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错提出伐蜀主张后,先以“不然”二字斩钉截铁地否定张仪伐韩的建议,接着高屋建瓴,从广地、富民、博德这三个建立王业的必备条件****,随后从当时客观形势和秦国现状出发,作正、反两方面的纵深论述,一一揭示伐蜀之利、攻韩之弊,从而突显出了灭蜀的切实可行。正因为他的提议切合实际,所以被一向对张仪言听计从的秦惠王所采纳,抓住巴蜀内乱的时机,一举攻灭,为日后秦统一天下奠定了基础。而司马错的攻战策略也由此在实践中得到了验证,显示出了他作为政治家、军事家的冷静沉着以及思虑的深邃周密。
整篇议论文势完足,层次井然,如悬瀑迭折飞泻,一气呵成而富生动之趣。全文几乎皆由人物的论辩语言构成,文字处理得干净、洗炼,话语也始终平实、质朴,只在实质性内容上论英雄。这种方式很好地表现出了张仪的迂阔、急于求成,也生动地塑造了司马错这一高瞻远瞩,讲究实际的政治家形象。
此外,结构精巧完整也是本篇的特色。从交代事件起因,到互陈观点,直至最后作出裁定,并以史实证之,结构完整严密。
■ 妙评
论事之文,指陈明快,听者安得不从。
——倪稼咸
■ 范雎说秦王(选自《战国策·秦策三》) ■
范雎至,秦王庭迎范雎,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是日见范雎,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①。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②。秦王跪而进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③。”有间,秦王复请。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不幸教寡人乎?④”
范雎谢曰:“非敢然也。臣闻始时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若是者,交疏也⑤。已一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⑥。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卒擅天下,而身立为帝王。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也⑦。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臣之事,处人骨肉之间⑧。愿以陈臣之陋忠,而未知王心也,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
“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弗敢畏也⑨。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不足以为臣耻⑩。五帝之圣而死,三王之仁而死,五霸之贤而死,乌获之力而死,奔、育之勇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乎?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而昼伏,至于菱水,无以餬其口,膝行蒲伏,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霸{11}。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不复见,是臣说之行也,臣何忧乎?箕子、接舆,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无益于殷楚{12}。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舆,可以补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又何耻乎?
“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蹷也,是以杜口裹足,莫肯向秦耳{13}。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之手,终身暗惑,无与照奸,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14}。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臣死而秦治,贤于生也。”
秦王跪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僻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庙也{15}。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此天所以幸先生,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此?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雎再拜,秦王亦再拜。
【注释】
①变色易容:惊异、恐惧得变了脸色。
②屏(bǐng)左右:遣退近侍。
③唯唯:应诺的声音。
④跽(jì):长跪,两膝着地,挺直腰板。
⑤交疏:交情不深。与下文“言深”相对,言深,即话谈得很深入。
⑥已:旋即。
⑦吕望:即吕尚,昔文王在渭水滨遇见吕尚,说:“吾太公望子久矣。”故又号“太公望”。
⑧羁旅:客居他乡。皆国君臣之事:都是匡正君臣过失的事情。处人骨肉之间:喻秦昭王与其母太后及母舅穰侯之间的矛盾。言范睢对他们亲属间的事不便进言。
⑨伏诛:受死刑。
⑩信行:果真实行。漆身而为厉:以漆涂身,使皮肤肿癞,改变形貌。厉:通“癞”,恶疮。为狂:装疯子。
{11}橐(tuó)载:装在口袋里。指伍子胥从楚奔吴,藏身于口袋中,载而出楚关。餬:作“饵”,饲。蒲伏:即“匍匐”,爬行。
