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晚风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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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儿子三岁那一年

当院子里的郁金香含苞欲放的时候,我告诉儿子开儿,等郁金香都开花了,你的生日就到了。儿子从此每天早上起床后都要看看郁金香。三月末的一天早上,只听儿子兴奋地喊:“妈,我看到一个郁金香开花了!”机灵的女儿马上唱起来:“Happy birthday to you…”好不容易又等了一周,郁金香才都朵朵怒放,儿子也就满了四岁。

儿子三岁那一年的成长经历,就象郁金香花那样五彩缤纷,回想起来实在有趣,禁不住信笔写来。

儿子三岁那一年是在中国开始的。去年三月中旬我带着一双儿女回到故乡,儿子三岁生日就是在姥姥姥爷家度过的。

阔别七年的故乡变化很大,记忆中宁静的绿城兴起了许多高楼大厦,随处是车水马龙,人头攒攒。不仅有了麦当劳,还有了毕胜客。生长在美国西北角静郊的儿子,对于城市的嘈杂非常感兴趣,从抵达的第二天早晨起就爱问:这是什么声音?那是什么声音?姥姥爷爷(他从小就把姥爷叫成顺口的爷爷)家怎么这么多声音?

开儿对陌生的环境适应得很快,吃得香睡得好,让我很欣慰。真不愧是我的儿子,继承了我的中国胃,凡是我爱吃的家乡菜,他几乎都爱吃。单是每天早餐的两个豆沙包,就叫他吃得津津有味,连说:“真好吃,真好吃!”他没有时差的搅扰,天黑就睡,天亮就醒。尽管他从两周大就开始独自睡自己的房间,如今跟我和妹妹同睡一床也不嫌弃。

可怜一岁的妹妹就水土不服。她不习惯和人同睡,再加上时差反应,半夜总要醒来闹几次。她的美国胃几乎吃啥都不合口味,我都要加进从美国带回来的Kix哄她吃。去买来她最爱的Cheese,她却吃出了中国味,吐了出来。好在牛奶和酸奶她还觉得入口。

儿子象我一样感受到了家人之间浓浓的亲情。他跟重逢的姥姥爷爷亲亲热热,跟初次见面的二姨姨父和琳表姐一见如故。姥姥爷爷在我两次生孩子的时候两度奔赴美国,帮我“坐月子”,开儿在美国就跟他们建立了很深的感情。这次住在姥姥爷爷家可把他们忙坏了,每天准备丰富可口的三餐不必说,还牺牲了他们最爱的交谊舞娱乐来陪伴我们。工作忙碌的二姨几乎天天下班之余都来看望,每次还带着大包小包吃的穿的。

回乡之年不幸赶上"SAS年"。四月下旬,在“SAS”真相大白于世界、“SAS”恐慌进入高峰之际,勇敢的先生不顾亲戚朋友的劝阻,如期从美国动身来和我们团聚。儿子看到爸爸雀跃不已,爸爸会跟他玩各种各样的游戏。仅是一个简单的"追爸爸",就叫儿子跑得乐开了怀。

我们一家四口最喜欢的去处是姥姥爷爷家附近的"人民公园"。这是一块闹市中的静土,高楼大厦中的绿荫。公园里的大湖里有儿子和女儿的“宠物”:鲤鱼。他们爱站在湖边撒一把买来的鱼食,顿时数不清的鲤鱼游过来吞吃,“鱼头攒攒”的景象让儿子和女儿大呼小叫,乐不可支。我小时候可没有享受过这样喂鱼的快乐,想那时的中国,人尚未温饱,哪有余力买吃的给鱼呢。离湖不远,有一个“儿童乐园”,也是我小时候不曾见过的。里面的小飞机、小飞船、小火车、碰碰车,叫儿子坐得不愿离开。“猴山”也是一个总让孩子们着迷的地方,十几只猴子,有的在攀岩,有的在跳跃,还有的在懒洋洋地晒太阳,跟我儿童时代看到的猴子似乎一模一样。

