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家里的事情,我就不大知道了。都是由哥哥或母亲讲给我听的。我走了以后,翠姨还住在我家里。
后来母亲告诉过,就是在翠姨还没有订婚之前,有过这样一件事情。我的族中有一个小叔叔,和哥哥一般大的年纪,说话口吃,没有风采,也是和哥哥在一个学校里读书。虽然他也到我们家里来过,但怕翠姨没有见过。那时外祖母就主张给翠姨提婚。那族中的祖母一听就拒绝了,说是寡妇的儿子,命不好,也怕没有家教,何况父亲死了,母亲又出嫁了,好女不嫁二夫郎,这种人家的女儿,祖母不要。但是我母亲说,辈分合,他家还有钱,翠姨过门是一品当朝的日子,不会受气的。
这件事情翠姨是晓得的,而今天又见了我的哥哥,她不能不想哥哥大概是那样看她的。她自觉地觉得自己的命运不会好的。现在翠姨自己已经订了婚,是一个人的未婚妻;二则她是出了嫁的寡妇的女儿,她自己一天把这背了不知有多少遍,她记得清清楚楚。
五
翠姨订婚,转眼三年了,正这时,翠姨的婆家,通了消息来,张罗要娶。她的母亲来接她回去整理嫁妆。
翠姨一听就得病了。
但没有几天,她的母亲就带着她到哈尔滨办嫁妆去了。
偏偏那带着她采办嫁妆的向导,又是哥哥介绍来的他的同学。他们住在哈尔滨的秦家岗上,风景绝佳,是洋人最多的地方。那男学生们的宿舍里边,有暖气,洋床。翠姨带着哥哥的介绍信,像一个女同学似的被他们招待着。又加上已经学了俄国人的规矩,处处尊重女子。所以翠姨当然受了他们不少的尊敬,请她吃大菜,请她看电影。坐马车的时候,上车让她先上;下车的时候,人家扶她下来。她每一动别人都为她服务。外套一脱,就接过去了;她刚一表示要穿外套,就给她穿上了。
不用说,买嫁妆她是不痛快的,但那几天,她总算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候。
她觉得到底是读大学的人好,不野蛮,不会对女人不客气,绝不能像她的妹夫常常打她的妹妹。
经这到哈尔滨去一买嫁妆,翠姨就不愿意出嫁了。她一想那个又丑又小的男人,她就恐怖。
她回来的时候,母亲又接她到我们家来住着,说她的家里又黑又冷,说她太孤单可怜。我们家是一团和气的。
到了后来,她的母亲发现她对于出嫁太不热心,该剪裁的衣裳,她不去剪裁;有一些零碎还要去买的,她也不去买。做母亲的总是常常要加以督促,后来就要接她回去,接到她的身边,好随时提醒她。她的母亲以为年轻的人必定要随时提醒的,不然总是贪玩。何况出嫁的日子又不远了,或者就是二三月。
想不到外祖母来接她的时候,她从心里不肯回去,她竟很勇敢的提出来她要读书的要求。她说她要念书,她想不到出嫁。
开初外祖母不肯,到后来,她说若是不让她读书,她是不出嫁的。外祖母知道她的心情,而且想起了很多可怕的事情……
外祖母没有办法,依了她。给她在家里请了一位老先生,就在自己家院子的空房子里边摆上了书桌,还有几个邻居家的姑娘,一齐念书。
翠姨白天念书,晚上回到外祖母家。
念了书,不多日子,人就开始咳嗽,而且整天地闷闷不乐。她的母亲问她,有什么不如意?陪嫁的东西买得不顺心吗?或者是想到我们家去玩吗?什么事都问到了。
翠姨摇着头不说什么。
过了一些日子,我的母亲去看翠姨,带着我的哥哥,他们一看见她,第一个印象,就觉得她苍白了不少。而且母亲断言说,她活不久了。
大家都说是念书累的,外祖母也说是念书累的,没有什么要紧的;要出嫁的女儿们,总是先前瘦的,嫁过去就要胖了。
而翠姨自己则点点头,笑笑,不承认,也不加以否认。还是念书,也不到我们家来了,母亲接了几次,也不来,回说没有工夫。