{12}箕子:名胥余,商纣王叔父,官拜太师,封子爵于箕,谏纣不听,被囚佯狂为奴。接舆:楚人陆通,字接舆,曾披发佯狂以避世。
{13}蹷(jué):倒下,指身死。杜口裹足:闭口不语,停步不前。向秦:到秦国来。
{14}保傅:指女保女傅等宫内女官,宫中掌管侍奉养育等职务的女人。暗惑:昏昧糊涂。
{15}慁(hùn):烦扰。
【鉴赏】
本文记述的是范雎初次入秦游说秦昭王的情形。范雎九死一生逃到泰国后,凭借敏锐的政治眼光察觉出秦国统治者之间的矛盾:太后、穰侯骄奢淫逸,独揽国政,而秦昭王深感大权旁落,急欲重振朝纲。于是范雎巧妙把握、利用这一点,借机向秦昭王献策,但以一个流亡者的身份去反对位尊势大且是秦王至亲的贵族,是担着很大风险的。因此,范雎说秦王,便舍弃了纵横家那种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架势。他先是唯唯再三,欲言故止,直到秦王一再追问时才以交疏言深试探秦王的真实心意;然后又反复申明自己对秦王忠心耿耿,不避生死,将自己定位在维护秦昭王根本利益的立场上,再引古论今,旁敲侧击,且言且深,渐渐触及要害,揭出秦国现实政治问题的严重性和危险性,但也只是点到为止,并不尽言,而留待昭王自己去深思。昭王也不愧为一个礼贤下士、从善如流的明君,他果然下令废太后、逐“四贵”于关外,以之佐证了范雎这篇议论寓刚于柔、不同凡响的力量。
全文层层揭示,平地生涛,危言耸听但无不切中要害,集中体现了战国时代策士的文风。本篇语言上的特点也犹为突出:遣词造句如行云流水,说理委婉而真切生动,仿佛涓涓细流渐润心田;而表白忠心时,又铿锵高亢,一气呵成,势如破竹。就在这滔滔的论说中,成功勾勒出了一位处事严谨、具有雄奇胆略和高超论辩艺术的高士范睢形象,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 邹忌讽齐王纳谏 (选自《战国策·齐策一》) ■
邹忌修八尺有馀,而形貌昳丽①。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②”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客曰:“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来。孰视之,自以为不如③;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④;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于是入朝见威王曰:“臣诚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⑤。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⑥!”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议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⑦。”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数月之后,时时而间进⑧。期年之后,虽欲言,无可进者。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此所谓战胜于朝廷⑨。
【注释】
①邹忌:战国时齐国人,做过齐威王的相,封于邳,号成侯。齐王:齐威王。修:长。这里指身高。尺:一周尺等于今市尺六寸四分。所以有身高八尺有余。昳(yì)丽:光艳美丽。
②服:穿戴。窥镜:看镜端详。孰:谁、哪个。
③孰视:仔细端相,看了又看。孰,同“熟”。
④私:偏爱。
⑤宫妇左右:宫庭里面的后妃以及左右侍候的太监宫女等。
⑥蔽:受到蒙蔽。
⑦面刺:当面提出批评。谤议:议论谴责。市朝:公共场所。
⑧间进:断断续续地进谏。
⑨战胜于朝廷:指身在朝廷之内就能战胜别的国家。意即内政修明,不用军事行动就能使敌国畏服。
【鉴赏】
本文一向以其精巧的构思、高明的比喻、深刻的寓意而脍炙人口。邹忌通过一件普通的生活小事,悟出一条千古不易之理:人贵自知,自知则人莫能蔽。自知,即自胜;自胜,方能胜他,无往而不顺。文以孰美问答起首,引人入胜;继写邹忌暮寝自思,因小悟大,进而以此婉讽“王之蔽甚”;再写齐王广开言路,悬赏纳谏,从而进谏渐稀;末以“战胜”点睛,水到渠成。全文层层意思俱用三叠笔法表现,环扣主旨,整而有变,因循内在气脉,文章构思巧妙,语言简俏生动、比喻确切,细节摹画淋漓尽致,称得上是一篇颇具哲理情趣的散文。
文章中最突出的亮点在于邹忌进谏的取譬之妙。在封建社会里,历来都有“武死战,文死谏”的说法,可见臣下向高高在上的君主们进谏的不易与危险。邹忌对此心知肚明,便别出心裁,从自身取譬来巧妙讽谏齐王。如此一来既避开了“难于感发”的正面直言,且闺房私语也易让齐威王感到亲切而有趣。他将自己和城北徐公比美的切身感受,通过类比联想,巧妙地与朝政联系起来,进而点出臣谄君蔽的弊端,使齐威王深受震动。这种现身说法,能在谈笑风生之间说出严肃的谏题,变深奥为浅显,变复杂为简明,变逆耳为顺耳,真正达到了“语愈浅愈深,愈近愈远,愈小愈大”的效果,其构思可谓精妙异常。
本篇语言精练,富有变化,非常传神。邹忌和妻、妾、客的三问三答,同样的内容,不同的表现,每句只有三四字的增减或变化,却生动反映了对话人物之间亲疏远近关系的不同。如妾的回答是:“徐公何能及君也!”其赞美比妻少多了,活现出她在家中地位低微,为了取得邹忌欢心,不得不敷衍一句的心态;而客的回答是:“徐公不若君之美也。”用的是陈述句,“何能”一词不见了,比妾的反问语气更轻,一位“有求于我”、急于讨好主人的“客”的形象触之可及。
此外,本文的详略处理也很值得借鉴。从全篇看,设喻讽谏写得详,齐王纳谏除蔽写得略;从设喻讽谏来看,邹忌与徐公比美,妻、妾、客的夸张写得详,对齐王的说辞写得略。正因为对邹忌用以取譬的事情作了精雕细刻的描绘,所以到了邹忌讽谏的时候已是水到渠成了。类比部分大大减省了笔墨,从而避免了长篇说辞带来的重复冗烦之感。
■ 妙评
