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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何处结同心(3)

他静静地看着我,并没有我预料之中的震惊和惧怕。

“我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我盯着他,呆住了。

“我曾携金珠去贿赂孟大人,想求他为家父说情。他留下我饮酒,到半夜时喝得醉了,忽然卷起袖子,随手扯下旁边鹦鹉架上的鹦鹉,生撕活吞下去。我吓得呆了,忽然看见他的左臂上有一处箭伤。问他,说是三个月前在湖边被歹人所伤。从伤痕上看得出,那箭头形状与寻常箭头不同,作五角之形。可是三个月前,我恰好在湖边,从未听说有歹人伤及无辜之事。倒是见过一只鹰追捕黄雀,后被利箭所伤……”

“那你……”

“他喝多了,肆无忌惮,说了许多许多……他说苏小小名满钱塘,只有他知道底细……虽然他没有说出你的来历,但你在钱塘风月场中,忽然声名鹊起,也不过一两个月的辰光,平时排场豪奢,却又孤高自傲,甚至无意于钱财,根本不象是寻常的歌姬舞伎。我曾问过许多人,都不知你的来历。你行事如此蹊跷,再加上孟大人所言,难道我还猜不出,你跟他本就是同类么?”

我呆住了,脑子中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过,小小,”他放缓声色,回转来劝我:“不管孟大人是什么所化,但他现在做着官,就不能没有忌讳,也得按人的规矩来做。你别怕,他既然是喜欢你……”

这是我的阮郎么?清雅绝俗的翩翩公子,看似与世无争,哪怕对一只黄雀,一个歌伎,都肯放低身段,那样温存。如今看来,以前的百般恩爱,千样缱缮,到头来竟都是虚空。谁说妖精毒辣?依我看,一百个妖精,也没我这阮郎毒辣。

“小小,求你,你看,我对你有多好,你爱吃糖炒青豆,我随身都带着,你看、你看……”他央求着,从怀中掏出一物,居然是那只装满青豆的锦袋,一径地要递到我面前来。

“不!”

我挥起手来,一把打落了那只锦袋。劈劈啪啪,无数青豆跳出来,象无数颗翠绿的心,溅落满地,也散了一地细薄糖霜。

都怨这糖的滋味!白素贞不是说过么?****之美,本如刃上蜜糖,虽甜却易伤。

“小小,”他愠怒起来,眉眼冷漠如冰:“你怎么就不肯为我想想?你不是说爱我么?这些都不肯做?况且我救过你,你忘了,当初谁射出一箭,从鹰爪下救了了你?”

阮郎啊,我是爱你的,为你,我甚至可以不惜自己的性命。可这性命,得我心甘情愿送出去。你若主动来要,我便不爱你了。

因为你根本不曾真正地爱过我。

我是才貌双全名满钱塘的苏小小,还是那只天天跳在你肩头索吃糖炒青豆的黄雀,在你的心中,其实并无差别。

我们都是你的宠物,你一时兴起,或许陪着我们打发时光——仅此而已。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梦境,可惜只会是梦境——仅此而已。

“我不会去的。”我第一次冷冷地说:“阮公子,你我人妖殊途,本来就不会有什么结果。”我拈指而起,一朵青绿火焰,浮现在指尖。轻轻弹出,火焰飘落,堪堪覆住了地上那只未曾成功的同心结。火光闪动,顷刻间,便让那些纠结一团的丝绳,化成灰烬。

“有人射箭,将我从鹰爪下救出来。这件事情,你恐怕也是从孟浪的话语中猜出来的吧。”我看着他渐渐泛红的脸,淡淡道:“西泠山上所有的精灵,都相信了我编造的理由。我对它们说,我来找你,是因为你从鹰爪下救了我。其实,我早知道救我的人,根本不是你。可是,谁叫我爱的人,偏偏是你……”