翠姨越来越瘦了,哥哥去到外祖母家看了她两次,也不过是吃饭、喝酒,应酬了一番,而且说是去看外祖母的。在这里,年轻的男子去拜访年轻的女子,是不可以的。哥哥回来也并不带回什么欢喜或是什么新奇的忧郁,还是一样和我们打牌下棋。
翠姨后来支持不了啦,躺下了,她的婆婆听说她病了,就要娶她,因为花了钱,死了不是可惜了吗?这一种消息,翠姨听了病就更加严重。婆家一听她病重,立刻要娶她。因为在迷信中有这样一章:病新娘娶过来一冲,就冲好了。翠姨听了,就只盼望赶快死,拼命地糟蹋自己的身体,想死得越快一点儿越好。
母亲记起了翠姨,叫哥哥去看翠姨。是我的母亲派哥哥去的。母亲拿了一些钱让哥哥给翠姨送去,说是母亲送她在病中随便买点什么吃的。母亲晓得他们年轻人是很拘泥的,或者不好意思去看翠姨,也或者翠姨是很想看他的,他们好久不能看见了。同时翠姨不愿意出嫁,母亲很久的就在心里猜疑着他们了。
男子是不好先去专访一位小姐的,这城里没有这样的风俗。母亲给了哥哥一件礼物,哥哥就可去了。
哥哥去的那天,她家里正没有人,只是她家的堂妹妹迎接着这从未见过的生疏的年轻的客人。那堂妹妹还没问清客人的来由,就往外跑,说是去找她们的祖父去,请他等一等。大概她想凡是男客就是来会祖父的。
客人只说了自己的名字,那女孩子连听也没有听就跑出去了。
哥哥正想,翠姨在什么地方?或者在里屋吗?翠姨大概听出什么人来了,她就在里边说:“请进来。”
哥哥进去了,坐在翠姨的枕边,他要去摸一摸翠姨的前额,是否发热,他说:
“好了点吗?”
他刚一伸出手去,翠姨就突然地拉住他的手,而且大声地哭起来了,好像一颗心也哭出来了似的。哥哥没有准备,就很害怕,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他不知道现在该是保护翠姨的地位,还是保护自己的地位。同时听得见外边已经有人来了,就要开门进来了。一定是翠姨的祖父。
翠姨平静地向他笑着,说:
“你来得很好,一定是姐姐,你的婶母告诉你来的,我心里永远纪念着她。她爱我一场,可惜我不能去看她了……我不能报答她了……不过我总会记起在她家里的日子的……她待我也许没有什么,但是我觉得已经太好了……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我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只想死得快一点就好,多活一天也是多余的……人家也许以为我是任性……其实是不对的。不知为什么,那家对我也会是很好的,但是我不愿意。我小时候,就不好,我的脾气总是,不从心的事,我不愿意……这个脾气把我折磨到今天了……可是我怎能从心呢……真是笑话……谢谢姐姐她还惦着我……请你告诉她,我并不像她想的那么苦,我也很快乐……”翠姨苦笑了一笑,“我的心里安静,而且我求的我都得到了……”
哥哥茫然的不知道说什么。这时,祖父进来了。看了翠姨的热度,又感谢了我的母亲,对我哥哥的降临,感到荣幸。他说请我母亲放心吧,翠姨的病马上就会好的,好了就嫁过去。
哥哥看了看翠姨就退出去了,从此再没有看见她。
哥哥后来提起翠姨常常落泪,他不知翠姨为什么死,大家也都心中纳闷。
§§§尾声
等我到春假回来,母亲还当我说:
“要是翠姨一定不愿意出嫁,那也是可以的,假如他们当我说。”
…………
翠姨坟头的草籽已经发芽了,一掀一掀地和土黏成了一片,坟头显出淡淡的青色,常常会有白色的山羊跑过。
街上有提着筐子卖蒲公英的了,也有卖小根蒜的了。更有些孩子们,他们按着时节去折了那刚发芽的柳条,正好可以拧成哨子,就含在嘴里满街地吹。声音有高有低,因为哨子有粗有细。