开儿长得比妹妹更象爸爸,深褐色的头发下,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走到哪里都被称为“外国小孩”。儿子会跟我说:“我是美国人,也是中国人”。在他的世界里,牛奶和豆浆,汉堡包和豆沙包,烤薯条和大米饭,英文和中文,是天经地义的和谐共处。

近两个月的故乡行给儿子留下深刻印象。回到美国后他发明了“去中国”游戏:玩着玩着,他突然挥手向我说“拜拜”,问他去哪里,答“去中国”,就乐滋滋地跑走了,有时还跑到姥姥爷爷的相片跟前说声“嗨!”。真是不枉了一趟中国之行。

整整一个夏天,我常在院子里“放羊”。两只“小羊”在草地上、山坡上“拈花惹草”,找虫子,捡石头,忙得不亦乐乎。

开儿对草地上跳来跳去的蚂蚱产生了浓厚兴趣。他捉到一只,掐了根草,爱怜地喂它。它不理不睬,儿子很失望,直嚷嚷:“它怎么不吃?”他于是把蚂蚱装进一个瓶子里,又放了几根草进去。捉蚂蚱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课”。其实蚂蚱很不好捉,一有风吹草动就跳走,颜色又和草相似,不容易跟踪。可儿子很快练就了眼明手快的本领,被他看中的蚂蚱是逃不掉的。一天,他手拿着一只蚂蚱来问我:“它的爸爸妈妈呢?”我说:“是啊,它在找它的爸爸妈妈。”儿子立即把它放掉了。从此以后,他仍忍不住捉蚂蚱,可是到手之后就放它“去找爸爸妈妈”。

儿子将同情心延伸到昆虫身上,让我很高兴。他从小就心地善良,富于同情心。邻居阿姨生病了,他不忘问上几天:“阿姨的病好了吗?”妹妹哭着不肯睡午觉时,他去哄:“妹妹不哭,等你睡觉起来哥哥跟你玩。”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八个月大时令我非常感慨的举动:有一天,他趴在我身旁休息。我忽然喉咙痒得咳嗽起来,他马上把头转向我,睁着圆圆的眼睛,似乎在问:妈妈,你怎么了?我对他说:“妈妈没事”,他重新趴下。过了一分钟,又转头看我,好象还在担心,我又对他说:“妈妈没事了”,他重新趴下。一分钟之后,又转头看我,还撑起来在我脸上轻轻一吻。不一会儿,他就放心地睡着了。儿子居然在还不会说话时就知道怎样安慰人了。

夏天的太阳迟迟不肯下山,晚上九点天还亮。精力旺盛的儿子仍嫌天黑得早,说:“开儿不想要太阳回家!”

爸爸告诉他,太阳要去中国。

“开儿不想要太阳去中国。”

“那姥姥爷爷没有太阳怎么办呢?他们也需要太阳啊。”我说。

“开儿想要两个太阳。”他倒马上有了解决办法,美国中国各一个太阳。

七月份,我带儿子和女儿去上了五堂舞蹈课。他们从小就喜欢随音乐起舞。还是四月份在中国的时候,我和先生发现了开儿的“跳舞才能”。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全家三代人在一起欣赏美国音乐。当听到七十年代著名乐队“The Commodores”的名曲“Machine Gun”时,开儿即兴“表演”,随着乐曲快速的节奏扭胯,热情奔放,非常可爱,叫我们大人又惊又喜,鼓掌喝彩,他扭得更起劲儿了。我让开儿去学跳舞,倒不是为了培养舞蹈家,只是为了让他更多体验跳舞的快乐。那位长得挺象电影"音乐之声"女主角的专业舞蹈老师,教孩子别具一格、充满童趣:活动身体各个部位、甚至舌头也参与,模拟动物的举止、还学水草在水中飘动,运用纱巾、铃铛等小道具让孩子们自由表现……开儿会照着老师的指示做得象模象样,妹妹在大部分时间里只乐得跑来跑去,好象一只花蝴蝶在宽敞的舞厅里飞来飞去。兄妹俩回到家里学蛇爬、学狗吐舌、学恐龙走路,乐此不疲地玩新学的花样。