钱塘名姬苏小小,忽然闭门谢客。柳荫里的金雀楼,终日高高锁起。任是谁人打听,也不知其所以然。只听说苏小小是患了重病,而这一病,似乎就一直不曾好转。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象人类一样病了,还是我这具依靠白素贞法力支撑的躯体,终于到了三月之约的末期,无力再继续支撑下去。我不思饮食,不辨五色,天天只是迷糊着卧在榻上,等待着那最后一刻的来临。

“姑娘,有人来探病。”有人撩起垂珠帐帘,附耳说道。依稀是小青的声音,带着些哽咽。

“谁?”心中升起一丝希望,自从病后谢客,昔日交往之人,一个也不想见。可是总还是期望着,那个人……能够来一次。可是他,一次也不曾来。

“是一个姓鲍的书生。”

“不认识,请他出去。”

“他说……那日饿倒在地,甚至连外衣都被歹人剥去,险些冻饿而死。感谢姑娘救命之恩,赠银之义,眼下即将入京赶考,想当面辞谢。”

哦,是他?那个饿倒在路的书生?刹那间,那天的记忆又来了,不是关于这鲍生的,倒是另一番冷冰冰的话语,背叛、离弃,西泠松柏下的道别。

“不见了,跟他说,”我有气无力:“我当初救他,原不为回报,他也……他也不欠我的。若他真有感激之意,请他记住,无论在何处,钱塘苏小……是乡亲……”眼泪终于涔涔而下,湿透了颊下香枕。

“姑娘,咱们找个医生来瞧瞧……”小青终于哭出来。

“傻丫头,医生顶什么用?你知道的……不过是不再做人罢了,我正好也不想……不想再做人啦。”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只觉无形无边的疲倦,铺天盖地而来。只觉得好累、好累,只想这样睡过去,小青的哭声,似乎也越来越远了……“傻啊,你哭什么,咱们……咱们还是会在一起……”

钱塘名姬苏小小咳血而亡,香消玉殒,一代红颜,被埋于西泠湖畔。

我箭一般地飞回了西泠山,落在湖边,拍手跺脚,跟个世间常见的恶婆娘般,咆哮不已:“白素贞!你出来!你出来!”

“好容易在湖里趟趟水气,又被你打断了。好歹也是一代名姬,这成何体统?”泼剌剌一阵水响,银霜般的鳞尾,便在湖中缓缓浮起。

“是你!那只鹰妖,原来是你把他变成孟浪的!你为何要如此?难道你不想拿到我和阮郁的同心结么?难道你不想成仙?”

“如果同心结得来这样容易,我何必在你身上下这样大的力气?”白素贞并不在意我的怒气,她半截人身懒懒地趴在湖岸上,另半截蛇身还浸在湖水里,叭哒叭哒地敲打着水面,溅起无数水花,让周围的鱼虾们惊惧地绕道游开。

“你……什么意思?”

“寻常的同心结。”她闲闲地拈起一根青草:“那些愚夫愚妇的名堂,怎么会助我修仙?我要的是坚如金石,矢志不渝的那种男女之情。只有那种情意下结出的同心结,对我来说才是有价值的。”

“所以你把鹰妖化作孟浪,让他从中作梗,又派人带给阮郁消息,说是孟浪才能解救他父亲,就是为了考验此情是否坚如金石?”

白素贞揉烂草叶,手掌染上了一片夺目的青:“小小,我早跟你说过,****一字,如刀上舔蜜。你不信么,怪谁来?”

我哑口无言。

“你舍不得那身躯么?”她瞥我一眼:“有什么用呢?”苦口婆心的:“我现在还不是神仙,将你化为人形,是要耗费法力的。你横竖拿不到同心结了,空耗我的法力干什么?”

她口舌乱卷:“阮郁那样的负心人,天天看着也是痛苦,不如回来罢了。况且我还废了鹰妖的法力,变成一只普通的老鹰,以后你也不用躲着他了,喏,这样还不够么?”

