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晚风集(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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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怕过年

我以前最怕过年,因为过年太重要,太让人压抑。

芜湖有句古话,叫作“十七掸尘不落灰”。就是说,腊月十七这天打扫卫生,一年里都不易有灰尘。于是,这一天就拉开了过年的序幕。家家户户都把扫把绑在竹竿上,头上包着布,仰头扫掉天花板上、墙壁上的蛛网灰尘。然后就开始全面的清洗,洗完了桌椅洗被子,洗完了被子洗身子。总之,一切能洗的都要洗干净。

这期间,该买什么,该做什么,都会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在做这些事时,都要极其虔诚、严肃,不可粗心大意,更不可胡言乱语。

家家门口都会晒着胡萝卜丝、白萝卜丝(制作八宝菜的原料)、熏鱼、碗头鱼。碗头鱼就是尺来长、刚好能整条装在碗里的鱼。一般人选用鳜(读“贵”)鱼,意思是富贵有余,但价格较贵;穷一点的人选鲢子鱼,意思是连生儿子,它价格便宜;但没人用鲫(读“急”)鱼,尽管它价格适中,因为它的谐音是急。急总不是好事,很少有人急着去发财。碗头鱼要保留腮,不然会丢掉财气。鱼被腌几天后晒干,直到大年三十那天才烧。

家家炒货店门口都会排起长队。人们提着布口袋及大大小小的铁筒,等候着加工炒米糖、花生糖、芝麻糖、瓜子和花生之类的食品。

到了大年三十这一天,家家都忙着烧年菜。孩子们没事,会到处乱窜。大人烧年菜的时候,我总喜欢在旁边评论,“肉园子软下去了,不圆了。”“臭嘴!圆得很呢。”外婆翻着白眼。但没多久,我又忘了,“锅里的那个散掉了。”我喊道。 “不会讲话就别讲话!”妈很恼火,“这是开口笑。你赶快走。”其实,妈也知道我讲的是实话,转身往肉末里多加了点豆粉,果然就炸出金煌煌、硬扎扎的肉园子了,一家人就又笑眯了眼。“鱼的尾巴掉了。”我又提醒大家。“这小家伙实在是讨厌。”外婆把鱼盛在碗里,把掉下来的尾巴照原样对好。转身到房里拿草纸来擦我的嘴,“放屁的嘴,擦过算放屁。”

关于草纸擦嘴,我十叔更绝。他过年老是到邻居家去讲不吉利的话,所以这年过年奶奶事先用草纸把他的嘴擦了。没想到,他特地跑到邻居家去说:“今年你家死了人别怪我,我的嘴用草纸擦过了,讲话不算数。”

我在门口闲荡的时候,又撞着了忙碌的邻居,碰摔了他手上的碗。一家人忙去道歉,邻居的脸上一直阴云不散。“不就一只碗吗?”我觉得他心胸太小。“不是碗不碗,大年三十的,打碎东西,不顺吁(读‘需’,不顺吁即不吉利)”妈深知厉害。

大人们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然而,越想吉利,就越有事。外婆弄倒了油瓶(油水都流走了);某个孩子在我家哭了;炮竹点不着;年饭又煮烂了。一家人魂不守身,忧心忡忡,唉声叹气,埋怨不已。在以后漫长的一年中,凡有不顺当的事,都会归结到过年的不顺。

吃年饭时毫无兴致。过年的菜永远是那几样:肉园子烧咸菜、八宝菜、碗头鱼、熏鱼、带鱼、整只的老母鸡汤煮粉丝加蛋饺子(用鸡蛋做皮的饺子)、青菜烧豆腐、黄花菜木耳炒肉丝,肉烧豆腐果子(油炸豆腐)。一看就腻。碗头鱼放在桌上只是做做样子,不能吃,要留到正月十五过小年时才能吃。这样才会年年有余。那时没有冰箱,年后又不是最冷的日子,到了正月十五,鱼往往都粘叽叽的,有点发臭,我从来不吃这种鱼

地上的垃圾扫了要留在家里,第二天才能倒,否则会把财气倒掉了。

紧张、压抑的大年三十过完,觉也睡不安稳。芜湖人大年初一早上,要给最受尊敬的人拜年,他们有时不到六点就登门。大年初一早上,我们五点多钟就要起床,不管前一天晚上睡得有多迟。生怕人家来拜年时,说一句“哎呀,怎么还没起床?生病啦?”

后来我大些了,懂事了,想尽量消除家里的沉闷气氛,就在吃年饭前说一大堆好话,把家里人零零碎碎的美好愿望来个大总结。“今年的肉园子又硬又圆,金煌煌的,一家人硬扎扎的(硬朗),身体好,团团圆圆,又有钱。”“这条鱼,有头有尾,大吉大利,有钱。”“豆腐豆腐,吃了就富。”“青菜很青,嗯,身体好;这黄花菜好,木耳好,肉丝好,鸡汤好,……”一家人精神为之一振,立刻把我奉为神灵,“小家伙嘴里吐真言。”大家立刻喜笑颜开。

大年初一早上一睁眼,我就要表现出高兴、虔诚的样子,对家里每个人说:“恭喜发财,身体健康”。因为没洗脸之前讲的话最灵验。他们高兴得合不拢嘴,我却恨不得钻到地洞里去,我真不想说这些我极不情愿说的、虚假的话。

我也要承担招待和出访任务。从大年初一早上开始,我就要无休止地招待来宾,无休止地代表全家出去拜年,一直延续到初十。

这就是过年,前后近一个月。好在一年只有一次,不然我定要早生华发。

工作后,我找到了一个绝妙的借口。我要领导让我在过年期间连续日夜值班,不计任何报酬。领导大喜过望,因为他每年都要为过年排班大伤脑筋,谁也不愿值班。当大家听到我主动要求值班时,特别是想回老家过年的同事,简直要给我下跪。我对家里人说:“我一个小青年,刚到单位,要好好表现。过年同事家里都有事,领导让我值班,我不好不值。”家里人都说:“要值,要值。在单位里要好好干。”

其实过年值班也没什么事,有吃有睡,食堂还加餐。我看看书,舒服得不得了。过完年再回家。

结婚后,我的小家不过年。平时怎么过,过年还怎么过,全凭自己的心情。过年本来就是喜庆和休息的日子,干吗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