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老爷,不要这么做,”忧愁地小声说道,“您千万别送我到医院去,别让我动了。在医院,我只会更加痛苦罢了。这病怎么会治得好……有一次,一个医生要给我检查看看。‘看在主的面子上,别查了。’我祈求说。他根本就不听我说的话。把我翻来倒去的折腾着,连我的手、脚都没放过,对它们揉捏不断,‘这么做是为了科学,’他说,‘我是科学家!研究科学的人。’‘你必须要听我的,’他还说,‘没看到我的勋章吗?我是有功劳的人,是来给你们这类笨蛋治病的,我会尽力帮你治疗。’他折腾了很久之后,说了我的病名,然后就走了,那是个非常奇怪病名。在那个科学家走后,我痛苦了一周,全身的骨头都在痛。您说我总是一个人待着。不是这样,经常会有人到这儿来看我。我经常静静地待着,不会去打扰别人的生活。有时,那些农户家的女孩会到我这儿来,我们会聊聊天;曾有一个女香客到我这儿来,我们聊了很多,讲了许多关于圣城耶路撒冷、基辅的故事。其实,一个人待着也挺好,我并不害怕这样。老爷,求您别送我去医院了,我不想动弹,您就别让我动了……我知道您是好意,谢谢您,别让我再动了,伟大的老爷。”
“卢克丽娅,你知道我这是帮助你,是为你好,既然你不愿意,那就随你吧。”
“老爷的心意我明白,您是好意,但是亲爱的老爷,别人的心思,只有他自己明白。人要靠自己,要自己站起来才行,您相信吗?有时候很玄妙,在我独自躺着的时候,就好像全世界只有我存在,没有任何人,只有我活着,我会陷入这种意识中。”
“卢克丽娅,那时,你心里想些什么呢?”
“这怎么说呢,老爷,我也说不清楚。在这样的事发生之后不久,我就会忘记。出现那种想法的时候,我会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很舒服。我弄不清到底是什么。要是有人和我在一起,我就只会觉得自己倒霉、不幸,就不会出现那种美妙的感觉。”
“唉!”卢克丽娅用力地叹了口气。她的胸膛似乎也不能动了,就像她的肢体一样。
“老爷,您很可怜我,对吧?我看您的样子就知道。”她继续说道,“老爷,您别这样,不要那么可怜我,我是说真的。我说件事你就会知道了:现在,偶尔我还会……您知道以前我是个喜欢玩闹、没有烦恼的人,是吧?就是现在,我还能唱歌呢。”
“你?——唱歌吗?”
“对,唱歌,我会唱很多歌,都是一些老歌、占卜歌、圣歌、轮舞歌等。我爱唱歌,也会很多歌曲,以前唱过的歌,到现在还记得。但是舞曲之类的现在就不再唱了,再说,我现在也不适合唱那些歌了。”
“你现在的状况,怎么唱呢?——无声地唱吗?”
“不是的,我偶尔会出声地唱。出声唱的时候,声音很小,但还能听得清。我不是跟您说过有个小女孩总来我这嘛。那小女孩很聪慧。我教会了她四首歌呢,有点无法置信吧?您听一下,我唱给您听。”卢克丽娅深深地吸了口气……她要唱歌!一个病入膏肓,连说话都吃力的人要唱歌,想到这里,我有些害怕起来。一时间我说不出话来,这时,那悠长的旋律,甜美的嗓音一声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这歌声我能听得清,真是不容易。卢克丽娅唱的这首歌的名字叫《在草原上》。她唱歌的时候,眼睛一动不动的,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僵硬地板着脸。卢克丽娅那令人怜惜的、拼命发出的声音像是轻烟般柔弱,是那么动听。她想唱个痛快,唱出她所有的心声。渐渐地,我似乎陷入一种难表达的,怜悯的情感中,刚才的那害怕的感觉,早已无影无踪。
“唉!不行了,我不能唱了!已经没劲儿了,”她突然说道,“见到您我非常开心。”