大街小巷到处的呜呜呜,呜呜呜。好像春天是从他们的手里招呼回来了似的。
但是这为期甚短。一转眼,吹哨子的不见了。
接着杨花飞起来了,榆钱飘满了一地。
在我的家乡那里,春天是快的。五天不出屋,树发芽了,再过五天不看树,树长叶了,再过五天,这树就像绿得使人不认识它了。使人想,这棵树,就是前天的那棵树吗?自己回答自己:当然是的。春天就像跑得那么快。好像人能够看见似的,春天从老远的地方跑来了,跑到这个地方,只向人的耳朵吹一句小小的声音:“我来了呵。”而后很快地就跑过去了。
春,好像它不知道多么忙迫,好像无论什么地方都在招呼它。假若它晚到一刻,太阳会变色的,大地会干成石头,尤其是树木,那真是好像再多一刻工夫也不能忍耐。假若春天稍稍在什么地方流连了一下,就会误了不少的生命。
春天为什么它不早一点来,来到我们这城里多住一些日子,而后再慢慢的到另外的一个城里去,在另外一个城里也多住一些日子。
但那是不能的了,春天的命运就是这么短。
年轻的姑娘们,她们三两成双,坐着马车,去选择衣料去了,因为就要换春装了。她们热心地弄着剪刀,打着衣样。想装成自己心中想得出的那么好。她们白天黑夜地忙着,不久春装换起来了,只是不见载着翠姨的马车来。
精要评点
这是一首哀婉的爱情哀歌。翠姨是“五四运动”后的觉醒者,向往着爱情、自由和幸福,但是她反抗不了封建的婚姻制度,只有在抑郁痛苦中死去。她的爱情就像那北国之春,充满生机,却也短暂。
机械而闭塞的时光,是如何禁闭一个人的人性呵,那些所谓的传统和德性又是怎样封闭了一个人的正当欲望呢?可悲的文化,没有让人文明,反而是异化了人之为人的存在,甚至颠覆了作为动物人的快乐。一段青春,一个生命,就这样被“文化”重重的压倒,吹成了地上的落叶,翠姨死了,带走了她的一片春天,给人留下了无限的哀伤。可是至她死了,她一心渴慕的男子——“堂哥”也不知她为何而死。其实又关他何事呢?翠姨是因他而死,又不是为他而死。谁能懂得她的心意呵,只有“我”的薄薄几段文字为成她最悲凉的墓志铭。《小城三月》是萧红的最后一部作品。这位正值青春年华的女作家,在写完这部作品不到半年的时间,就离开人世了。
夜色朦胧 / 茨威格(奥地利)
作家档案
茨威格(1881—1942),奥地利著名作家、小说家、传记作家。1899年中学毕业后在维也纳和柏林攻读哲学和文学。1903年获博士学位。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流亡瑞士。1933年希特勒上台,茨威格于次年移居英国。不久离英赴美。1940年到巴西,时值法西斯势力猖獗,作家目睹他的“精神故乡欧洲”的沉沦而感到绝望,于1942年2月22日同夫人在里约热内卢近郊的寓所内双双服毒自杀。
茨威格被公认为世界上最杰出的中短篇小说家之一。他的作品匠心独具,充满人道主义精神,社会批判的成分也增加了,尤其是“以罕见的温存和同情”塑造了不少令人难忘的女性形象。其代表作有小说《最初的经历》《马来狂人》《恐惧》《混乱的感觉》《人的命运转折点》《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象棋的故事》《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滑铁卢之战》《危险的怜悯》等。其中《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代表了他文学的最高成就。
