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林培、亚楠、大鹏、桑格卓力瓦、阿详、大鹏他们一一道别后,我和赵强返回了昆明。
下车,因为要给家里带些东西,我们商定,先去买东西,然后乘车,他去张庄,我回贡镇,各回各家。
不知不觉经过西桥,心猛地被抽了一下。没想到,回望的余地都没有,在西桥。云朵很大,天空给挤得窄窄的,西天的晚霞不知不觉中垂落下来,远处的山峦,羞羞着满红妆,像微醉的新娘。
恍惚中,新娘款款靠近我,靠近我,握花的手,在暮霭里,不是摇摆,是颤抖。
那是初秋,沁儿第一次到贡镇。我刚满十八岁。
我们去西桥。她说,你看你的书,我寻野花儿玩。我不打搅你。等到太阳落山,我们上桥去。你写首歌送我。你站得远远的。让我独自念给落日。这样,我永不后悔,以后做你的新娘。
我心动了,半推半就带日落时出生的沁儿和周作人的书到西桥。
西桥没有人。空空的栏杆上停着一只半红的蜻蜓。
桥下的钓鱼竹弯勾勾站着。我在桥头找了块草地坐下,慢慢地读《知堂回想录》。
等到晚霞熟透了的时候,沁儿采了一束红的黄的花,偎着我坐下。她合上我的书,轻轻地指给我看。落日的悲壮的美。那一刻,落霞泻满她的脸,格外眩目,我宁静的心被这一搅,止不住飘摇了。
是的,人生落日般悲壮的美。
把这样的心思告诉沁儿,她落落寡欢的,捏紧我的手不放。好多亮汪汪的泪水,怯生生淌出,淋湿了我的无能,我的卑贱,我的矜持。一个声音。铺天盖地向我呐喊:你懂不懂有一种感情,叫无望,叫无望……
好长时间,我不敢抬眼望落日一眼。
等到我们重新注目西天,夜色已经浓得不可开交。残霞已老,模糊的西桥,也在弯腰寻找回家的路。
从那以后,对于贡镇的落日,我总怀了莫名的苦楚。流光中,慢慢滋生成永久的遗憾。而我那不幸的初衷,每到黄昏,总蹒跚着走下桥头,欠着身问:你的新娘呢,你写的那些诗呢?我往往无言以对。只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写诗了。
四周暗淡的,西方的天空,漆黑一片。
我知道,落日的悲壮的美,在我的守望中又一次悄然离我而去。
摸着黑夜的轮廓往回走,想起沁儿的负我,又想起为我所负的落日,依稀看出一丝亮光来,这些年,我于有心中无意地错过的,已经不只是区区的贡镇的落日了。
吃过年夜饭,我径直回到卧室。没去厢房看春节晚会,这在往年是稀奇事。母亲认定是学期考试一塌糊涂,任由她吧,不婆婆妈妈烦我就好。
和张思颖的那个夜晚像一部冗长的连续剧在我脑海中播放着,突然又闪现出邵美的脸,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妹妹拉我去院里放烟花,不时有红光绿光,斜斜掠过卧室的窗口逃向夜空。菜园外吴家开始依哩哇啦唱酒歌守岁。自从去年娶进第一个媳妇,全贡镇,就数他家热闹。
“要是我家雨桓不翻来翻去念书,还不是早就养子抱孙了。”母亲千百次对好心的三姑六婆解释。
在我们昆明贡镇,人到二十多岁,婚姻不见有动静的,除了被判刑的樊林林,另一个就是我。每逢正月,全镇人民喜气洋洋,男娃儿背腊肉烧酒到外相亲。平时三天不说两句话的女孩,正月里也会跟辗转找上门的毛头小子眉来眼去。正月放宽了人们的心胸,明目张胆地推年轻的男女进火辣辣的春梦里。直到有一天,大舅家的表弟也动身去相媳妇,且带回好的音讯,我这才着慌起来。第一年高考落榜赋闲在家,对发生在正月的野蛮事,件件跟着兴奋。自个儿暗叹被外面的世界坑了,好几个夜晚,独自跑到苦竹林饮泪吞声,恨透了远处的功名富贵和身边的文明。
这是几年前的旧怨了。几年来,变化的东西太多,我也走出了贡镇,走出了我在小报上批评的野蛮文化。可往日的心情没变。好好地潜伏着,稍有风吹早动,它就挣扎着想站起来——我想,也许是邵美没让我去她家拜年的原因吧。
贡镇是消磨意志的地方,再呆下去肯定会疯。和衣倒在床上,瞪着木楼板,我打定主意,提前回学校。
