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晚风集(卷一)
391500000014

第14章 老宅

老宅座落在一条清浅的河边。它属于闽北山区一个古老集镇的一小部分。

记忆中的老宅年代久远。高大破旧的灰砖门楼,高矗饿长着稀拉狗尾巴草的风火墙,阴暗潮湿的三进深的内堂,杂草丛生的后院,后院中青苔班驳的古井,垂挂着蛛网与乌黑油烟的屋檐,这一切构成了我童年一部分生活的场景。准确地说,在我七岁时离开小镇去县城念书之前,我和外祖母就一起生活在这个古老而破败的宅院之中。那时我没有觉得小镇老宅院内的生活与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

据说老宅是我外祖母的产业。外祖父是我所有亲人中永远无法亲近的一个。我从没见过他。作为这个闵北古镇有名的纸坊老板兼地主,他不失时机地死在临近解放的头一年。我从小跟着外祖母在老宅里长大,但我几乎没有听到她谈起过外祖父。我只隐约知道外祖父活着的时候很有钱,拥有古镇半条街的产业。但到我记事的时候,我与外祖母就只能蜗居在这间临河老宅的一间阴暗小物里了。那是土改之后外祖母拥有的一间房产。那时老宅已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杂院,六七户人嘈杂地居住在这三进深的古老宅院里,四处胡乱堆放着柴草和农具杂什,家禽屎便随处可见。多年以后我仍然想像不出老地主当年在幽深古朴的宅院内悠然踱步的情景。

一条厚实的青石门坎把老宅圈进浓重的阴暗中。很多年我一直没有弄懂南方地区房屋门坎的用途。在南方,为什么传统的建房总是在所有叫门的地方横上一条小小路障,或石条或木版,高矮不一,但总在人可以轻易迈过去的尺度内。那么,这条叫门坎的东西究竟想拦住些什么呢?无疑它不可能阻拦窃贼,甚至它无法阻止任何一个行动正常的人随意跨过门坎,顺手牵羊拿走家中的物什。它只会给主人带来不便,给蹒跚学步的孩子制造危险。那年我曾亲眼看见邻居的小男孩在老宅的门坎上跌了一跤,付出了他新长出的两颗门牙。小时侯我觉得那条青石坎最大的好处就是给我一张固定的凳子,它使我能够在阴凉的门洞里打发掉一段童年的寂寞时光。

在那些寂寥的午后,我的童年被搁置在高大门楼下那条青石坎上,看着时而清澈时而浑浊的河水从门前无声的流过。天晴的时候,我会看见明亮的阳光的河的下游水面上泛起一片耀眼的白光。而在下雨的日子里,我就会听见千万条水线扎进河里的刷刷声了,那会让我无限憧憬的想象起外祖母往滚锅里下面的情景。在那些年中的某一天,如果你凑巧从沿河的鹅卵石小路走进走进这个闽北古镇,也许你会看到一个苍白而瘦削的小男孩,孤独的坐在一个阴暗的门洞里,呆望门前流逝的河水。你看到的那个男孩也许就是我。而男孩身后那座破旧的大房子就是我现在跟你说的老宅了。

在盛夏季节,坐在青石门坎上,门前河坑边那棵茂盛的米汤花树会遮挡着我的部分视线。它斜斜的伸出水面,翠绿而浓密的叶片泛起勃勃生机。但你不会看到一支花朵。现在我要告诉你,我之所以日复一日呆坐门前,并不时我从小就喜欢冥想,其实我在守望我的米汤花。这种粉紫色的厚实的花朵,是我中餐甚至晚餐最可口的菜肴。每天,外祖母将我采摘来来的花朵撕成碎瓣,淘洗干净后煮出一大钵汤。我把汤浇进白米饭里,每次都能唏唏呼呼吃出一身大汗。外祖母用米汤花瓣煮出的米汤,成了我童年岁月必不可少的滋润。那时经济拮据的外祖母对我说,米花汤吃了最长身体,城里人有钱都买不到。我听了便乐颠颠地天天坐在门前守望。白天的时候,我已经密切观察并暗暗记下了那些即将绽放的花苞,第二天我会起一个大早下到河里,抢先采下那十来支夜间绽放还挂着露珠的新鲜花朵。万一起床迟了,邻家的孩子就会捷足先登,那时侯我就只能面对一树碧叶空自懊恼。在那艰难年代里,几朵野生的米汤花也成了人们哄抢的紧俏物资。

许多年以后,我在县城里盖起了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我从乡下挖来四棵米汤花树,栽种在房子的围墙边。夏季里树上开满了这种土里土气的紫色花朵,女儿放学回家从树旁经过的时候丝毫不会在意,她不会知道她爸爸的米汤花情结。而这许多年来我也再没有吃过米汤花了,我害怕现在油腻的嘴会坏了我童年美好的味道。

