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在纸上,静水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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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爱君笔底有烟霞(枕书类)(5)

然而,张爱玲是苍凉的,苍凉是她的底色,《半生缘》里,208页之前的那些温情和隽永下面,都有一层苍凉弥漫在里面,若隐若现。像是画油画,先打了一层苍凉的底色在那里,无论上面的景色多么葱绿桃红,那苍凉之气都会丝丝透出来。

208页,每次看到这里,我都不自主地停一停,再翻翻前面,看看世钧和曼桢共同拥有的白莲子似的月色。像从温暖如春的小窝走到滴水成冰的室外前的不舍逗留。

祝鸿才娶了曼璐之后靠投机竟很快发起财来。发财后的祝鸿才露出了人性里丑恶的一面,他开始嫌弃曼璐的色衰和不能生育,在外胡作非为,给她本已孱弱的精神接连重击。

太多的磨难,太多的伤痕让曼璐心理一刹那间扭曲了,她竟然想出设计让曼桢给祝鸿才生一个孩子,以此留住丈夫的心。被曼璐装病骗去的曼桢,在那个漆黑的夜,祝鸿才像恶梦一样撕碎了她所有的幸福。

被凌辱后的曼桢怀孕了,被锁在一间小屋子里疯狂。这时候世钧也在外面疯狂地寻找她,却被曼璐用计骗得痛不欲生——曼桢嫁给豫瑾了?!那枚毛衣线头缠绕的定情红宝石戒指曼桢都不要了!多变的是人心,是人心啊!

南京家里在催婚,他心如死灰,他茫茫无主地娶了翠芝,那个门当户对的富家大小姐。一切糊里糊涂的,像做梦。

有一种索命的恶鬼叫无常,加上世事二字,就是世事无常,就是宿命,人只能被抓在宿命的手心里揉碾,就像曼桢,只能绝望地在那间小屋里,任凭世钧的脚步声将咫尺走成了天涯。

十四年,长吗?不长,但也不短。曼桢被关在小屋里的一年里,她疯狂过,她割腕自杀过,一年后她生下孩子逃出来,却一切面目全非,她深爱的那个人结婚了,与另外一个女人。在曼桢看来,生命比死有时更可怕,生命可以变得更糟更糟,比想象中最不堪的境遇还要糟糕。

十四年里,曼璐死了,世钧也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曼桢也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

十四年,他们心底的那块伤疤还是殷红的,是活伤疤,碰了还会生疼。寂寞冷漠的婚姻生活里,这么些年翠芝总以为他就是那么个温吞水脾气,对女人没兴趣,就连她那些高贵的女朋友们,他连正眼都不瞧一下,这倒让她放心。她却不知道,多年以前曼桢家教回来进屋一脱大衣,他马上就去吻曼桢……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十四年后,偶遇在叔惠家里。那一刹那,彼此都听见“轰”的一声,是几丈外两个人躯壳里的血潮澎湃。十四年时光走得荒凉而无奈,如今纵使最激烈的拥吻,纵使他把她搂得更紧更紧勒疼了彼此,他们心里都知道:“我们回不去了。”漫长的时间织成了一张无形却丝丝入扣的网将他们死死罩住,这张网的压力巨大而无所不在。她也知道,当彼此都尘满面,鬓如霜的时候,人生别久不成悲,那些尖锐如玻璃碴痛不可当的伤悲,会逐渐被岁月磨成了钝钝的悲。只要彼此知道,两处沉吟各自知,就够了。

多年前的最后一次见面,至少是突如其来的,没有诀别。今天从这里走出去,是永别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一样。

那一刻,爱上你,我无路可逃,空留一滴清冷的泪与一丝不舍的情。但是,你还是转身离开吧,不要回头看我,让我成为你生命里永远的彼岸花。

花开无叶,叶生无花,独自彼岸路。

爱在纸上,静水流深

文/纳兰泽芸

喜欢一本书,有时候像喜欢一个人的渐进过程。某个人,可能多年以前,因为自己的阅历不够,或是这个人没有被时光打磨成熟,并没有令自己怦然心动的感觉。但是,他(她)的影像却牢固地沉入了心里。若干年后,再次相遇,再次读懂,忽然自问,为何当初没有读懂他(她)的好?

