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已经来到了马蒂尔德家的篱笆前，一路上并未遇上其他人，因为这里的确人迹罕至。不过，他在途中曾见过几座房屋，可他一门心思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根本就没注意到它们。马蒂尔德·雷斯家距离亨利家有三英里远，马蒂尔德和她的丈夫就居住在其中。菲比肯定就待在这儿，因为她跟马蒂尔德的关系一向都很好。亨利将篱笆的大门打开，朝正门走去。
马蒂尔德虽然年纪已经很大了，但身体却很强健。亨利的敲门声将她吸引到了门外，她见到亨利，便朗声说道：“啊，雷夫斯诺德先生，你怎么来了？”
亨利急不可耐地问道：“菲比是不是在你家？”
雷斯太太吃了一惊，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精神焕发。她问：“你说的是哪一个菲比？”
“你觉得还有哪个菲比？自然是我的菲比，我的太太菲比啊。莫非她不在你家？”
雷斯太太张大嘴巴叫道：“上帝啊！真是太可怜了！你居然已经疯了。我去倒一杯咖啡给你，你快点进来坐好。虽然你太太不在这里，但是我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很快就会帮你找到她。你先进来吧。”
亨利的目光变得十分温柔。他走进门去，将帽子摘下来，搁到自己的膝头上，那动作简直轻柔极了。他是如此的老迈，如此的瘦削，雷斯太太看着他，不禁深深地怜悯起他来。
未等雷斯太太询问，他便主动说道：“菲比之所以会离家走出，就是因为昨天晚上，我跟她起了争执。”
由于此地只有雷斯太太和亨利两个人，所以雷斯太太的惊惶根本无人可以倾诉。她只好在走向厨房的过程中，不住地惊叹：“上帝啊！上帝啊！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怜了！他必须要有个人陪在身边。他为了寻找自己已故的太太，这样东奔西走，简直太凄惨了，不能让他继续这样了。”
雷斯太太将新鲜出炉的面包和黄油，还有最好的果酱都拿到他面前，还特意煮了一壶咖啡给他喝。另外，她还煮了两个鸡蛋。她一边忙活，一边哄骗他说：“你先好好在这里待着，我觉得，菲比很有可能是跟朋友去了斯温诺盾。等耶科回来以后，我就叫他出去找她。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可以找到她的。今天早上，你走了这么长的路，肯定很辛苦了。来，先喝了这些咖啡，再把这些面包吃下去。”她打算先跟耶科商议对策，毕竟他是她的男人，说不定他们还要向政府求助。
她一面想着世事真是变化莫测，一面忙个不停。其间，老亨利一直在用自己惨白的手指在礼帽的边沿上敲敲打打。其后，他总算吃了少量的食物。他始终在想菲比究竟去了哪里，就算在吃东西的时候，也是魂不守舍的。他心想，菲比没有来这儿，说不定是去了莫莉家。莫莉家距离这里有几英里远。没过多久，他便下定决心，要亲自去寻找菲比，而不是等耶科·雷斯回来，让他帮忙去找。亨利认为自己必须要找下去，直到找到她，说服她跟自己回去为止。
“我要告辞了，”说着，他便站起来，并朝周围查看了一番，这个动作有些怪异，“她没有来过这儿，我已经可以确信了。我认为，她是去了莫莉家。雷斯太太，我今天实在忙得很，恕我不能久留了。”他径直走出门去，全然不理会雷斯太太的好言相劝。外面春光明媚，他重新踏上了那条泥土路。他在迈步的同时，手杖就在那灰尘滚滚的路面上不断地敲打。
