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在纸上,静水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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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爱君笔底有烟霞(枕书类)(1)

“墙上有串典雅的中国结/是用触目的红丝线一针一针委婉地钩成/肚里更另有中国结,却不知道/是谁啊打的,从何年何月/每到清明,或是中秋/就隐隐牵痛/为我解吧,请轻轻地提起,轻轻地放,为了/这一头是岛的海岸线/曲折而缠绵,靠近心脏/那一头是对岸的青山/脐带隐隐,靠近童年……”

爱君笔底有烟霞

文/纳兰泽芸

曾见有人细述读汪曾祺的心情——我爱读汪曾祺到了这般情形:长官不待见我之时,读两页汪曾祺,便感到待见不待见有屁用;辣妻欺我之时,读两页汪曾祺,便心地释然,任性由她。

仅此两句,已觉莞尔。

大凡喜爱汪曾祺文字的人,都会被这个可爱的小老头看似淡然,实则醇厚至极的文字所感动。就像白米饭或者白开水,表面上淡而无味,实则过尽千帆,尝尽百味之后,才发现,它才是至味。汪曾祺的文字就是这样,乍看浅白如闲话,一个字一个字拆开,无甚稀奇,可是,一旦这些文字组合起来,你就像看到了高天上流云,干净、流畅,没有一字能割舍。

几年前,我读汪曾祺的书,但读一些后放下了,当时轻薄地觉得他的语言太过通俗,不是我欲学习的对象,我喜欢的是那种捭阖纵横、气吞山河的磅礴文字意象。当时还轻飘地说,这样的文字我都能写出来呀!如今想来,觉面红耳赤,年少真的是不知地厚天高。

须知宴席易做,青菜难炒,要把小小的青菜炒成至味,更是难上加难。他的文字,在于意象,在于氛围,在于韵味。寻常物事,他能写出文气鲜灵,使你思绪不得不跟着他质质朴朴的文字跳荡游移,却有一种不滑、不浮、不矫,抵达心底的熨贴。

《寄意故乡》大体可算作一本回忆往事的书。汪老在他花甲之年,带我们胜似闲庭信步地逡巡于他的故乡——高邮小城。他的家、他的家人、他童年的花园、那些已作古的故人、故乡的四季、故乡的吃食……琐琐屑屑,细细说来,民俗风物、市井趣闻,如闻隔江琵琶,泠然有声。

他写父亲。父亲聪明过人,手很巧,而且总是活得很有兴致,乐器、书画、刻章,样样能来,父亲做出的荷花灯和蜈蚣风筝,十里八乡找不到更精巧的。父亲给人看眼病很有一手,但从来不收钱。写父亲对自己的爱,也是淡淡的来,淡淡的去。说他去江阴投考中学那年,与父亲住在一个客栈里,臭虫很多。父亲点起一支蜡烛,见到臭虫,就用蜡烛油滴在臭虫身上。他美美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看见席子上有好多蜡烛油点子,父亲为了不让臭虫打扰儿子睡觉,举着蜡烛,一夜未睡。末了,也只是淡淡地说,“我很想念我的父亲,现在还常常梦见他,我的那些梦本和他不相干,不知道怎么会掺合进来了。”

似乎是淡淡的感情,不是那种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大悲大恸,却让人在这淡淡的几句话里不禁动容。就像归有光《项脊轩志》的结尾:“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淡淡十来个字,为什么会成为中国古文极有名的结尾,只因这短短十来个字里所包含的凄恻,悠然不尽。

他写儿时的花园。巴根草、臭芝麻、蟋蟀、螳螂、蜻蜓、土蜂、哑巴知了、天牛、含羞草,他用大白描的手法全景式地展现了一个小花园在孩子心里的乐趣。于是我们跟着他捉知了,就算捉到了哑巴知了也不扫兴啊,用马齿苋的花瓣套起哑巴知了的眼睛,马齿苋的花瓣像个小口袋,仿佛天生就是套哑巴知了眼睛的。一放手,哑巴知了呼飞起来,不偏不倚不转弯。好玩。还跟着他把地上的土蜂窠堵起来,在旁边给土蜂再掘一个,土蜂回来找不到家了,撅着屁股找啊找,好容易找到新家,进去,发现不对,又出来在附近大找一气。没找到,土蜂它老先生生气了,坐在门口吹吹风。也好玩。

