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朋友相聚。最常去的是德福巷。这里有十来家咖啡屋。有新建的也有许多年的。咖啡屋虽有情调,却与其他城市的很类似。也就是说,坐在这样的咖啡屋内,从窗口望出去,并未感觉是在西安,也可能是在武汉、沈阳。
上海却不同。坐在充满怀日色彩的1931'S咖啡屋内,当低缓的乐曲水一般地从身边流过时,抬头看墙上的月份牌。那种感觉只有上海才有。
每次去德福巷。我总在想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古老的西安没有自己的特色店呢?
我幻想走在这样一条街道上,路的两边是一家家红格子窗框,贴着白窗纸,走进去,是老旧的木漆板凳。大碗茶。坐在底下的看客,可以从小二的手中接过点戏本子,点一出自己喜欢的皮影折子戏:《金碗钗》《香莲配》《春秋配》《清素庵》《白玉细》……香艳的戏名内,藏着一幕幕让人感叹落泪的情节。
看一出“多情佳人逢奇遇;落难公中了壮元郎”的折子戏吧?如果,不是恋爱中人,也可以选择“忠臣多遭难。奸贼妄弄权”一类的忠奸斗争戏,为跌宕起伏的剧情紧张激动。
我想,这才是西安的感觉。
这种念头存很久了。一直希望能有这样的皮影一条街,它是活生生的。在很现代的西安城内,保留着一份遥远的记忆。
奇怪的是,很都市的上海却营造出了“时光倒流”之类的30年代的产物,而被贾老先生喻为废都的老西安却没有半点怀旧情结。
后来,我遇到了这样一个男孩。他清瘦;留着半长的头发,穿老棉布的休闲装,或洗白的牛仔服,一双眼睛内透着几分桀骜不驯,几分超尘拔俗。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我在德福巷转悠的时候。与他相遇。很奇怪,初次见我的人都以为我是外地人,在西安很多年了。我依然会迷失在城里城外的某条街道上。
他叫住我,大概也这样以为。
我们在一家清真小饭馆喝茶,他问我是否迷路了。
我笑。
那天聊了很久,后来,他说很想在这条街上,开一家皮影铺。
我没有想到,会有一个人与我有同样的皮影情结,真是俞伯牙碰见了钟子期。
我们很快就熟了。
知道了他家境清贫,幼年曾为学画离家出走。他流浪的半年。终于发现了一个事实:我们是斗不过命的。他生在这样的家庭,父母每天要为三餐饭去辛苦赚钱。没有人能供得起他一元钱一张的画纸。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在一家加工皮影的工厂做工。晚上还兼着另一份工。在东郊的一个皮影戏班做“签子手”(专司皮影表演)。
他们的班子只有五个人。后来,我见了其中的“前首”(担任全戏的念、唱兼司月琴及击打乐)、“上档”(主司二股弦演奏)、“下档”(主司板胡演奏和择签子)和“后槽”(司梆子、碗碗等乐器)。
他是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惟一会画画的一个。
认识他以前。我不知道,一出皮影戏,只要五个人操练便可“灯下敷衍千古事,影中情舞鼓乐声”。以后,晚上。我常去看他们的皮影演出,最常看的是《金碗钗》和《香莲配》,因为。他知道我会喜欢。
是的,我喜欢。
在那样的氛围内。我时常以为自己穿过了时光隧道,回到了几十年前。甚至回到了折子戏中。我坐在古香古色的戏馆内。为一个人泪湿春衫。
见他之前。我的生活寂如半残月,习惯了一个人照料自己。我对别人说。我不需要一个男人来使我过得更好。我有足够的能力让自己过舒适的日子。
但是,我没有想到;一个复古的男孩会让我如此牵挂。
是希望过那样一种日子:“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或者我为他在晨曦的木窗前研墨,看他在洁白的稿纸上书: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
而他是这个世上。惟一专情的男子。
与他在一起。有过一段快乐的日子。