这也是我与《边城》再次相遇的感觉。

初读《边城》时,我还是一个孜孜于学业的中学生,在课业的紧张间隙,喜欢偷看“没用的闲书”。这些闲书中,三四十年代作家的作品不多,我个人觉得那个时期作家的很多作品文字不够流畅灵动。后来才知,那是因为当时处于由文言文向白话文过渡的时期。即便伟大如鲁迅,有些文章读起来也拗口费力。

当然《边城》已基本跳离了不文不白的拗口状态,个人认为,三四十年代作家中,将白话文运用得最好的,是张爱玲、钱钟书、梁实秋、林语堂及沈从文等数人。但那时在老师的“鹰眼”之下,读闲书当然缺少一份淡定的心情,加上自己阅历太浅,觉得《边城》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太平淡,太琐碎,读完像喝了一杯凉白开。一觉索然就丢开了,这一丢,就是十余年。

十余年后一个冬日深夜,临睡时顺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薄书,发现是《边城》,心想,正好作催眠之用。十余年后一个冬日深夜,临睡时顺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薄书,发现是《边城》,心想,正好作催眠之用。以一种舒适的姿势斜倚床头,翻开薄而干燥的书页,映入眼中的是这样淡淡的几行字“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小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有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渐渐地,我的眼前徐徐展开一个素淡的世界:清可见游鱼的小河水、河岸那只方头渡船、碧色排挞的竹篁、桃杏花里的沽酒小屋、温煦日光下的紫花布,这一切,在沈从文启承转合、清丽单纯的文字里,如一首潺湲的诗,不动声色地,在午夜里,绾结成一个令人流连的梦境。

那个名叫翠翠的女孩,一个在风日里长着养着的十五岁女孩,皮肤黑黑的,但触目的青山绿水让她有一对清明如水晶的眸子。她与老船夫爷爷(严格来说应该是外祖父,但翠翠称呼为“爷爷”),相依为命,年年岁岁守着这个小小渡口,帮无数人渡过了河。可是,她自己却没能渡过那条爱情的河流。

翠翠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当年,翠翠的母亲,也就是老船夫的独生女儿,无可遏制地爱上了一个伟岸的军人,但那是不被允许的爱,因为她已经嫁为人妇。然而真爱来了无可阻挡,强大世俗让他们无路可走,最后选择了殉情。

承受失女之痛的老船夫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小外孙女的身上。岁月无情,老船夫已到古稀年龄,他自己并不担忧上天将自己攫去,最担忧他的小翠翠将成了孤雏。

那年端午节翠翠与船总顺顺的二儿子二老偶遇,虽只说了短短几句话,可是一种羞涩的感觉占据了她的心,每每想起他,她会突然默默不语,然后开始慢慢抿着嘴偷笑。而二老,也暗暗地爱上了她,他毅然拒绝了附近山寨团总的富贵女儿,虽然对方有好大的一座碾坊做陪嫁,可他却愿意选择那条老渡船和心爱的姑娘。

因为翠翠的纯洁与美丽,船总大儿子大老也喜欢了她。爽直的大老托人向老船夫说媒,翠翠以为是二老托人说媒,“不好意思地低头剥豌豆,心轻轻地跳着,脸同脖颈全红了。”及至知道说媒的是大老,她“随手把空豆荚抛到水里,望着它们在流水中从从容容的流去,自己也俨然从容了许多。”面对自己爱着的人,是脸红心跳,而面对不爱的人,从容是当然的了。