没有成人的口吻,完全是一个顽皮孩童的自然口气,隔了六十多年光阴,这口气依然像一条清亮质朴的小溪,淌在作家的笔底,淌在阅读者的眼里、心里,空灵、自然而舒服。

最喜欢的,莫过于“故乡食事”一章。蚬子、螺蛳、荠菜、咸蛋、臭豆腐、乳腐肉、芋泥肉、霉干菜,手抓羊肉……有一晚我不知深浅,读了这一章,本来不饿的肚子竟饿得前心贴后心,恨不得把脑袋伸进冰箱搜罗吃的,真是想霉干菜烧肉呀,可这夜半三更,上哪儿找去?这个好吃的小老头,为什么要写得这样满口噙香呢,害得我一夜没睡好。

他写臭豆腐,说有一次在长沙,想尝尝毛主席老人家在火宫殿吃过的臭豆腐,据说火宫殿的臭豆腐奇臭无比,就循味跟踪,忽觉臭味渐浓,几个人格外兴奋,快了,快到了,闻到了臭味了嘛!

谁知,到了眼前一看,是一个公共厕所!

我差点笑翻。

他写山东人爱吃生葱,说有一个笑话,婆媳吵嘴,儿媳跳了井,儿子回来,婆婆哭哭啼啼说,可了不得啦,你媳妇跳井啦!儿子说,不咋!拿了一根葱在井口逛了几下,媳妇就上来了。

这个可爱的小老头!他把寻寻常常的吃食,用寻寻常常的字眼,用寻寻常常的口气,把吃的感受、氛围、来历说得兴味盎然。信手拈来的小苋菜、小辣椒、小螺蛳都写得生意满眼,把世俗的口腹之欲与高雅的文字奇妙地融合,让人看了就觉着香,觉着饿,觉着那印着字的纸都是香的,能吃的。

读过汪曾祺的人大多有这样的感觉,他的语言很怪,拆开来看看没什么呀,就是一个个没有雕饰的汉字,可是将这些汉字放在一起,再品咂,奇怪,就会滋味悠长。就像包世臣论王羲之的字,说他的字一个一个单看,并不觉得美,但是字与字之间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是一种整体美。汪曾祺的字也就像长在一起的树枝一样,枝干之间,汁液流转,一枝动,百枝摇。

汪曾祺是典型的“大器晚成”型作家,直到60岁之后才为人所瞩目,他一生三百万字的作品九成是写于六十岁之后。其实,他在上世纪40年代初就已经以小说才华在文坛崭露头角。

上世纪30年代末,19岁的汪曾祺怀揣文学梦,为了追随沈从文而千里迢迢赴云南考入西南联大,然而,后来连续不断的政治运动以及风云变幻,让他清醒地意识到,他擅长的笔法和熟悉的生活没有用武之地。直至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整个创作生态环境宽松而解放,他才在春风频送暖,老树发新芽的激动感叹中,开始自己新一轮旺盛的创作生命。

鸟多闲暇,花随四时,仿佛这就是汪曾祺和他的文字留给人们的印象。他自己也说,随遇而安,这是“我与我周旋的结果”,自己哄自己玩儿。这样的话里,细细品味,你会发现,有辛酸在里面。

四十年代崭露才华,之后整整寂处一隅四十余载,幼时生母早亡,青年遭逢国难,挨饿于西南联大,中年划为****,受辱遭凌。然而他生性谦和淡泊,对什么事都看得很开,他被打成****下放北方边地,边地风沙漫卷,远离家人故友,独自在荒凉绝塞。这种情况如果放在情志压抑些的人身上,不知会做何举动,可是汪曾祺却“想办法找点乐子”,画马铃薯图谱,画完就烤烤吃了填肚皮,他还半调侃地说,我当了一回****,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大象无形,汪曾祺独抒性灵的文字,淡淡地絮絮着人的一生。无论是大开大阖,大起大落,在他的笔底,都如山野闲花,寒潭秋水,就那么淡淡地、小小地氤氲着理性、睿智和从容的烟霞。