一段问答孰美,一段暮寝自思,一段入朝自述,一段下令受谏,一段进谏渐稀,段段简峭之甚。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三
邹忌将己之美、徐公之美,细细详勘,正欲于此参出微理。千古臣谄君蔽,兴亡关头,从闺房小语破之,快哉!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四
此文大有惜墨如金之意,前五段不过是引入讽齐王伏笔;“王曰善”以下,又皆写齐王之能受善;其讽王处,惟在“臣诚知不如徐公美”数语。即此数语中,亦并无讽王纳谏字句,只轻轻说个“王之蔽甚矣”,便住。何等蕴藉,何等简峭!至其通体文法,每一层俱用三叠。变而不变,不变而变,更如武夷九曲,步步引人入胜。
——清·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四
■ 颜斶说齐王(选自《战国策·齐策四》) ■
齐宣王见颜斶曰①:“斶前!”斶亦曰:“王前!”宣王不说。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可乎?”斶对曰:“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②。与使斶为慕势,不如使王为趋士。”王忿然作色曰③:“王者贵乎?士贵乎?”对曰:“士贵耳,王者不贵!”王曰:“有说乎?”斶曰:“有。昔者秦攻齐,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④!’令曰:‘有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由是观之,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也。”
宣王曰:“嗟乎!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⑤!愿请受为弟子。且颜先生与寡人游,食必太牢,出必乘车,妻子衣服丽都⑥。”颜斶辞去,曰:“夫玉生于山,制则破焉,非弗宝贵矣,然太璞不完⑦。士生乎鄙野,推选则禄焉,非不得尊遂也,然而形神不全。斶愿得归,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净贞正以自虞⑧。”则再拜而辞去。
君子曰:“斶知足矣,归真反璞,则终身不辱⑨。”
【注释】
①颜斶(chù):战国时齐国隐士。
②慕势:羡慕权势。趋士:接近贤士,意为礼贤下士。
③忿然:愤怒的样子。作色:变了脸色。
④柳下季:春秋时著名的高士。姓展名禽,字季,食邑柳下,故称柳下季。谥号惠,又叫柳下惠。垄:坟墓。樵采:打柴。
⑤自取病:自找苦吃,自讨没趣。
⑥游:交往,往来友好。太牢:一牛、一羊、一豕,三牲俱备叫“太牢”。丽都:华美。都,美。
⑦太璞:未经加工的含玉的石头。太璞不完:指璞弄破,取出玉,这样原来的面貌就不能复完了。喻隐士出仕,就失去了本色。
⑧晚食以当肉:饭吃得晚一点儿,虽没有好吃的,但因为肚子饿了吃起来就香甜,便当是吃肉一样。安步以当车:安闲舒适地散步,便当是乘车。无罪以当贵:不做官就不易获罪,便算是富贵了。清静:远避尘世,不受外界干扰。贞正:纯洁正直的节操。虞:同“娱”。
⑨归真反璞:去其外饰,还其本来面目。比喻颜斶辞归,恢复其布衣面目。
【鉴赏】
本文在入选本书时,编者删去了中间一大段,后面的个别句子也作了调整,使文章更显紧凑精练。本文意在为战国时代新兴的“士”阶层张目。战国时代,“士”阶层开始崛起,他们在政治、军事和外交斗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其社会地位日益提高。颜斶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直呼“王前”,并公然在至高无上的“王”面前斩钉截铁地宣称“士贵耳,王者不贵”,充分反映了士阶层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所表现出来的自信和自尊。
文章以对话展开波澜起伏的情节,反映人物的性格风貌和精神世界,简洁精练,生动到位。一揭幕便以“斶前”“王前”两句简短对白,将激烈的矛盾冲突显示在读者眼前。紧接着是颜斶寸步不让地与齐王论辩,针锋相对地舌战齐国群臣,寥寥数语,便塑造出了一个桀骜不驯、敢与王侯分庭抗礼的高士形象。齐王终为颜斶所折服,欲以丰爵厚禄笼络之,而又被颜断然谢绝。尾声“归真反璞”,余韵回荡,意味深长。颜斶自重、自尊而超逸不俗的形象由此深深留在了人们的脑海当中。晚食当肉、安步当车、清静贞正以自虞等,常为安贫乐道的后世文人所推崇、效法。
文中还写到了另一位人物齐宣王,着墨虽不多,但也写得神形毕肖,“斶前”“王不悦”“忿然作色”,几笔便勾画出了一位骄倨、专横的王者形象。而其最后态度的转变,也从侧面反衬出了颜斶在辩论中取得了胜利。
■ 妙评
笔之犀利,如刺客一寸之匕,所摘必中要害,血濡缕,即立死。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四
起得唐突,收得超忽。后段“形神不全”四字,说尽富贵利达人,良可悲也。战国士气,卑污极矣,得此可以一回狂澜。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四
昔人云:“文章最妙是逆折。”战国之士,往往持此法以说诸侯,强词夺理,适足以成其妙也。王欲斶前,斶偏欲王前;王自贵不贵士,斶偏贵士不贵王;王欲荣以太牢乘车,斶偏不喜太牢乘车,真是逆折得妙。此评用“逆折”二字,将文之所以意新机警、节短势畅、气雄词练处,括出示人,洵善评也。读者当细玩之。
——清·余诚《古文释义新编》卷四
通篇以“士贵耳,王者不贵”二语作骨。“柳下季垄”一段是贵不贵确据,后一段正写出士之可贵,实际来一结,尤淡而有味,愈觉清贵无伦。
——清·唐德宜《古文翼》卷三
■ 冯谖客孟尝君(选自《战国策·齐策四》) ■
齐人有冯谖者,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愿寄食门下①。孟尝君曰:“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