大老知道了二老也爱着翠翠,而翠翠心里也只有二老,于是大老选择了成全和离开,因为心怀失爱的痛苦,极善游泳的他竟掉到滩下漩涡中淹死了。二老与兄长感情很深,兄长死去,他心中伤痛,加之为了逃避家中强迫他娶团总的女儿,他也去了远方。

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爷爷离开了人世,渡船被水冲跑了。不久,翠翠头上戴着白绒花,和那只老黄狗一起,继续渡人过河。可是,那个用歌声在睡梦里将翠翠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来。

翠翠在那个小小的渡口,孤独地等待,等待她心里的“他”——他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掩卷之时,忽然心里就有一种很深的伤感。这是一部写爱的作品,爱情之爱,亲情之爱,乡亲之爱,可是,通观全篇,却找不到一个“爱”字。你侬我侬、如胶似膝固然是爱,原来,安静地凝望,在不言不语中给予默然的关怀,这样静水流深的爱,给人的温暖,就像人间四月天。

《边城》里的人们,几乎都具有“爱、善、美”的品质,翠翠美丽善良自不必说,老船夫帮人渡船从不收钱,有时候没有办法收了一点,必以烟叶回赠。大老、二老都是善良而勇敢的好青年,就连船总顺顺,也并不恃财傲物,通达而古道热肠。

中国的二三十年代,政局动荡,硝烟烽起,而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江上的烟水空蒙、江边的吊脚楼、水车、翠竹、檐下的红辣串儿,像一个被忘却了的梦境。

沈从文虽不像鲁迅那样,对人生充满了犀利的洞察和剖析,但他的笔下,一切充满了善与爱,充满了完美高尚的希望。然而又到处是不凑巧,因之不凑巧,素朴单纯的希望难免产生悲剧。

《边城》是个悲剧,但这个悲剧却令人感到爱的温暖,感到爱的静水流深。

由华枝春满到禅灯梦影

文/纳兰泽芸

这本《倾听李叔同》,总224页,前170页是李叔同亲笔记下的经典格言。读书之士,立品为先,这是他一生做人的圭臬。后54页是李叔同创作的诗、词、歌曲代表作,他的才华如蓝田之玉,时光愈砺,光华愈璨。

曾经,李叔同的这些处世格言被梁实秋、林玉堂等著名人士以“一字千金”誉之,并说值得所有人慢慢品读,慢慢体味,用一生的时间去静静领悟。

从世间宠儿到虔诚比丘,从华枝春满到禅灯梦影,李叔同的人生,是一出唱得丰盈致婉的大戏。谁都知道人生如戏,可是又有几人能将这出戏唱得如他一样俯仰恣涵泳?

他,文章惊海内,诸艺撼古今;他,几乎无所不能,作诗、填词、音乐、书法、绘画、篆刻、戏剧……文艺的园地,差不多被他走遍了;他,留学归来,将现代的话剧、油画和钢琴音乐带入中国,没有他,中国的文艺园地将会萧瑟许多。

他,39岁前,是裘马自轻肥的翩翩才子,文采风流合倾慕;39岁后,突然红尘抽身,一肩梵典,两手空空,三件衲衣,成了杭州虎跑寺里一个疏眉淡目的弘一法师。

连一代画坛大师刘海粟都叹道:“近代人中,我只拜服李叔同一个人!”

李叔同,三个字组成了一个传奇。让我们从他亲笔记录的几则格言里,体悟一点他那由光华四射到韬晦沉潜的人生。

“造物所忌,曰刻曰巧。万类相感,以诚以忠”。

要想做好一件事情,不要总想着如何取捷讨巧,惟有认真、专心地去一步步努力,以诚待之,以忠待之,才可能将事情做好。

李叔同翩翩公子之时,丝绒碗帽,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厚底缎鞋,昂首前视,英气逼人。日本留学之时,笔挺燕尾服,高帽,史的克(拐杖),尖头皮鞋,高鼻梁上架着没有脚的眼镜,不看眼珠子,真以为是个洋人。当教师时,黑布马褂,布底鞋子,黑钢丝边眼镜,一身布衣,整洁中有着为师的风范。削发为僧之后,竹杖芒鞋,须髯飘飘,粗茶淡饭,过午不食,戒律精严,素心澹定地谢绝尘世一切名闻利养,孤云野鹤地寻道于青灯之前。