分一节指骨让父辈抚摸

文/纳兰泽芸

当我看完阎连科的《我与父辈》时,窗帘外刚刚露出一点曙色。我将书放在被子上,抚摩着硬壳书皮,望着封面上被床头灯照亮的“我与父辈”四个字——深深宽广的黑土地,“父辈”都已在地下,“我”已有一半进入地下,还有一半留连在人世间——也许,以这种苍凉的方式安排这四个字,正表达了作者阎连科内心深处那种怆然的心绪。

正如阎连科自己所说:这本书我希望我的晚辈看,也希望我的同代人看。看完之后会觉得,如果你和你的孩子有距离,这个距离是可以缩小的;如果没有距离,这个爱是可以加大的。

阎连科称这本书是他所有作品中“情感的钻石”。写作过程中,记不清有多少次边写边泪流满面,泪水模糊了眼睛没办法看清字,跑到洗手间里用毛巾擦把脸再接着写。我知道阎连科是为数极少的仍用纸笔而不是用电脑写作的作家。他说并不是他思想古板或者不跟上时代,而是自己的打字速度实在太慢太慢,往往跟不上思维的节奏,使他干脆放弃了电脑,仍旧一笔一划地写作。因为长期伏案写作使他患上了严重的颈椎病,只能将稿纸夹在竖起的木板上写,因为一低头就头痛。

阎连科是朴实的,正像他朴实乃至土气的脸庞,他朴实地说,本来这本书是写给自己家族的80后孩子的,但他希望所有的80后及90后孩子也能够看看,现在的孩子不能不知道他们的父辈甚至是祖辈如何走过来的,不应漠不关心父母曾经的生活和经历,希望他们读后能重审亲情,拷问自己对父母索取了什么,付出了什么,又承担了什么。

我不管别人怎样评价这部由阎连科一笔一划写出的13万字散文,但于我的影响就是,将女儿收拾好准备送她上幼儿园前,我分别给父母打了个电话。打完电话,鼻子酸酸的。还是阎连科说得好啊,敬孝得趁早,不要等到子欲孝而亲不待的时候,承受那种噬心的追悔与歉疚。而这种追悔与歉疚,将永世无法弥补。

阎连科正是在这种噬心的追悔与歉疚中,用一枝笔让自己返归本心,与灵魂素心相对。他放弃了一切写作技巧,以一种质朴至稍嫌寡淡的叙述方式,将一段一段朴实的文字缓缓铺陈开去。有时候读至某处我甚至想,这真是那个写出华丽奇谲《丁庄梦》、《日光流年》、《受活》的阎连科的作品吗?

开卷之初,直至结页收笔,13万字的作品,像是流淌着的一条溪水,这条溪水里融汇了忏悔、温情、感动、伤怀、思念,和一种袒露内心的真实。不事雕琢,却触动人心。

父亲、大伯、四叔,这三个已经故去的父辈面容,在作者的记忆和怀念之中重新鲜活起来。他们都是生活在中原土地上的普通农民,有着中国农民所有的品德,勤劳、朴实、坚韧,忍辱负重,为了生存,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沉默里,用日日月月年年的劳作收获微薄的希望。

父亲。

阎连科的父亲因哮喘病已离开他二十五年了。二十五个春秋,是漫长的一河岁月,可是阎连科对于父亲的回忆,任凭多少岁月之水也无法冲刷。

他记得当父亲知道自己得了哮喘病那天起,父亲就用尽全力想完成此生最大最庄严的职责——给儿子盖几间房子,让他们能有尊严地娶上一门亲,给女儿备一份嫁妆,让她们体面一点嫁出去。为了去山上拉做地基的石头,父亲破冰过河肩扛背驮,身上挂满冰凌,哮喘引起呼吸困难,脸都憋得青紫。

他记得长年患股骨头坏死瘫在床上的大姐,她那痛楚的哭声笼罩在院子里,也遮蔽得父亲的心上冬不见光,夏不见风,变卖了家中所有能卖钱的东西医治也等于零。做手术买不起血浆,父亲带着孩子们一起抽血输给大姐。

他记得自己为了逃离土地的自私想法而固执地去当兵,没多久中越自卫反击战爆发,父亲在日日夜夜的担惊受怕里旧病复发,而且愈发严重。这次复发是直接导致他六年后病逝的直接原因。