给尧爷立碑这天,远房的亲戚们都来了。人很多,白衣孝幡铺天盖地,纸灰飞得满天都是,我一个人坐在坟后边的土坎上发呆,欣赏长辈们虚假的哭声和眼泪。时候是初春,坟前的柏杨树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轻扬上树梢的两张纸灰,终究挂不住,落下来,悄然在坟头翻飞,很像我过去和尧爷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那是一个落雨的傍晚,我独自在堂屋里玩,学赵家儿子娶媳妇的模样磕个头,没啥意思,便想撕墙上的纸涂关公脸。手刚揭开红纸的一个角,一根乌黑的旱烟管就晃到面前。
我头也来不及抬就窜出堂屋。
香火堂的字是他画的,他当然舍不得别人撕。我躲进厢房,见旱烟管没追来,心里这样叽咕。
晚上一家人围着柴火吃饭,墙角端着半碗酒的尧爷说:“雨桓闲着爱生事,让他习字,往后用得上。” 母亲先是不依。因为尧爷成天游游荡荡,怕坏了我。后来母亲三天两头犯病,力不从心,只得睁只眼闭只眼。她跟父亲说,反正我还小,地又不能种。
一天天的,我学会了甲子乙丑,还会执笔抄《增广贤文》那些可人的玩艺。母亲心一宽,索性由我跟着尧爷东家西家地去混。
酒,却是不许我喝的。
“你好生学。天干水旱,饿不死你。”有天帮山背后陈家写寿联回来,半醉的尧爷把布包往我脖上一挂,告诫我,又吟诗给我听:
读得书多胜大秋,不依耕种自然收。
东家有请西家去,到处逢人到处流。
那时候,《唐诗三百首》背得半生不熟的我也飘飘然。觉得我来到人间,定然有好的去处等着我,不应该死守在贡镇才对。谁知第二年,说是父亲做生意过了头,被公安局抄家。有人混乱中拿走罗盘,盖子上卧着哈蟆的砚台也被打破成两半。
家境一日困于一日。吃闲饭的人多,日子过得疙疙瘩瘩。先是父亲不准我再和尧爷鬼混,谆谆善诱我回到挖田挖土的正道上。后来全家人都对“连鸭子也不会赶”的尧爷很不满,处处拿脸色给他看。每天傍晚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我看见尧爷几乎都是坐在梨子树下发呆。不知为什么,我往往忍不住想起那个犹大背叛耶稣的故事。肩上的锄头更加沉重起来,一丝响动也不敢弄出。
“雨桓种地不成器,干脆让他去镇里上学,我有朋友在那边做校长。”夏天,尧爷跟母亲说。母亲不但不依,反而刻薄他:“认得满肚皮字,麦子谷子分不清咋过日子?青黄不接的,还上学?”父亲也跟着反对。第二天他便夹着油纸伞去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干闷闷的午后,蝉儿在门前梨树上嘶声嘶气地叫的午后。
等到斯年后尧爷回到贡镇,我已经滋生“懂文化的人毕竟太多,要吃饭,还要有门路”这样的主见。
尧爷仍旧戴着大棉帽,捆着长腰带,只是变得寡言了,提着旱烟管,整天整天坐在梨树下晒太阳。饥荒还在威胁着全家,没有谁过问他这几年的好歹。我成天起早摸黑跟着母亲在地里忙,更无暇提及颜真卿 “山花对海树”之类的学问。过去仿佛一场戏,我们已经扮完各自的角色,没资格再登台。
冬天,尧爷作古,升位上他亲手画的香火堂,我也跟着淡了心。人一死,上天,好也好不到哪儿;下地,坏也坏不到哪儿。
“尧爷,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多还是苦难多?”依稀记得,我曾经在香火堂下怯生生问他。他脸色发青,棉花帽歪到一边,露出被人鄙视的秃顶,颤着厚厚的唇,一句话也不说。眼里面流露的,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对一个古老的知识分子而言,那叫无奈,叫荒凉,叫迷惑。
天阴沉沉的,好像要落雨。
祭祀的人们开始放鞭炮了。有一两朵火花窜到我面前,哧溜一声,化作青烟,慢慢升上高处不见了。
想起少梅,心里灰白的像雾。感觉网络已经离我太远太远,而少梅,越来越象一个寄托某种朦胧情感的虚拟的对象。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
无言又无语
只有眼里流动的期盼
相互拥抚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
如此的陌生
无言的泪花花
在痛苦中把自己流落
遍所有褪色的微笑 去祝福
彼此憔悴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