夏天里最让开儿激动的一件大事当数参观爸爸的公司,一家著名飞机制造公司。儿子回家后向我描述跟爸爸“上班”的所见所闻:看大飞机和小飞机,看火犬和救火车,吃热狗面包,还有很多小朋友玩。他哪里知道那只是一年一度招待职员家属的“Open House”!早被爸爸熏陶得热爱飞机的儿子,难以抗拒飞机的诱惑。从那天起,儿子几乎天天都说要去上班。我们怎么跟他解释爸爸的实际工作,他都不理解,三岁的孩子以眼见为实。爸爸很耐心地说,你要先去上学,上preschool, kindergarten,一直上到College,说不定还要上Graduate School,要读很多书,然后才能去上班。

开儿于是宣布:“那我读完preschool, kindergarten,就去上班!”

九月,开儿进入了他人生的里程碑之一:上Preschool(学前班)。

早在一月份我就开始为开儿物色学校。我认为好的三岁儿童学前班该是充满Love和Fun的环境。三岁儿童并不需要正规教学,若是教育方法不当,如填鸭式教育,对智力发育不但无益甚至有害,就好象正餐前的Junk Food,会破坏孩子将来接受正规教育的“胃口”。

针对儿子在人多时比较害羞的特点,我认为他适于十人制的小班(大多数学前班都是二十人一班),需要小群的同龄玩伴;又针对我教孩子不善手工的短处,我希望他在学校有充分的手工活动。参观了两所Preschool后,我来到一间基督教会学校。一看见那些面带微笑的基督徒老师,我就认定了他们作我儿子的老师。看得出,他们富有爱心,喜欢自己的工作。这间学校为三岁儿童准备了三个班,每班不超过十人。一周上学两天,每天两个钟头十五分钟。其中,Art Time、 Play Time和Story Time各四十分钟。这正是我心目中的Preschool,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上学时间短了些。然而这也许是他们的聪明之处,叫孩子们玩得余兴未尽,下次还想再来。后来的事实证明,这间教会学校正是神为开儿预备的。

头两次上学,和我每天朝夕相处的儿子在我离开时哭了。充满爱心的老师专门带他去看学校里的乌龟和小鸟,看得他破涕为笑,忘记了妈妈。不出一个月,儿子就喜欢上了这间学校。又没过多久,他已经天天想上学了。他甚至晚上做梦都梦见了他的老师跟他一起玩。

开儿每次放学回到家里,都迫不及待地向我展示他的“作品”:蜡笔画、手指画、毛刷画、水彩画,以及各种手工小制作。他骄傲的神情好似一个大画家。我于是在他的房间里给他举办“画展”。

既然不能天天上学,就在家里玩上学游戏。儿子扮作老师,我扮作小朋友。“老师”发纸和笔,我涂鸦之后,“老师”笑眯眯地夸奖说:“It’s very nice. You’re a big girl!”想必儿子的老师就是这样鼓励孩子们的。

从秋天起,开儿迷上了画画,几乎每天在家时都要涂鸦至少十页纸。尽管他用笔画的仅是线条而已:短的,长的,直的,弯的,但在他看来可以代表任何他知道的动物。

九月底,我给开儿买了第一辆小自行车:虽然后轮左右带着两个小轮(防止摔倒用的),但已是名副其实的“脚踏车”了。第一天,他不太会踩,总要我不时地推他一把。第二天,他就熟练了许多,只需我偶尔推一下。他一边蹬着车,一边哼起儿歌:“The wheels of the bus go round and round…”这就是我的儿子,一高兴就喜欢哼歌。