在关于老宅的记忆中有一部分属于那个不大的后院。我们家的厨房就在后院一排低矮的瓦屋里,农村的晚饭一般都很迟。在期待吃饭的那段时间里,我端坐在一条印象中高的木板凳上,我的双脚因够不找地面而只能无依的游荡。那时侯我看到天色开始暗淡下来了,渐渐变蓝的天空隐现出一片淡月,淡月的旁边伴着一颗明亮的星星。后来我从书本上知道它叫长庚星,也叫黄昏星和启明星。但那时候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颗明亮星星出现的时候,天就该黑了,外祖母就该叫我吃饭了。但等待晚饭的时间总是难耐的长,厨房里透出一阵阵煮熟食物的诱人香味,外祖母瘦小的身影在灶火间隐隐约约。天色更暗一些的时候,几只萤火虫在院子里飞动起来,满院的杂草开始显露出有些居心不良。那时我的眼睛不敢去看墙脚边那口古井,外祖母告诉过我那井底住着一个穿红鞋子的女水鬼,我害怕天黑以后那女鬼会从井中出来游荡。

最后当外祖母终于把我从高凳子上抱到饭桌的时候,我已经在不安的等待中进入了半睡眠状态。

老宅不仅仅只是属于我,我知道它还属于一些昆虫和小动物,这里是它们安居乐业的家园。我知道厨房瓦檐的阴影里遍布蛛网,其中一张大网中天天守侯着一只大肚蜘蛛;我知道向北的那面土墙脚下长满青苔霉斑,那是红蚂蚁和千脚虫神秘的隐居地;我知道那一小片茂密的灯笼草就长在南窗下,那是萤火虫们白天的家;我还知道风火墙头狗尾巴草丛中有一窝麻雀,它们每天吵吵嚷嚷却从来不会分开;我还知道春天到来以后,就会看见去年的两只燕子,它们忙碌地飞进飞出,几天之后门楼下就会出现一个难看的灰色泥巢。

一天深夜我被外祖母从睡眠中唤醒,她挑着油灯从蚊帐中捉出一条红色的大蜈蚣,这条翘尾巴的毒家伙第二天被外祖母喂了她的花公鸡。另一次我跨进小屋门坎时,看见一条粗大的菜花蛇正从我的脚边悠闲的游走。有时候我也会扑打几只蚂蚱或蜻蜓,蹲坐在大门石坎上喂蚂蚁。我看见蚂蚁们成群结队,急急忙忙往自己的洞穴搬运食物,蚂蚁们总是这样步履匆匆,你从不会看到一只悠然闲逛无所事事的蚂蚁。

而我却让自己的一段童年时光在一个叫老宅的地方闲置。

有一天我也会像蚂蚁一样为生活急急奔忙吗?

七岁那年我离开了小镇。不久外祖母也被我的父母接到县城与我们同住。那以后我再没有会过乡下的老宅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已经从记忆深处彻底流放了它。我想一个人也许有理由从自己的生活毛片中,剪掉一些没有意义的东西,剪掉一些可以被自以为更新更好的片段覆盖掉的场景。也许对一段旧的闲置生活的怀想,不应该成为忙碌新生活的负重。

然而事实证明一切经历以及对经历的感受都将不可避免地在一个人心中打下命定的烙印。我觉得生活对我至少是这样。

多年来我从事过一些不同的职业。我从不认为我的职业与曾经的老宅会产生任何联系。谁知六年前我又回到了自己小时生活过的闵北古镇,在镇政府谋得一个公务员的职位,并将负责一项老居住区的改造工作。阔别了近三十年的老宅就这样一下又逼到了我的面前。

在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里,我独自走上那条临河的鹅卵石小路。那座依旧高大却更加破败不堪的门楼就这样静静地占据了我的视野,还是那样摇曳着狗尾巴草的风火墙,还是那样沉寂如水的门洞。当我一脚跨进那条青石门坎时,所有封存已久的记忆一下就都回来了。我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么多年我实际上从没真正走出过童年的家。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突然就弄懂了南方地区那些随处可见的门坎的真正用途。

原来门坎圈住的是家的感觉。

一个人一生中的一段时光一旦被一条门坎圈住,你的家园就在不会跨越这道门坎了。即使你从此漂泊得天远地远,你的老宅也会像行囊一样挂在你的身后,你只要一转身就能轻易迈过那道象征性的门坎,回到永久的家园憩息你疲惫的灵魂 。

只是门前河坑边那棵米汤花数呢?

只是终日孤坐在门坎上守望的小男孩呢?

我看到阳光下的河坑空空荡荡。我看到孤独的男孩肩扛他梦中的米汤花树,正在尘土飞扬的人世间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