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
这时,我把一只手放在了她的小手指上,感觉到她的手很凉……她睁开那长着金色睫毛的眼睛,看了看我,又闭上了。没过多久,在她的眼睑下的阴影里,我发现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仔细一看原来是泪水。
我还是没有动。
“我这是怎么了!”卢克丽娅忽然说道,她充满力量的声音让人有些意外。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努力地想挤出眼泪。“真丢人,我怎么就是控制不住呢……去年春天,瓦夏·波利亚科夫来看过我之后,我就没再哭过了。我们聊天的时候我没什么感觉,可他走了以后,我哭了好一会儿。女人的泪水就是不值钱啊,我都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泪水。”“您有手帕吧?老爷,”卢克丽娅继续说道,“您能帮我擦擦吗?您别嫌弃我。”
我慌忙地帮她擦掉了眼泪,把手帕给了她,作为纪念。那是一条白色的、很普通的手帕。开始的时候,她说什么也不要……还说,“我要它有什么用呢?”最后,她用那枯瘦的小手抓住它就不肯放了。棚子里很昏暗,但我已经习惯了,现在,她的容貌,我能看得很清楚;即使是青铜色脸上那细微的红晕,我也看得见。在她的脸上,我还能看到,往日那些美丽的痕迹——我认为是这样的。
“老爷,您刚才问我是不是总在睡觉?”卢克丽娅又接着说道,“我不是总睡,而是很少睡得着,但每次睡着之后,我都会做一些美梦,在梦中,我是一个健康、年轻的人,并没有生病……但这梦有一点不好,就是每次我醒来想舒展身体的时候,都会很难过地发现,身体僵硬得像石头一样。给您讲讲我做的梦吧,不知您想不想听?那是一个很奇怪的梦,梦境中,我站在田野里,四周都是金黄金黄的、熟透了的黑麦。似乎有一只棕黄色的狗凶狠地追着我咬。那时,我手里像是拿着一把像月亮一样的镰刀。我必须要收割这片地里的黑麦,用这把月亮镰刀来完成。可天气太热了,我很累、很疲倦,我的眼睛也被月亮照得睁不开了,于是我想偷懒。
“四周生长的矢车菊非常大,看着这些转向我的矢车菊,我有了个想法,瓦夏说过要来这儿,我把这些矢车菊采下来给自己编个花冠,然后再干活也不晚。于是我开始采矢车菊,但是刚把它们采到手里就不见了,无论我怎样做,矢车菊还是会消失。我知道我带不上花冠了。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听到他喊我:‘卢莎!卢莎!……’我想来不及了,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月亮镰刀当花环戴到头上,月亮镰刀像头巾一样被我戴上了,马上,我发现,身体开始发光,使得四周的麦田都变得很亮。
“我看到一个人从麦田上方向飞来,他是基督,不是我所想的瓦夏。基督虽然长得跟他自画像不一样,但我就是知道他是基督,他个子很高,没有胡子,很年轻,他穿着洁白的衣服,扎着黄金色的腰带,‘我美丽的女孩,别怕,你打扮得很漂亮!’他把手伸向我,说道,‘跟我来,在我的天国里,你能唱天堂里任何的歌曲,还可以跳轮舞。’我看那手伸了过来,马上就抓紧了它,这时,我的狗跑了过来,站在我旁边……我们猛地飞了起来,他在前面张开了那巨大的、像海鸥似的翅膀飞翔着,我在后面紧跟着他,看到这种情况,那只狗只能离开了,它没办法再跟着我。这时,我忽然醒悟了过来,原来这只狗就是我的病,它没法跟到天国去,因为那里没有它的位置。”
卢克丽娅沉默了好一阵。