忽然一片震天动地的哭声,从湖畔传来。纵然是沉稳如白素贞,也似乎被吓了一跳,转过头去。

“不就是死个人么?无聊。”她咕哝一句,忽然睁大了眼睛:“喂,小小,你看!是吊祭你的呢!”

白衣素幡,迤逦而来,黄钱纸灰,满天飘洒。钱塘五月的湖畔,草莺乱飞的暮春,在满耳锣钹奏出的哀乐声中,刹那间仿佛化作茫茫空净的世界。那样肃穆的阵仗,顿时慑住湖畔所有的人,还有所有的妖灵。

当前一道白幡,高可数丈,上书一行黑字,分外醒目:

“湖山此地曾埋红,花月其人压春风。桃花流水窅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下面一行略小黑字道:“滑州剌史鲍仁昔日林下书生痛肝沥胆,祭红颜知已苏小小”

鲍仁?那个书生?

我展开双翅,急切地飞了过去,在他的头顶盘旋,想要弄清这一切的根由。

吊祭队伍在湖畔停下,那里一堆黄土,半截石碑,在柳荫莺语里,分外触目。那正是“我”苏小小的坟墓,一代名姬生前虽然风光,死后万事俱休,也只有小青将“我”草草安葬。其实我那躯壳,本是白素贞法力凝就的虚形,早在入葬时便烟消云散,墓中不过几件衣服罢了。

但即使如此,看那墓如此简陋萧索,祭者廖廖,平时偶尔飞过的我,还是不免有些惆怅哀伤之意。

话说,此时队伍后走出一队工匠模样的人来,吭唷吭唷,抬过一座四角小亭。

墓前四角小亭,精致肃朴。上书三个大字:慕才亭。

工匠们挥锹动土,一来训练有素,二来人数众多,速度极快,那亭很快被安置在了墓上,四角飞檐,恰好将墓身笼住。如此一来,那堆简陋黄土倒有了几分气势。

又一队人不知从何处驱来五辆牛车,车上堆满青色条石。工匠们颇有默契,不多时那些条石已将黄土围住,墓拱初成,只待细细抹浆打磨,才会平滑锃亮。但,即使如此,已初具派头。

钱塘苏小小之墓。

工匠们最后拿走墓前那块粗糙的石碑,换上一方端正庄严的青石,石上只刻有这六个字。我认得那字迹,和白幡上的诗句一样,都出自鲍仁的手笔。

如果世上真的有过一个苏小小,那么鲍仁为她做的这一切,才配得上作她最后的归宿。

我一敛双翅,站在墓亭角上,心中感慨万千。

“啧啧……”白素贞不知何时,也变成一只白雀飞上来,和我站在一起,指指点点,大加惋惜:“这个鲍仁啊,真是对你情深意重。已经做了大官,竟不顾声名,公然为你修墓吊祭。与之相比,那个阮郁真不值一提,可惜当初救你的是阮郁,不然你一定会喜欢上鲍仁,那同心结早就结成啦。”

“喂,”她用翅尖碰碰我,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你看那是什么!”

鲍仁身后有个小僮,看样子是他的书僮,肩上背只箭囊,囊中插有一束白羽箭,箭杆金黄,颇为触目。

白素贞嚷嚷着,毫无沉稳之色,一点也不象修炼八百年的蛇妖:“你不是说当初是阮郁射出一箭,从鹰妖爪底救了你么?可是这箭怎么在鲍仁的手上?”

那一日,鲍仁倒在道边时,我掀帘下车,就已看见他身边的这只箭囊。我赠珠钗白银,正是为了报他救命之恩。

若当初我从空中落下时,那一处温暖柔软的所在,是鲍仁的手掌,不知我是否会对他产生情愫?或许同心结已成,或许我会永为人形,或许我会尝到真正****的滋味。真正****之滋味,当如西泠山中松果的清甜,虽然不如糖霜的浓冽,但胜在悠长透澈。