过了两个小时，他在莫莉家门前出现了。他浑身都是灰尘，满头都是汗水，神色焦急。他顶着中午的大日头，接连步行了五英里。莫莉夫妇已经到了花甲之年，在听到他那个古怪的问题之后，不禁大吃一惊，随即醒悟到他已经精神失常了。他们准备帮他向政府求助，遂将他留下来，一块儿用餐。亨利吃得很少，他依然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他迫切地想要找到菲比，因此，没过多长时间，他便又出发了。他的目的地是另外一个农户的家，距离此地十分遥远。他就这样过完了一整天，接下来的几天也都是这样度过的。在此期间，他不断地扩大搜寻菲比的范围。
在这里，人们要对某个人做出评判，说他尽管行事怪异，但绝无害人之心，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其中不乏悲惨的插曲。先前我们已经提过，亨利到人家家里询问菲比的下落，大家在惊诧之余，也非常同情他的遭遇。有人已将这件事告诉了郡长，但郡长并不认为将亨利送进疯人院是个解决问题的好法子。要知道，疯人院是一个极其恐怖，极其糟糕的地方，所有与老亨利熟识的人，只要想到这一点，就会觉得让他随心所欲地待在外面会比较合适。更何况，每当夜幕降临时，他就会回到家里查看菲比是否归来。在黎明到来之前，他一直在一个人默默地思考。试问有哪个人忍心将这样一位老人关进疯人院？他是一个如此循规蹈矩的人。他形容枯槁，头发都已花白。他终日焦急地寻找着自己的妻子，在向人询问时，态度永远都那么谦逊。他绝不会给别人造成任何伤害，因此，他的所有熟人都认为放任他自由自在地游走是最为恰当的。一开始，大家都心甘情愿地为他提供帮助，送给他一些生活用品，还有衣服和食物。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已经习惯了他的怪异行为。大家在敷衍他时，也就更加自然了，他们会告诉他：“亨利，我没看到她。”“亨利，今天她没来过。”
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内，无论是晴天还是下雨，无论路面上是灰尘滚滚，还是泥泞不堪，都不能阻挡他外出寻找菲比的脚步，这种寻觅永远都不会终止。现在，人们偶尔还会在一些离奇的地方遇上他。他每天都会走很长的路，大家都愿意为他提供食物，但他能吃下去的却少得可怜，结果导致他营养不良。没过多长时间，他的身体便因此垮掉了。在四处寻觅菲比的过程中，幻觉在他头脑中的统治地位越来越根深蒂固。他每天离家的距离都在不断拉长，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很难再回家休息了。于是，他将几件餐具从家里带了出来。这样一来，不管回家与否，他都可以维持基本的生活。他将一个小铝杯、一把勺子、一副刀叉，少量的盐和胡椒装进一个很大的旧咖啡罐子里。他还将一只盘子用绳挂在了咖啡罐外头，吃饭时，可以拿它当餐桌。他需要的食物很少，也很容易就能得到。他会直接向人们索取食物，每到这时，他的神情便会十分肃穆，看上去非常古怪，却又近乎于圣人。他的头发一天比一天长，身上的衣服已是残破不堪，并且灰尘遍布，而他那顶帽子已经由黑色变成了黄土一样的颜色。
他花费了足足三年的时间寻找他的菲比。他究竟走了多远的路，经历了多少次风吹雨打，忍受了多少酷寒的天气，没有人了解。作为一个淳朴的农夫，他并不缺乏这类知识。在严寒的日子里，为了御寒，他要么就避进干草垛中，要么就躲在牛那暖和的身体旁边，这自然不会给牛带来任何害处。牛并不是聪明的动物，在他做出这样的举动时，绝不会提出半点反对意见。下雨天，他会找一块在半空中凸出来的大石头躲在下面，或是直接躲在树下。此外，他也会选择堆放干草的棚子避雨，甚至连一只盛放玉米的箱子都可以成为他的藏身之处。