“我还做过一个梦,也有可能不是梦,只是我的幻想,”她又继续说道,“事实上,我也弄不明白。我感觉就是在这个小棚子,我躺在床上,我已去世的父母来到这里,他们什么都不说,就开始弯腰,向我深深地鞠了个躬。看他们这样,我慌忙地问道:‘爸,妈,你们这是干什么啊,为什么向我鞠躬啊?’‘因为在这世上,你遭受了太多的苦难,这不仅使你自己的灵魂得到解放,也帮我们赎了罪。’他们这才说道。说完,他们又向我鞠躬,之后,他们就不见了。那时,我看向他们消失的位置,只有一堵墙。我不知道我碰到的什么事,我感到很迷惑,后来,我把这事跟神父说了,问他是不是幻觉,神父说不是幻觉,只有神职人员才会出现幻觉。”
“我还做了一个梦,是这样的,”卢克丽娅接着说,“我梦见我变成了一个女香客,好像是在大路边上的一棵爆竹柳下坐着,背着背囊,戴着头巾,手里拿着拐杖,拐杖削得很光滑,我是打算去拜神,那地方很远。经过我身边的人,全都是香客;他们似乎有些不愿意,走得很慢,人们都往同一个方向走着;他们都长得很像,脸全都灰灰的。我看见一个女人,她在拜神的队伍里拐来拐去,前后穿梭着,她的个子很高,比别人高出一头的样子,她的穿着打扮也不像是俄罗斯人,很是与众不同。他的脸上没有笑容,阴沉着,给人一种很独特,很严厉的样子。人们像是很怕她,都在躲着她走;忽然,她转身走向我。她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打量着我;她的眼睛是黄色的,又大又亮,她打量人的时候,眼睛锐利,就像老鹰一样。‘你是谁?’我问她。‘我是你的死神。’她回答说。正常的人都会被她的话吓一跳,我不但没被吓到,反而还高兴地画了个十字。我的死神……那个女人……对我说道:‘卢克丽娅,尽管我很同情你,可我现在没办法带你走,可怜的孩子,再见了!’听到她这么说,我非常难过……我祈求地看着她说:‘好心的阿姨,您把我带走吧,我不想留在这儿,求您了,带我走吧!’死神转向我,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懂也听不清她的话……但我知道,她是在告诉我死期……时间似乎是在圣彼得节之后,也就是说,是在旧俄历六月二十九日之后……这时,我醒了。类似这样的梦,我常常做。”
卢克丽娅垂下了眼帘……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其他的都好说,就是睡觉问题困扰着我,有时候,我一个星期都睡不着。去年,有位夫人经过我这儿,看到我因失眠而痛苦的样子,就给了我一小瓶药水,对失眠很有效,她让我每次服用十滴。这药太好使了,对我太有帮助了,我服用了之后,觉睡得好,饭吃得香;但就是药太少了,没用多久,就没有了……您知道这是什么药吗?怎么能弄到?我太需要它了。”
听了卢克丽娅的话,我就明白了,那是一种麻醉药。我答应了她的要求,帮她弄一小瓶同样的药水,然而,对她的那份忍耐力,我表示很吃惊。
“老爷,您不能这么说,”她不赞同地说道,“我这点忍耐力,根本就不算什么,您知道苦行僧西梅翁吧,他的忍耐力才大呢:他站在柱子顶上,一站就是三十年!还有一位圣徒,让人把他埋到地里,把土堆到胸口的位置,蚂蚁爬到他的脸上,咬他……我给你讲个故事,这是一位读过很多经书的人跟我说的:很久以前,阿拉伯人占领了一个国家,从此,那个国家的不幸就开始了,国家的人民遭受迫害,有些人甚至被残忍的杀死;这个国家的人民不断地反抗着,可始终没有得到解放。这个时候,一位圣女出现了;她身上穿着三十多千克重的铠甲,手里握着一把宝剑,与阿拉伯人展开战斗,最终,她把阿拉伯人打到大海的另一边。圣女把阿拉伯人打跑了之后,对他们说:‘我曾许愿:要为我的人民接受火刑,现在,你们动手吧。’最后,圣女死了,阿拉伯人把她抓起来,烧死了,也就是从这时起,这个国家自由了,这个国家的人民永远解放了!那是多么大的功劳啊!我跟这根本没法比啊!”