他记得在父亲病重的日子,因为久病的经济压力和精神压力,他脑子里竟然冒出“只要父亲在世,家里就不会有好日子过”这种令人震惊的念头。而父亲临终前想看一场十块钱的《少林寺》电影,他却没能满足父亲的最后心愿,而那时,他的口袋正有着十七元钱。

阎连科在“清欠”一节里,狠狠地扇着自己灵魂的耳光——“从不花十元钱去为父亲包一场电影,到一味地要逃离土地当兵,因此改变父亲命运的执拗行为,再到敢于在父亲病重时产生恶念的内心,我到底算一个儿子吗?!”

大伯。

大伯也是一个受尽磨难的中原农民,但是,在阎连科的记忆里,大伯是个卑微但堪称“伟大”的人。************,饿死的人成千上万,可是大伯带着一家十口人硬是平安熬过了那极度饥饿的年月。

为了给一个接一个长大的儿子盖房讨亲,大伯带着全家人趟过齐腰深的结冰河水,将沉重的石头从河那边的山上扛过来。三间瓦屋拼死拼活地盖起来了,大伯对子女们说,房子盖起来了,债也欠下了。人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欠,唯独不能欠人家的债,从明天起,一家人都去山上拉石头卖,尽快还上欠债。

80年代初,大伯家的老五铁成当兵去了新疆,没想到半个月后年仅十八岁的他就在军营寻了短见。在经过痛苦的思量之后,大伯放弃了追究,他说,那些班长和排长,也都是农村参军去挣点前程的,也是家里无能耐,才不得不当兵到新疆那地方啊。铁成不在了,就别再毁那些人的前程了。

以世俗的眼光看,大伯是个卑如蝼蚁的农民,可是他可贵的尊严和善良之心,那些“天生尊贵”的人又有几人拥有?

为亲者讳,这是一般记叙已逝之人的常情,但阎连科却用坦诚的笔触道出了大伯的好赌,甚至赌掉了一家人辛辛苦苦攒起来的盖房钱,悔恨交加的大伯数次寻短见。有瑕有瑜,这才是真实的人生。

四叔。

是一个大半生“一头沉”的人。其实也就是如今铺天盖地的“农民工”。妻儿在农村,自己在河南新乡的一家水泥厂里做着又脏又累的一份差事,农忙时节要赶回农村收麦抢谷。在农村人心目中,他是令人羡慕的“城里人”,而在城里人心目中,他又是“乡下人”。年老后回到农村,却发现大半生的“一头沉”,在年华老去的时候成了“两头空”,城市不接纳他,在农村也没有归属感,一种精神上的失落与孤独,伴随他直到离世。

阎连科在这13万字的长篇散文中,子规啼血一样的警示我们:

“我们这些做晚辈儿女的,总是要把父母对我们少年的疼爱无休止地拉长到青年和中年,只要父母健在,就永远把老人当做当年四三十岁的壮年去对待,永远把自己当成少不更事的孩童去享受父母给我们的疼爱。因为这种疼爱像河流一样源远而流长,我们便以为那疼爱是可以取之不竭的,并不把那爱放到心上去,许多时候,甚或把那疼爱当作累赘和包袱。”

“对父母和长辈生命的疏忽,如同我们常年在暗暗吮吸着父母和长辈的血液而当作可有可无的水。当他们年迈,一日日走向衰老,迎面走来的日子里,是疾病和死亡,我们应该该明白我们的角色不光是自己儿女的父亲或母亲,不光是妻子或丈夫,我们应把我们十个指头中的二十八节指骨分出一节来,让他们使用和抚摸。应该让他们清楚地感觉到,他们这一生,是确确实实生过儿女、养过儿女、有过儿女的。“

这种警示,当为所有为人子女者所记取。

蓝墨水上游的千瓣莲

文/纳兰泽芸

一直以为,“莲”,这个清涟而绰约的意象,只适合存在于古典的诗句中。现代人的散文,传递不了莲那种

古典的风姿。只有在古诗句中,莲古典的生命才能婉转于眼前。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周邦彦的莲,是一种朝气。

“风含翠筿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杜甫的莲,是一种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