这个时期给开儿读书讲故事有趣多了,因为有了更多双向交流。他不仅边听边提出很多问题,甚至还表现出思维能力。比如,听到一个小白兔先后遇见老虎、狮子、狼要吃它的故事,开儿就说:“哇,小白兔看见很多坏动物!”这岂不是在归纳总结嘛。又如,给他讲完“圣经”里“十诫”的故事,我顺势教导下去:“你要孝敬父母,就是要听爸爸妈妈的话,还有,等爸爸妈妈老了,你要照顾爸爸妈妈。”“那等开儿老了,谁照顾开儿呢?”他认真地反问。他居然会类推了。

冬天随着开儿的恶梦到来。

一天夜里,他突然大哭起来。去到他的房间,只见他身体发抖、非常惊恐的样子。怎么哄也没用,只好抱他到我们的大床去睡。一连五天,夜夜如此。后来,他索性半夜起来到我们的房间来睡。

儿子说他害怕Monster.可是,哪儿来的Monster呢?

白天的开儿也变了样。他变得异常敏感,吃早饭时冲妹妹喊:“别看我,我不喜欢你看我!”他害怕起高度来,下楼梯时要拉着我的手或是抓着扶手才肯下楼。他又好象没了安全感,总要跟在我身边,怕失去妈妈。

那个自信、快乐、独立、友善的三岁儿子到哪里去了?

赶快向书本请教,这才明白三岁和三岁半的不同。据儿童行为和儿童发育专家说,比较三岁,三岁半是不均衡(Disequilibrium)的年龄:内心缺乏安全感,性格内向化,自我意识强烈,情绪不稳定。

原来儿子正在经历着三岁半儿童的矛盾:想象力有了充足的提高,却无法分清想象和现实的区别。尽管我和先生一再告诉他Monster是假的,是想象中的东西,但他不理解脑子里的形象怎么就是假的;感官发育得更成熟,可也就注意到了原来不曾注意的东西,比如别人的视线、高度的感觉;自我意识更强,可又无法如愿控制周围环境。

理解了儿子,我对他充满了同情。我努力让环境不惹他烦恼,比如,将女儿的座椅转个方向,这样女儿吃饭时不再面视他;晚上睡觉时让他开着灯睡,免去黑暗的笼罩。更重要的是,我和先生花更多时间跟儿子一起祷告,让他知道神与他同在、会时刻帮助他。

在Monster的恶梦搅扰了一个多月后,开儿终于又在自己的房间睡过了夜,第二天早上一醒来,他就高兴地告诉爸爸,是神帮助了他!我马上奖励他一颗大星星,他骄傲地贴在了自己的挂历上。从此,“勇敢之星”在他的挂历上频频出现。

圣诞节期间的喜庆气氛也冲淡了开儿三岁半的烦恼。他的Preschool在教会为父母们演出了一场圣诞节目。看到他大大方方地和小朋友们站在台上,一口气唱了十几首歌,我又一次感谢神为他预备了这所学校。

与往年的圣诞节一样,开儿得到了许多圣诞礼物:吃的、穿的、玩的、看的,就连远在中国的爷爷姥姥也寄来了一些中文书。每年圣诞节,他的美国爷爷奶奶都送给他一箱子书,都是精美的英文经典儿童读物。他那在书店工作的姑姑,更少不了送他各种各样有趣的书:扯不烂的布书,不怕湿的塑料书,救火车形状的书,会“讲话”的书……开儿的“藏书”已经有了百余册。我在给儿子读书讲故事的同时,也在为自己的童年“补课”。

儿子的恶梦断断续续地做到二月初便一去不复返了。“战胜”了Monster的开儿,又恢复了自信和快乐,而且比以前更懂事了。在我午饭后常犯困的时候,他不再缠着我陪他,还会说:“妈妈,你困了就去喝咖啡。”或是“妈妈,你累吗?累了就去睡觉。”当妹妹害怕时,他“现身说法”:“妹妹,你祷告,神帮助你,就不害怕了!”

(你看,我这么丁点儿大的儿子已经有了他的“传记作家”。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妈妈眼里出俊儿”,自己的孩子怎么看都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