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我带来什么?” 邵美换过绣花拖鞋,从挎包里掏出一大把纸条。
“四面八方都喜气洋洋,就你一人像高老头似的,快猜!” 邵美喊。
“了不起就是电话号码,认识你三生有幸。”我挑挑眉,继续翻《小型报纸编辑学》。
她们开毕业生告别晚会,用不着猜就知道。
“不想想我们班是什么素质。过来过来。”邵美抓着纸条抬腿上床,“啪”地甩拖鞋到我面前。
纸条花样繁多,烟盒纸、餐巾纸、练习本,什么都有。我展开,忍不住“噗哧”一笑。读了十几年书,听说过各式各样的人生打算,就是没见过放肆如此的——
“你能保证立牌坊,我敢做一个星期的婊子。” 字迹纤细,写在压花餐巾纸上,点划之间,别有情趣。
“没落名?” 我笑着问。
“没落。班主任说,一落名就假。” 邵美忽闪着大眼睛。
我一张接着一张看,金圣叹点评《金瓶梅》那般匠心独运。
一张上赫然写着:“迁联合国总部到中国”
我笑道:“别费心思了,联合国近年来一直都在赔钱。”
第二张写着:“加入九三学社”。
我又笑:“再读二十年的书看看有没有门路。”
另一张特别醒目:“到初恋情人家做客,可能的话,留宿”
我望着邵美笑道:“此人不赖,简直是农民式的憨厚,外加农民式的狡诈。”
又一张引人注目:“妻子野些,情妇正派些”
“邵美你快来看,你说这小子是不是神经病?妻子野些,他说情妇正派些。” 我失声怪叫。
“要看就规规矩矩看,看完清清静静想,想完清清楚楚说。谁听你吆二喝三?” 邵美训我,跳起来光着脚丫抓笔往墙上抹,眄一眼画了两个多学期的耶稣,我又回到纸条上:
“送我大哥一套杰妮娅,让他重新娶一个大嫂”
“做学校院长,卖掉丰田车”
“陪奶奶麦加朝圣。和有钱人交朋友”
“创办处女协会。我任会长,一届”
“离开爱我的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写‘两国演义’,从鸦片战争到‘一个国家,两种制度’”
“耶和华啊,请帮忙证明我的清白——我就是恨的话也不会是恨她”
……
数钱那样数一遍,才十二张,我忙追问邵美。
“大部份在刘素素那儿呢。”邵美回过头,嘻嘻一笑,“看到我写的没有?”
我忙抓起来看,上面写着:“别太孟浪。中国不需要嬉皮士。”
无语。我收起邵美班上的十二个心声,起床上厕所,月黑风高,隐隐听到坡上的学生宿舍在吹拉弹唱。
我真为学校养了这群大学生难过。
花溪农副市场门口人山人海,一时找不到路回去,只好拉着邵美到卖木瓜酒的老太婆身边闲看。
一个年轻的疯子倒提着木刀,指东打西,举手捉足间,很有那名满天下的堂骑士遗风。
“大学生呢,咳,大学生呢……”要了一竹筒木瓜酒,慢慢听老太婆唠叼,“书读多了想不开。纪晓岚家后人呢。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一群小孩前前后后围着大学生拍手欢唱:“太阳高高,纪老大学问滔滔,莲姐儿一走,纪家院子静悄悄。太阳高高,纪老大学问滔滔……”疯子手舞足蹈。
我又看见一个搁浅的灵魂。
小时候成绩一直游离中等,父亲农闲时偶尔也会着急。据说他念过几则《论语》,按理也有我们先生的文才,可他没时间和耐心,对我的辅导,一日荒于一日。我进五年级的第二学期,眼看升学无望,他去城里带回一个头发一概往后梳的年轻人。
“快来见见大学生。你们这一辈子恐怕也难得见到。”父亲大声说。
我同大弟正忙着剁玉米叶,听见吆喝,大弟飞也似的窜出堂屋。我那时已经建设有顽强的自尊漫长的羞涩。迟疑着不肯出门。父亲一再吆喝,只得硬着皮头低眉顺眼从那大学生面前走一遭。匆匆一瞥,只见他清瘦瘦的,鼻梁上怪兮兮坐着一颗米粒般大小的痣。短小的鼻子有那么点忍辱负重的样子。额头低三下四地皱着,阴沉沉的,大约隐藏有智慧之类的东西,他长时间傻瓜一样微笑着。吃完饭后他告辞,父亲也没有挽留。父亲的本意是要他现身说法,给我们树树榜样,引我们上自强的路。不料他在饭桌上开口闭口都说他小学中学都不爱做作业,还同英语老师吵过几次嘴,这不由父亲大失所望。我后来寻思,这也许是导致他进了大学却瞧不起大学生的原因。
那个大学生的莅临,对于我顽冥的心思,自然没起到什么好的教化。然而我终究做完小学的功课,水草一样活着。等到我勉勉强强成为大学生,勉勉强强意识到大学生应该有所作为时,在学校耳闻目睹的好些事,又蛇一样冷淡了我的心。
先是艺术学院的三个青年写生时循入农家,诱奸了初中女孩的壮举,导致我惶然地认为好些艺术品都残留有被强奸的迹痕。
后来是在一次扫黄工作中,逮住一个半妓非妓的外国语学院的学生。她过于神圣地捍卫她的爱情面前人人自由的观念——那几天我正在读着《陈情表》这类荡气回肠的文章,做着治国平天下的美梦,一下子给拖回到水深火热的现实中,不由不四顾茫然。乃至学校恩准我毕业时,望着西天惨淡的云霞,我带着后怕长长地疏了口气。虽说阳光普照万物但还是有许多东西因缺少阳光而枯死。
林培就是一个惨痛的教训。我的确为父亲初初千方百计送我进大学捏一把汗。
木瓜酒有一股逼人的辣味。吞进口中更受制于它那种顽冥未化的味道。胃似乎在反抗,我蹲在墙角不动。邵美前三皇后五帝的念起来。
疯子往街口那边去了,围观的人也渐渐散去。
地上遗弃着几片被人踩烂的莲叶,老太婆同意我将剩余的半竹筒酒带回家。
服务员告诉我,那“太阳高高”的曲儿也是一个大学生编的,他姓王,住在花溪镇政府的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