对于法国女英雄的传奇故事,以这样的方式传播到这里,我不由得感到诧异。“你今年多大啊?”我们沉默了一阵后,我问卢克丽娅。
“二十八……嗯,二十九……不到三十。算这做什么!我还要告诉您一些……”
忽然,卢克丽娅轻咳了一声,还叹了口气……
“卢克丽娅,你说得话太多了,这对你的健康不好。”我提醒她说。
“您的话很对,”她说,她的声音很小,“我们不应该再聊了;其实再说会儿也没什么,您走了之后,我少说话就是了。至少,现在我的心事都说出来了……”
我从小木桶上站起身,告诉她,我会把药给她弄来,又让她好好想想,除了麻醉药之外,还需要什么。
“我现在很满足,没什么需要的了,感谢主,”她充满感情地说着这些话,在她讲话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很吃力。“愿上帝保佑,大家都能健康!老爷,我想跟您说个事,嗯,就是想请您母亲把田租减轻些,就算是减轻一点也行!这里的农民都很穷,他们的土地很少,随之收获也就很少……他们会向上帝祷告,保佑您的。……我嘛,就不需要什么了,现在一切都很好。”
我答应了卢克丽娅请求,保证一定会做到,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喊住了我。
“老爷,您还记得吗?”她的眼睛和嘴唇表现出的神情,使我有些异样,“您还记得以前我的辫子是什么样的?以前我的辫子很长,到膝盖那么长呢!这么长的头发……我没办法梳……我犹豫了很久,我这种情况,您也知道……最后,我把它剪了……唉……没事了,老爷,再见了!我不可以再说话了……”
同一天,还没去打猎的时候,我和当地田庄的一个甲长聊了起来,我们谈到了卢克丽娅。我得知村里的人都叫她“活尸”,她从不向别人诉说自己的不幸,或是唠叨埋怨,也从没给别人带来一点麻烦。“她不要求什么,而是对自己所拥有的表示感激。怎么评价她呢?应该说,她很安静,对,她是个非常安静的人。也许她上辈子做了太多的坏事,上帝惩罚她到这辈子受苦,”甲长总结说,“这事不是我们该管的。像是指责她什么的,我们不会去指责她,也没必要去那么做。她想做什么就什么吧!”
没过几周,我听说卢克丽娅去世了。她终于被死神带走了……她去世的时候,正好是“圣彼得节之后”。有人说,在她快死的时候,总是听见钟声,但那天并不是礼拜天,而阿列克谢叶夫卡到教堂有五俄里的路程,不可能听得见教堂的钟声。卢克丽娅说钟声是“从上面”传来的,不是从教堂传来的。她可能不敢说,钟声是“从天上”传来的吧。
精要评点
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遭受痛苦的。有人说,十个女人九个痛苦,百个女人九十个痛苦。女人好像是为痛苦而来到这个世界上,当她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送给上帝的礼物,也是痛苦的;痛苦去,痛苦来,痛苦生,痛苦死,痛得死去活来,真是有病也痛,无病也痛。女人的痛苦是个说不完的故事,是一本写不完的书。
本文的主人公卢克丽娅本来有一个幸福的开始,然而,一场怪病让她瞬间失去了一切,成了众人唾弃的人,命运真会捉弄人啊。
面对不幸,有的人沉沦了,迷失了自己;有的人勇敢地面对,改变了命运。卢克丽娅就是后一种人,最终,她听到了来自天上的钟声。
歌手 / 屠格涅夫(俄)
作家档案
见《枯萎的女人》。
一个村庄酒吧举行了一场唱歌比赛,猎人刚好路过,听到了两位歌手的歌声。比赛结束,猎人回家后,仍然有声音不绝于耳——但这声音不是来自歌手……
克罗陀福卡村以前是一个女地主的领地。这个女地主凶悍泼辣,被当地的农民取了个外号“奸婆子”。这个名字一叫开,她本来的名字反而没人记得了。克罗陀福卡是个很小的村庄,位于一座荒山的半山腰,现在的领主是比特堡的一个德国人。村庄所在的山也是座小山,山中有条深沟,是被从上往下流的水猛烈冲刷而成的。这条沟不是河——它比河深多了,架不了桥,像个大张着嘴的深潭,把小山从山头劈到山脚,连带把村庄和村里的马路也劈成了两半。深沟两边是两条砂土坡,沿坡种了两行枯瘦的爆竹柳,寥寥几棵,露着怯;沟是干的,底部有一些土黄色石板,是黏土变硬以后结成的。这样的景致真算不上赏心悦目,但附近的农民却喜欢来这里——这是通往克罗陀福卡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