他头脑中的幻觉不断发生奇异的变化。自己去人家家里敲门询问，在那里却找不到菲比，显然她正待在别的地方，尽管那地方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外，但说不定就在自己的声音能够波及的范围之内。这是他在得到多次否定的答案之后得出的结论。他会突然就高叫起来，叫声尖厉、悲惨。起伏不平的山地，无声无息的旷野，都被他的叫声叫醒。尖锐的回音传过来：“喂——喂——喂——菲比！喂——喂——喂——菲比！”他的呼唤声调凄惨，简直像发了疯一样。其后，还隔着很远的距离，农夫们就已经能分辨出他的声音，说：“老亨利刚刚从那边经过。”
他花费了很长时间，打听了成百上千户人家。他已经不知道还要去谁家打听，不知道还要问对方什么特别的问题，这使他很犯难。很快，他又为行进的方向头痛起来，道路的分岔这么多，该往哪里走好呢？这时，幻觉再度出现，帮他解决了这个难题。他认为自己可以从菲比的鬼魂或大自然那里找到答案。每当遇上分岔路，他便会闭着眼睛转上三圈，一边转一边高呼“喂——喂——喂——菲比！”，连喊两遍，之后便朝前方扔出自己的手杖。菲比的鬼魂或大自然会决定它最终指示的方向，只要他朝那个方向行进，便可以找到菲比。他现在还存有些许理智，无论手杖指向何方，他都会走过去仔细寻觅一番。尽管很多时候，它指示的那个方向是他刚刚走过的地方，或是需要他从田地里横穿过去。他坚信自己终有一日会找到菲比。他也会感到疲倦不堪，双腿又酸又痛；他也会在酷暑天停下脚步，抹去额头皱纹中的汗水，在酷寒天立在原地，在自己的手臂上捶打几下；他也会在发现扔出的手杖正指引着自己掉头回去时摇头，他看上去那样疲惫，又那样镇定，像在考虑一个离奇事件，又像在对自己的厄运进行沉思。之后，他又振作精神，继续前行。附近三四座郡城的居民都已经知道了有他这样一个怪人的存在。可怜的老亨利如今已是声名远扬。
有个小镇名叫瓦特斯威尔，就坐落在绿郡。从这座小镇走大概四英里，就可以抵达一座陡峭的悬崖。因为这座悬崖是由红色的砂岩组成的，所以人称红崖。红崖的高度约为一百英尺，崖顶上生长着繁茂的树林，红崖脚下则是玉米地和果园。通往崖顶的那道坡并不陡峭，坡面上印着纵横交错的车轮印迹，周围有很多树，有柏树，有胡桃树，也有白蜡树。老亨利已经适应了这种户外生活。他现在养成了一种习惯，睡前一定要在树底下煎鸡蛋或是干肉。遇上好天气，他会直接睡在树林中。他的睡眠质量并不好，总是时睡时醒，所以，有时候他会在夜半起身行走。然而，在大多数时间，将他吓醒的却是月亮的光辉，或是忽然从林中吹过的风，或是在夜间活动的动物。每到这时，他要么会坐起身来，陷入沉思，要么会继续前行，寻觅他的菲比，也不管当时有没有月光照耀。他就是这样一个怪老头儿，走到岔路口大喊大叫，冲着那些门窗紧闭，一片漆黑的房子出神，苦苦思索着菲比的下落。他已接近疯癫，但却不会伤害任何人。
每天，他都会在凌晨两点醒来，并不一定会马上出发。周围一片静寂，他通常会坐起身来，在漆黑的夜色中，或是在闪烁的星光下陷入沉思。他有时会产生一种幻觉，在树林中见到菲比行走的身影。他会马上带上自己的餐具和手杖，起身去追她。有时候，他会跑着去追她，甚至恳求她，因为她看上去并不想再见到他。有时候，菲比的幻象会忽然消失，他立在原地，要么吃惊，要么失落。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他会叹息自己为了寻找菲比，历尽艰难险阻，其中的障碍简直是无法逾越的。
他四处流浪，转眼已到了第七个年头。这年的初春，与菲比去世时的那个初春很是相像。这天晚上，他进入了一片树林，脚下正是通往红崖顶端的那道坡面。他在上一个十字路口扔出了自己的手杖，然后在手杖的指引下，来到了这里。当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钟，在经过了长途跋涉之后，他简直疲累极了。他完全是依靠自己坚定的意志才能支撑到今天。他早已被多年的流浪生活，以及分量不足的食物，折磨得瘦削不堪，单凭体力根本不足以支撑自己。这一整天，他差不多什么都没吃。他乏力地躺下来，只见四周一片漆黑。
