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美出去找马丽打麻将,我装头痛窝在被窝里。她前脚一走,只到我竖起耳朵听到她消失在独院的脚步声,忽地翻起身,打开电脑上网。按照少梅善良的提示,新一轮的“攻击”开始了。
本来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做起来着实不易。我使用了好多知名的邮箱破解工具,也试着自己改进一些现成的源程序,大大小小的字典文件用了很多,可始终无法得到她的密码。想再问问她,可总觉得太没面子,看来,还得知难而进。直到黔驴技穷,索性也就不折腾了。
除了还能在黑客联盟论坛上见到少梅有板有眼的帖子之外,再没有跟她在网上聊过天,她的QQ始终土着个脸,再也不见往日光彩。
可能因为过来人的缘故,就常去考本论坛转转,论坛里人来人往,倒也热闹,看的多了,忽然一时性起,苦战几天炮制出个《我骚乱的大学生活》的帖子,放到网上后反响居然颇为强烈,满足了我发泄情绪的欲望,也满足了我小小的虚荣心。
邵美依然时不时还会写点日记。这次竟然发现她写了一首词,读着新鲜,但感觉总是很郁闷,心中多了说不清的酸楚,认真地想想,始终也想不明白邵美。
2006.6.16 《山坡羊?心族摇曳》
纸巾叫苦,枕巾上诉,谁知此刻我无助?
望灯火,意孤独,余味不能当全部。
曾经桑田都作了土,
爱,满心苦,恨,满心苦。
2006.6.21 赠雨桓小诗一首
我不知道这样的抉择
是对还是错
离开你 我一无所有
不要以为我有好的风度
而是无力证实我
我,只是你扔在地上的一根烟头
无论她的遭遇会是如何
请你,请你记住她曾经
燃烧过
邵美穿着她推销剩下的蜡染裙子在院墙角淘米。花花绿绿的太阳斜照着青石板上福柯刚出道时的著作。水龙头慢悠悠滴着水,亮晶晶的,像童话。今天《最后的审判》封笔,马丽她们请学校的权威人士看过,得到好评,中了奖似的,吵着准备庆贺。那幅画,邵美没画我上去,我一直是有想法的。马丽她们要吃酒吃肉,我才懒得去管。稳稳地坐在竹椅子上,面色苍茫地做着一种不稼不穑的雅样。邵美淘完米,洗火腿肠的时候,她说,你小心些,马克也要来。
马克是写过“所有的黑夜都因为女人而美丽”的三流诗人。他有个亲戚在高尔夫球场做球童,多少认识几个有头有面的人物。十天半月三十五十的送点金钱给他花。还给他配了手机。他常说,如果他像牟其中先生那样“腰缠十万贯”,早就“骑鹤下扬州”了,什么兰德公司不公司的。手上有几个闲钱,他便想起牟先生所做的空手道来。整夜整夜的研究绩优股多头空头,上学期被补考《形式逻辑》和《古代汉语》,见了谁都红眉毛绿眼睛。平常穿件灰西装在校园里晃来晃去的。他对不熟悉他的人乱吹,他是《南方周末》的特约记者,隔三差五有文章见报。只是在我们几个知根知底的老朋友面前,他却是一老一实的。惹急了,粗着嗓子乱嚷,大家出来混,左青龙右白虎看着点。第一次来独院,喝得醉薰薰的,说着说着还哭。又因为他把学校的几个画师贬得一钱不值的缘故,我对他印像比较深。听说他要来,我多少有些兴趣。
我问邵美:“不是说马克最近交了女性朋友,带着人家去花溪水库吃罗菲鱼还打架吗?”