一个少年在朦胧夜色中和一个神秘少女不期而遇,少年喜欢上了她,但始终不知道她是谁,历经曲折之后,她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今年夏天的天气真好,天空中一片安然平静,流动的空气也比较清纯。天色已经晚了,但我们竟误以为是风儿吹来的云朵,将细雨带到城市的上空,才使得屋里变得昏暗。对面屋脊的上空,金灿灿的晚霞已经铺满,落日的余晖在屋顶的窗户上熠熠闪光。再有一个小时,太阳就要完全沉浸到地平线的下方。这短短的一个小时,真是奇妙无比,渐渐消退的黯淡颜色是天下最美丽的景象。夜空中的黑暗,在暮霭悄悄地升起地面之后,便随着浓黑的浪潮悄无声息地蔓延到每一个角落。
这个时候的屋里一片昏黑,如果两个人坐在里面互相张望着,却并不言语,那么彼此都会觉得对方的那张熟悉的脸比原先的要苍老许多、陌生许多,仿佛彼此时空相隔,谁也不认识谁一样。然而你说,你不想保持沉默。时钟的滴答声把时间分成无数的细小碎片,附和着彼此的呼吸声使得心情更加郁闷。呼吸声打破了沉寂,就像病人的呻吟声响彻四周。既然这样,我还是讲点好听的东西给你听吧。当然不会讲到我自己。像我这样的人,生活在偌大的城市,各个城市之间彼此相连,无限延伸,是没有多少生活经历的。又或许我们的生活是如此平淡,以至于我们每个人都不曾知道自己真正拥有什么。所以,我们最好只字不提。但是,我却要讲一个故事。我希望这个故事会带有朦胧温和的光,波动着射进我们每一个人的心房。
这个故事到底是怎样开始的呢?我记得今天下午,我坐在这儿看书,不一会儿就放下手中的书,恍惚之中便进入了梦乡。突然有人影在我眼前晃动。他们的言谈举止,我都看在眼里。他们顺着墙壁一直走下去。我还没有来得及目送这些人影,便醒了过来。醒后却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而书本早已掉落在地上。此时,我捡起书本,极力寻找刚才的那些人影。这个故事好像已经从书本中跳将出来,又或者书本里根本就没有这个故事。总之,我没有找到它。天空中五彩缤纷的云彩从遥远的国度飞来,飞到我们的城市,把压抑我们的雨意驱走。难不成这个故事是我在哪一朵云彩里读到的,还是我在做梦?在我们的窗外,扎扎作响的手风琴在忧伤地弹奏着古老的歌曲。难不成这个故事是我在古老歌曲中听到的,还是别人在很久之前就说给我听过的?这些我都记不清了。这些故事就像溪水一样,经常涌到我的跟前,但又迅速从指尖滑过。我们没有抓住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就像人们路过麦田和花园,露出欣赏的眼光而不愿折断麦穗和花朵一样。这个故事只是发生在我的梦境。由一副色彩斑斓的图画开始,过渡到一个柔和凄美的结尾。但自始至终,我都没有仔细地端详过每一个细节。然而,今天你想听这个故事,那我只好讲给你听。这个时候,在朦胧的夜色中,我们心中向往的那些新鲜亮丽、闪烁跳跃的东西,不断闪现在我们的眼前,但随即又变得稀疏黯淡。
我应该怎样开始讲呢?在梦境中,总是有一幅图画和一个人倏然展现在我的眼前。我想模仿梦境的开始,在黑暗中首先突出一个闪亮的瞬间。我现在终于回想起来了。在夜里,一个少年从一座府邸的台阶上走下来。他修长的身材,黑色的头发垂落到高高的额头上,显得有些稚气。不过,他的外貌倒是十分英俊。虽然只有微弱的月光,但是我对他轻巧的躯体和五官特征看得格外分明,就像是用一面雪亮的明镜照射到他的全身。温暖的空气就在身旁,他在黑暗中伸出双手,想要更真切地感受一番。他的那双手娇嫩、秀气。犹豫不决的步履来回往复,终于他走向了一座大花园。唯一的一条宽阔大路贯穿全园,两旁的树木正在飒飒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