他得到了一个神奇的暗示，他觉得菲比就在附近，这简直太诡异了。他暗想，自己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她，不过，很快她就会在自己面前出现，跟自己进行交谈了。他将脑袋倚靠在膝盖上，就这样进入了梦乡。月亮不断向上爬，等到半夜两点钟，便从树林西侧照了进来，看起来好像一只硕大的银盘。这个时刻，老亨利是必定要醒过来的。他看到自己脚下银光闪烁，月光将树林照得十分明亮。他认为，菲比肯定正躲藏在周围的某个地方。以往在这个时间段醒来时，他都会这样想。他朝四周观望起来，期待着她的出现。他是通过一条小道才走到了这里，此刻，他远远地望见在小道的暗影中，有一样东西正在游移。那是一片黯淡的鬼火，正在树林之中轻轻游动。他的视线被它牢牢吸引住了。这不过是漂浮的磷火，抑或是飞行的萤火虫，但在暗影和月光的双重作用下，却显得如此神奇。这就是菲比吗？它在他身边飞舞盘旋，让他产生了更为强烈的幻觉。上一回，他只是看到她穿了一身黑衣，还裹了披肩，这一回，他甚至能看见她的双眸，她变成了很多年前的少女模样，如此年轻、俏皮、可爱，十分神奇。这样的时刻，不正是他多年以来苦苦追求的吗？老亨利站起身来，一面惊愕地望着眼前舞动的流光，一面将手伸进了自己的头发。
时隔多年，他竟又见到了少女时代的她。她是那样的娇媚，脸上带着可爱的笑容，她那满头棕发，她那优美的举止，还有她在野餐时用过的那条蓝色的腰带，都叫他觉得万分熟悉。他将自己的双眼用力地眯起来，绕过一棵树，拼命地追她。以往每回他都会将餐具和手杖一块儿带上，这一回却将它们全都抛诸脑后了。那片春日的鬼火在他前方迅疾前行，一团小小的火焰就燃烧在她的头上。她像是在跟那些高大的胡桃树和榆树，以及纤细的柏树和白蜡树打招呼，还朝它们伸出了轻柔、细嫩的手。
亨利大叫起来：“喂！菲比！菲比！是你回来了吗？是你回来了吗？”他追得更快了，却一下子摔倒在地。他慌张地爬起身来，看到那个幻影仍在前行，急忙追过去。起初，他只是疾走，后来直接奔跑起来。树枝挡在他面前，不断地戳向他的脸和手。他的衣袖早已残破不堪，不停地在树干上摩擦着。他的帽子已经不知丢在了哪里。他呼吸急促，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已经彻底疯狂了。他跑到悬崖边上，她却已经到了下面的果园中，她的身边开满了白色的苹果花。
他大叫道：“喂！菲比！喂！菲比！回到我身边来！”另外一个世界忽然对他产生了强大的吸引力。在那个世界里，他们都还停留在少年时代，菲比还是一个可爱的少女，与他眼前的幻象如此相像。忽然，他觉得很欢快，高声叫道：“菲比，等我！”他随即纵身跃下悬崖。
几天后，有几名年轻的农夫来到这个美丽、富庶的地方勘察地形。他们先是在树底下发现了他的铝制餐具，之后又在悬崖底下发现了他，他的尸身早已支离破碎。他的面色惨白，神情却十分满足。淡淡的笑容残存在他的嘴角，使他看上去分外平和、快活。他的帽子被树枝勾住了，他们在几棵矮小的树下面发现了它。他终于将他失去的妻子找回来了，他感到快活极了。只是，当地这些朴实的人却无法了解他这种快活。
精要评点
小说原名《The Lost Phoebe》（1912），中文名《失去的菲比》。是德莱塞的短篇代表作之一。小说歌颂农家夫妇间淳朴、真挚的爱情。作者把现实和梦境，回忆和想象，怀念和幻觉，心灵上的痛苦和行动上的痴狂有机地交织起来，把主人公对亡妻的感情表现得真切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