李叔同的一生,少年时做翩翩才公子,中年做名士,后来演话剧是个演员,画油画是个美术家,弹钢琴是个音乐家,办报纸是个编辑,做教员是位师者,做和尚是位高僧。每一个角色他都做得无可挑剔,就像舞台上全能的优伶,演什么像什么,这缘于他的认真和努力。

“处事须留余地,责善切戒尽言”。

李叔同有着一颗宽广慈悯的心。丰子恺是名震中华的大画家、大作家,他在就读杭州第一师范时是个富有正义感的少年。他的一个同学被某老师怀疑偷窃,同学百般解释无效,年青气盛的丰子恺打抱不平打了老师一拳,这在当时是欺师蔑礼的忤逆之事!学校做出开除丰子恺的决定。时任丰子恺美术及音乐老师的李叔同尽力劝阻,说丰子恺平日品学兼优,此次因年少冲动出手打老师固然不对,但老师也有过错,那就是没有教育好学生,希望给丰子恺一次改过的机会。

丰子恺是在李叔同的艺术熏染下走上创作之路的,他一生对李叔同以“恩师”相称。李叔同圆寂后,丰子恺悲难自禁。

“青天白日的节义,自暗室屋漏中培来。”

虽然李叔同中年之后就在暗寂的寺院里一心向佛,但他一身青天白日的爱国节义从未更改。

他的一首《满江红》,读来令人荡气回肠: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这位低吟“篱畔菊花未老,岭头又放梅花”的翩翩公子却原来也有金刚怒目的一面,一腔子热血就要由胸腔喷薄而出!即使皈依佛门之后,他依然“念佛不忘救国”。抗日战争暴发后,日军军官到寺院软硬兼施要他弃国赴日,法师怒斥:出家人宠辱皆忘,敝国虽穷,爱之弥笃!尤不愿在板荡之时离去,纵以身殉,在所不惜!

“长养慈心,勿伤物命。充此一念,可为仁圣。”

任何生灵,都是活生生的一条条生命,哪怕微小如一只蚂蚁,所以弘一法师诘问那些随意屠戮生灵的人类:彼有何辜,受此荼毒!人命则贵,物命则微?!他坐藤椅之前,必将椅子轻轻摇动,然后慢慢坐下去,怕突然坐下去,会将藤椅缝隙间的小虫子压死。法师圆寂前,嘱咐弟子将遗体装龛时,龛四脚各垫一只碗,碗中装水,以免蚂蚁等小虫在他圆寂后爬上遗体,待火化时被无辜烧死。

“非洲之子”史怀哲说,有思想的人必须像敬畏自己的生命意志一样,敬畏所有生命意志。正是史怀哲这种“敬畏生命”的理念,让他抛弃了安逸的生活,在三十八岁时带着妻子进入非洲蛮荒之地,为那里被疾病缠绕的人们义务治病长达半个世纪。

人生状态有三层楼,一层是物质生活,吃饱穿暖,小富即安。二层是精神生活,学术文艺,兴之所致。三层是灵魂生活,追寻自己灵魂的脚步,是一种人格的完满与升华。李叔同与史怀哲一样,都达到了人生状态的第三层,而我们芸芸众生,绝大多数终此一生都止步于第一层。

大师说,“我心似明月,碧潭澄皎洁”。而在今夜,我独坐,倾听大师片言洞微的字字与句句,切肤体验他“悲欣交集”的一生。那种明彻的烛照力,使我心静如琉璃。

大师已离去近七十载,然而他依然如一轮明月耀于天心。那轮月影,仍在无数人心灵的碧潭中,澄淆定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