,是书中最后的一局——也就是结局,所以它独自构成一大经纬。
“三春去后诸芳尽”,有几层涵义。一即字面义;三春(孟、仲、季,即“九十春光”)过去了,百花凋谢.二是“三春”又指书中所叙三次重要的元宵佳节——第十八回省亲,第五十四回夜宴,与八十回后某回的一次元宵节(大约是巨变的发生)。三是“三春”又指贾氏姊妹,元、迎、探,特别是探春一去,方是人散的总溃之始。这两句诗总括地表述了大势.我们当然还是“欲知其详”。我以为这就要向雪芹给我们留下的另一段曲文去参会——就是第五回《红楼梦曲子》正曲第末支,那首惊心动魄的《飞鸟各投林》: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单只这“飞鸟各投林”五个大字,已然道尽了“人散”的意味。这曲子笔大如椽,音调悲慨,总结了全书,我说是“结局”,全书的结局就是“人散’。大约不是我的一时的错觉吧!
这首极端重要的曲文,是探佚学和结构学的一把关键之启钥,纲领之提挈,把它研究透彻、的确了,将是“红学’的一大贡献。但就我个人来说,一时还未能做到。只有一些零碎的看法,姑且提供参考。
这首曲文应是每句暗切一入之?事。例如“有恩的,死里逃生”,是指巧姐,正谓“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者是矣。又如“欠泪的,泪已尽”,人人都能指为晴切黛玉。即此二例,其曲文体例确然可知,非我们穿凿可比。循此体例,就可以试作推寻了鄙意如下: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 ——两句总括“家亡”
有恩的,死里逃生——巧姐
无情的,分明报应——宝钗、妙玉
欠命的,命已还——元春
欠泪的,泪已尽——黛玉
冤冤相报实非轻——迎春
分离聚合皆前定——探春、湘云
欲识命短问前生——凤姐
老来富贵也真侥幸——李纨
看破的,遁入空门——惜春
痴述的、枉送了性命—一秦可卿
以上十二句,本以为恰好分属十二钗,但首二句并非妇女之事,而脂批于此正有总括荣宁的语义(其实应是总括贾王史薛四门),那么可知此二句是先从“家亡”领起,以下才是每句分属。又由于只剩下了十句,而“分离、聚合”明明是两者的合词并詠,这又明白了还有一句应该也是合詠二人,于是我寻找这个可能性时,发现“看破的,遁入空门”也可能包括妙玉惜春二人而言。但细味其言,终以指惜春更为切合,盖妙玉之出家,固幼年多病,为父母所舍身,又因避权势仇家之难,方进京入园的,并非“看破”之故,因此我仍以本句只指惜春,而并妙姑于宝钗一起,理由全在不能忘记“报应”二字是眼目。宝钗属于“无情”,书中有明文点破(她抽的花名酒筹是“任是无情也动人”,是为力证。),这样是合榫的。
另需说明的则尚有元春、凤姐、迎春三人的分屑,以其容或招来争议,所以也是研讨的题目。我将凤姐隶于“命短”句下,理由也是书有明文暗示之处。元春原系死于非命,实因政治变故而致,受逼而亡(如书中暗示如杨贵妃),故为“欠命”。迎春为何隶于“冤冤相报”之下呢?这井非指此无辜少女本身,而是罪孽在她父亲贾赦,贾赦多行不良,贪货好色,害人性命,如姜亮夫教授所见旧抄本,贾氏之败实由贾赦之罪发而引起,他害了两条人命。我以为这两条命案皆是女子,其一即鸳鸯,说详后文。另一条女命当然也是因他好色图淫而致某女于死(疑是嫣红,说亦详后文)。所以冤冤相报是说他害人家的女儿,孙绍祖也害了他的女儿,是即曲文的本意。
以上的推断,不敢望条条妥贴,然而大局亦可概见。“人散”是“金陵十二钗”的主调与终曲。当然,“人散”的实际,所包远比十二钗丰富得多得多,举凡两府一园中的众少女,皆在此数,是全书一大收场关目。本节不及多述下。
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辩》中也有一段关于这首曲子的文字,摘录如下:
……“《十二钗曲》末折是总结;但宜注意的,是每句分结一人,不是泛指,不可不知。除掉‘好一似’以下两读是总结本折之词,以外恰恰十二句分配十二钗。我姑且列一表给你看看,你颇以为不谬否?(表之排列,依原文次序。)
为官的,家业凋零——湘云
富贵的,金银散尽——宝钗
有恩的,死里逃生——巧姐
无情的,分明报应——妙玉
欠命的,命已还——迎春
欠泪的,泪已尽——黛玉
冤冤相报实非轻——可卿
分离聚合皆前定——探春
欲识命短问前生——元春
老来富贵也真侥幸——李纨
看破的,遁入空门——惜春
痴述的、枉送了性命——凤姐
这个分配似乎也还确当。不过我很失望,因为我们很想知道宝钗和湘云底结局,但这里却给了她们不关痛痒这两句话,就算了事。但句句分指,文字却如此流利,真是不容易。我们平常读的时候总当他是一气呵成,那道这是‘百衲天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