邵美抬着洗净的火腿肠走过来说:“可不是,个子又矮,刚动手就给人家打翻在地。眼镜也摔破。女朋友早就飞翔了,等一下你问他,理由多着呢。”
这我相信。张思颖还在学校的时候,曾经给他介绍一个女朋友,广元人,在我们学校自费读艺术学院,父母都是包工头,支援西部打开发才赶过来的。面还没见,他就刨根问底追问张思颖:头发长不长,认不认得繁体字;有没有看过莱辛的《拉奥孔》;喜不喜欢魏明伦……张思颖一时火起,一老一实的传话过去。别说见面,那妞桃花般红了脸,不单是马克,把人家好端端的英子也跟着恨到了肚子里去。英子是他骗去花溪水库的那个女孩,是他自己在一次文艺晚会上勾搭上的,缘份是他唱迪克牛仔的歌,而那女孩子的偶像是迪克牛仔老爹。马克的母亲来学校。马克还正大光明地请在一起吃过饭。据说那女孩子又是夹菜又是陪着逛商店的,长年在乡下看管水田的母亲十分满意。马家真个时来运转。儿子知书达理不说,连找个媳妇也有礼有貌。马克还把发表在校刊《绿豆芽》上的诗歌给她母亲带回去。叮嘱说:“好生保存,以后相亲,钱财就不用破费了——这可是跨世纪的聘礼。”乐得老母亲笑逐颜开,临走时放下话,谁想打她媳妇的歪主意,拼了老命也和他没完。我曾经找那期《绿豆芽》看过,现在还记得那首莫明其妙的《噢,爱情》——
某些老得不敢闭上眼的雨夜
肯定望不清你走累的脸
信笺歪歪坐在床头
岁月,风一般遥远
不用回避那一次次的张扬
我们以失恋的方式成长
咯咯作响的关节
提醒你啊
女儿回来以后
别忘了插上门的保险
我开始很奇怪他这首乱七八糟的诗中会用“雨夜”这个比较高档的词。问过他,他说,你一定要有解释的话,先去看看海子的“麦地”。我一直认为,写出《亚洲铜》以后,海子就不是一个乱混的诗人。马克这种浅溥的张狂,纯属心态不正,我没有和他计较。
邵美送火腿肠进塌鼻子女婿家的厨房去,大概在跟楚昕儿商量什么,久久不见出来。
我想好了对付马克的话,兴味索然地翻着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烫的《癫狂与文明》。
“鬼,见到她你就是呼吸紧迫,你就是快快放开我的手。”邵美得理不饶人。
我闭嘴,连同眼睛也闭上。
我承认,昨夜我是走近一个梦。
随赵强到工商管理学院找他的朋友。他说我要的足球票没问题。大家难聚,今晚干脆玩舞厅。我的独院没油没米,这几天都是混饭吃。还没容我发话,邵美一口同意了。
舞厅据说是旧仓库改建的,一进门就看见好几根粗壮的原木横梁夸张地充当着吊顶之类。架子鼓如击败革,回响着印第安部落过来的声音。旋转灯眼睛睁得跟探险照灯不相上下。镁灯长时间闪烁不停,红男绿女一个个双眼发银光。歌手们操着国产英语唱《卡萨布兰卡》。邵美口口声声嫌闷,快到中场,我们上学生楼讨茶喝。
“你的沁儿也住这层楼。里边第四间。”赵强说,“她们好像也在跳舞。”
“她也读工管院?”邵美在身边,我故作惊诧。
“你真的不晓得?”赵强站起身说,“其实大家从那鬼地方出来混,都不容易。何况你们不好过三天好过两天,来都来了,应该看看。邵美又不是揪住尾巴不放的那种女人。”
我用眼光和心情拒绝了。
过去虽说是一张网,但我并不是那种成天为往事所累的人。离开贡镇,也就离开了过去。确切地说,是离开了一种年龄和心情。那片月地,那场爱所送给我的欢乐和悲痛,都已经淡若轻风,淡若涟漪也吹不起的轻风了。
喝完茶我们告辞下到楼底,舞厅正好散场,猛然间,我听到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声音,我看到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身影。
是沁儿,她和一个女孩子正准备上楼梯。见到我,她喊雨桓。声音来得太近了,我连搭话都来不及。
天零星落着雨。一切都为我们的相遇显得漫漫地忧伤。
重新回到楼上抬茶喝,礼貌的闲聊中,除了她说句“你成熟了许多”这句稍微熟悉的话外,我们都是睁着眼瞎扯。什么知识社会更加反对任何意义上的代言人,中国的信息文化还停留在最低层次即物质文化。西西弗书店村上春树的《挪威森林》卖得最火,精神外遇已经走进了白领们的任何场合——往事像一本旧日历,孤零零地躺在墙角,谁也不愿意碰。
沁儿床头挂着一个简单的风铃,没留神碰到我的头,轻轻脆脆地响起来,声音逃得很快,有那么点淡淡的遥远。我曾经听人说过,悲剧平衡着人生。几年前我无法想象,现在我总算懂得。一个人心碎的次数多了,怎样失去和得到都无所谓。
快熄灯时,我们告辞出门。
“还是有些兴奋对不对?”邵美翻过身突然笑道,“搞得问寒问暖的。不跟我说话,一句话也不跟我说呢!我关灯,你好生回忆。她虽不洋气,五官却也匀称,皮肤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邵美不提醒,我压根儿记不得沁儿的皮肤好在哪里。
睡在黑夜里,我眼睛睁得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