他在雨天跑来接我,在办公楼下,自己淋得湿湿的。我们挤双层的巴士,手牵手地坐在软椅上,当巴士轰轰地路过李家村时,他突然指着窗外让我看。
我看见在暮霭的风雨中。秋林商场二层楼外亮起的那行用红色霓虹灯组成的字:一往情深。
那四个字,突然让我的眼睛湿了。
我的话多了起来。告诉他我主持的“雪地上撒野”如何受读者喜欢。只因为我写了一句话,说自己喜欢漫画书,信箱里便总能见到读者送的漫画了。
于是,他有一天就冒充读者。为我画了99张的漫画像,还说,要把这些漫画用一生的时光制成像我的皮影。
我送他唐诗、宋词,以及三九胃泰。
告诉他,天凉了,别忘了多加衣。
度过了缠绵悱恻的秋天,我也看了无数场的皮影戏。那场《白玉细》的台词都快背下了。但依然会乐此不疲地看下去。
年轻的时候。总以为眼前拥有的就是永恒了。即使彼此真心。却谁都不肯说出来,以为还有许多的时间,供我们挥霍。
最后一次见面。我去了他们工厂。看他在工作室内做皮影。这才知道制作皮影的不易:选皮、制皮、画稿、雕镂、彩绘、发汗熨平、缀结合成等工序,想一想都头晕。绝对不是一般人可操作的。我看着他一步步地进行:首先选一张上好的驴皮或牛皮,将其浸于桐油中,待其透明之后。剪刻成各种人形。并加以色彩。
他做了一具皮影。有点像我。
他说,这样就不怕分开了。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个关于皮影的传说。
传说是在西汉武帝的时候,他的爱妃李夫人病故,很长一段时间,西汉武帝都沉浸在巨大的打击之中,茶饭不思,日夜消瘦。百官看着心痛,却无能相帮。这时。方士李少翁便想出了一个高招,他将李夫人的样子刻于皮革之上。隔着帷帐操作。这时,西汉武帝便看见了李夫人的倩影,只见那李夫人时坐时行,面貌亲切,李少翁的方术果然奏效。让西汉武帝得以从巨大的悲痛中解脱。而皮影便是由此演绎而来,直至今天。
我还记得那晚;我们走了很长的路。从李家村步行到北门。用了整整4个小时的时间。由城外至城里,最后到北门的城墙底下,我的家门口。途经和平影院。进去看了一部很流行的电影《星愿》。整部剧中,我双目潮湿,而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如果有一天,能用皮影演这出戏就好了,我希望能为一个女孩留下满天的流星雨。”
那天之后,他便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
他的父亲病故,母亲回了故乡。他要回去照顾年迈的老人。这样的理由,完全可以为他开脱。但我呢?他恐怕早已相忘于江湖。
他从虚幻中来,还是要回到虚幻中去的。就像德福巷不可能变成皮影一条街一样。他的出现原本就是不真实的。
他不过是我的一个梦,一个小小的皮影男孩。
他走之后。皮影戏班就散了。我也无法去看皮影了。
我接过他的一个电话。两个人握着话筒都不知该说什么,只有秋天的叹息,沉默着。这时我才知道,并不是有缘相见的两个人在今生都会有故事。也许。我和他并没有修到相守的福气。
而今。西安城内很少有皮影戏了。只是偶尔去鼓楼附近的回民街。才能在出售古玩的店铺内。见到有皮影可卖。
后来。我在网上,花了50元钱买了一盘皮影光碟《游园》。晚上,我一个人看其中的《白玉细》选场。当看到秀才李清彦赴京赶考的途中,与尚飞琼花园巧遇。一见钟情时,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个人来;那个皮影戏班的“签子手”,为我演过一出出皮影爱情的古典男孩。
或者,我一个人独自摆弄着一具皮影。想念着已逝的岁月。原本以为会忘记,寂寞时方知我和他共同拥有的时光,不过是一出皮影折子戏,轰轰烈烈地上演,无声无息地收场,却浓缩了一生中最精华的一部分,成了永恒的记忆。
不知道他此刻在哪里?是否还记得曾经有过的那一出皮影爱情呢?
(作者简介:叶细细,青春派写手,出版了长篇小说《错梦花期》和美文集《媚眼如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