可惜,那时我已爱上阮郁。

“小小,我曾答应你,候我高中之后,会给你续上后两句诗,如今我如约写在幡上,你可看到了么?阮相爷年老致仕,早已归乡。而我向朝廷弹劾阮郁负心薄幸,才德有亏,不堪承国家社稷之重任……圣上英明,准了我的奏,他也丢了功名,算是我对你的微薄报答。”鲍仁一身白衣,腰缠麻带,双眼红肿,从队伍后的轿中出来,扑倒在墓亭之前,抚墓大恸,哭到死去活来:“我鲍仁在微寒之时,就得到你的青目,你如此的奇女子,即使沦落风尘之中,也应是一颗被人珍惜的明珠……小小啊,你蕙质兰心,侠骨柔肠,为何偏要爱上阮郁这种人呢?”

“为何?”白素贞碰碰我:“不如你再化为一次人形,看看与鲍仁可否有缘……”

我坚定地摇摇头:“不去。”

她大惊小怪:“为何?”

为何?为何?风吹过柳梢,簌簌有声,仿佛在应和我心底的回答:

因为机缘。

机缘。

和阮郁的那段情意,象是我吃腻了松果,他恰好就送了糖炒青豆给我,所以契合融融。然而,于鲍仁,我忽然爱上了松果的清香,他却偏送了一包糖炒青豆来。

倾心爱一个人时,那个人不懂珍惜。等到有人倾心爱我的时候,我却已参透了爱的所谓玄秘——真的是没有机缘。

“桃花流水窅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鲍仁这两句诗刻在墓亭双柱上,此时看来,当真贴切我的心境。阮郁他结局如何,我已不关心。鲍仁是否爱苏小小,也与我无关。我是一只叫做小小的雀妖,而一代名姬苏小小,已埋骨西子湖畔。

油壁车、青骢马、结同心、松柏下,连同那些明媚春光、桃花柳叶、裙钗眉黛、缠绵哀怨,都是上一世的往事。

回到湖中时,白素贞还在自言自语:“原来世上当真有痴情人,看来弄个同心结,不算难呢。”她又恢复了人首蛇身,眉心一粒红痣,越发鲜艳夺目。

我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理她。她露出玩味的神情,咕哝道:“几时我自己去,弄上十个八个回来玩玩……喂,小青,到时我还是叫上你啊!”

“大人留步,我家姑娘有物相赠。”

远处的西泠山上,松柏青翠,亭亭如盖。一只黄雀鸣叫着,箭一般地从林中投过来,在空中盘旋。

青衣小婢负手站在西泠桥头,拦住了剌史的车驾:“烦请禀剌史大人,我是苏姑娘生前的侍婢小青,奉我家姑娘遗命,在此等候。”

官服外仍然罩有白衣的鲍仁,急切地从车里跳下来,拦住了欲上前驱赶小青的侍卫。

“小青?苏姑娘她……当真有话带给我?”

“姑娘病重之时,曾吩咐奴婢,如她故去之后,大人念旧前来吊祭,便将这件东西交给大人,聊以为念。”

小青伸出左掌,向他摊开。

掌心里是一串玉环,四枚相连,洁白可爱。最后一枚环中,竟然放着一粒青豆,依稀看见豆面裹着的一层细薄糖霜:

“汉时有个名叫杨宝的人,曾救过一只黄雀。黄雀化为黄衣童子,赠他四枚玉环,并祝祈说,愿杨宝子孙节操洁白,位登三事,有如此环……这个故事,大人想必是听过的。”

“衔环的典故,我自然听过。不过这玉环,还有青豆……”他惑然不解。

“姑娘说,愿大人子孙节操洁白,位登三事,有如此环。至于这粒糖炒青豆……”小青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下去,却将玉环连同青豆,轻轻放入鲍仁的掌中。

世上的机缘有很多种,不止限于****。衔环以报,赠豆善念,大概也算一种很好的机缘吧?

鲍仁紧握玉环,小心地拈起那枚青豆,看了很久、很久。

一直盘旋在半空的黄雀,忽然展开双翅,欢叫着冲向云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