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春日,我终于站在了壮乡花山崖壁面前。
这便是我的先民么?
上千个魂灵,族拥一个无形的世界,带着一个赭红色的秘密,化作了大山的一壁。在那没有五官的人形上看不清是欢乐还是悲愤,分不清是兴奋还是沮丧。那平举的双臂,下蹲的马步,是在歌舞么?或是在挽弓?那光芒四射的圆状物,是激越亢奋的战鼓呢,还是主宰万物的太阳神?还有那似奔似跃的小兽,是战士的坐骑,还是祭祀的牺牲?
大山不语。
也许曾有过金戈铁马的激战,有过天灾瘟疫的威胁,也有过五谷丰登的喜悦,国泰国安的平和。于是,那众多的拥拥挤挤的人们兽们,便仿佛是壮士挥刀出征,战鼓号角伴着壮烈的呐喊;便仿佛是师公设坛做道,迷漫着蒙蒙烟云;便仿佛是男耕女织,呈一派温馨安宁的田园气象……然而,又有谁能知道,这终究是远古壮民族的生活图,抑或是壮民族祖先的乐土之梦?
不懂。不知道。只是活泼泼现出一壁热烈来,硬朗朗跃出一群生命来。任考古学家读出年代,任文人墨客读出灵感,任花山下壮胞们燃上不熄的香火。它只是带了一壁的神秘沉默着。
只有江水知道这藏了一千年一万年的秘密。
然而江水也不回答。静静地流淌着,柔柔地在山下绕出一个澄碧的世界。
于是,身置此地,便犹若在一个远古的梦中,从那极遥远处,漫来了神兮兮的氤氲,罩了山,罩了水,罩了树,罩了人……
仰首,那崖壁森森地向我倾倒,带了历经沧桑岁月的沉重,带了一壁令人胆怯的险峻,带来了这许多的人和兽,带了一壁无人知晓的秘密。
俯首,江水依然平静,柔缓。如绸,似缎,带着无云的南方的天,摇曳着岸边的竹影、山影。
阳刚,阴柔。一个和谐的世界。
我伸手摸摸壁上的画,竟如天生一般,不落片屑。先民们在这里熬过了多少寂静的岁月?夏尽秋至,冬去春来,草木荣枯,江水涨落,一切都在不言中悄悄变迁,惟有这不变的先民在壁上永远赭红,守着一江不语的水。
我走向江边。或许,在那阳刚与阴柔的交接处,我能悟出这壁画的奥秘?
不曾想,我在这江边的青石上却看到了无数的花纹,欲陷欲现,从江边一直漫铺到壁画下。细细看去,竟是水中小生物的化石,小贝、小螺、小虾、小蟹,那么多,静静地嵌在石中,用自己的生命,铸下不灭的魂灵!
它们是在向我昭示这属于大山和江水的秘密么?
哦,我壮民族的先人,亦是用生命,带了一个民族的历史凝聚在这悬崖上了,带了一个民族的魂裸印在这悬崖上了。上千年,上万年,面临一汪水,背倚千重山,任树绿了一春又一春,任水流了一复又一夏,不移不摇,不崩不垮。那赭红色,经年历代,风吹雨刷,竟水冲不去,石刮不掉,依然是活泼泼的一壁生命,硬朗朗的一壁生命!正是这魂,游荡了上千年上万年,令一个民族在铁血与苦水中生存,在沧桑世事中繁衍不息。不背弃这江边的山,也不背弃这山边的水,以坚韧、以顽强,创造着生命,创造着文化!
一个像山一样刚强的民族,一个像水一样柔韧的民族。
我读懂了这壁画,我想。
斜阳照着江水,波光映着石崖。淡淡的烟霭从山后丛林间悄悄漫来,崖壁上人影憧憧,恍惚间,那赭红色的人们兽们活了,动了,而战鼓声、马嘶声、歌舞声亦不绝于耳。身后柔柔的水波拥了我,向那凝重的大山扑去……
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