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承认,每当加拿大人提起这件事,我的内心就深感为难。
我不想妨碍我的同伴们获得自由,可我自己并没有离开尼摩船长的想法,正是在他制造的这艘创造了众多奇迹的船上,我每日都在孜孜不倦地进行海底探索和研究,为完成这部关于海底宝藏的书积累着素材。还有什么地方能让我如此近距离地探寻一个又一个海洋的秘密呢?不会有的,所以在考察完成之前,我根本就没有离开“鹦鹉螺号”的念头。
“我的朋友,”我说,“请务必直率地回答我的这个问题,在这艘船上,您觉得很厌烦很无聊吗?您后悔来到这艘船上吗?”
加拿大人没有立即回答,他两手交叉说:
“坦白讲,我并不后悔参加这次海底旅行,我很高兴和你们一起登上这条船。但是这事什么时候是个完,必须要做完它吗?”
“是的,尼德,这事一定要做完。”
“事情会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完呢?”
“在什么地方,我不敢肯定,什么时候,我也说不上来。肯定有那么一天旅行会结束,就在那一天,博大的海洋不能再给我们新的东西来学习了。相信我,这个世界上,有开始一定就会有结束。”
“我同意教授的想法,”康塞尔说,“在游遍了地球上所有的海洋后,尼摩船长很可能允许我们三人自由地飞走。”
“飞走?”加拿大人喊着,“你是说飞?”
“尼德,没那么夸张,”我回答说,“我们并不怕尼摩船长,但康塞尔的说法也欠妥。你想,我们掌握了关于这条船的如此多的秘密,它的主人就是同意恢复我们的自由,也不会任由我们把秘密透露给世人。”
“好吧,您希望我们怎么做?”尼德·兰问。
“希望我们可能利用到,也应该能利用到像现在这样的机会,比如六个月后。”
“我的教授,”加拿大人说,“请问,您能预测到六个月后我们将在什么地方吗?”
“也许在这里,也许在中国海,你知道,这艘船的速度很快,它在海洋上行驶,和燕子掠过天空、火车穿过大陆一样快。谁能肯定,它不会靠近法国、英国或者北美洲的海岸呢?那时会和现在一样,都是有机会逃走的。”
“尊敬的阿龙纳斯先生,”加拿大人说,“我无法接受您刚才的这番说辞,您总是说到将来,比如将来的什么什么时间,我们在什么什么地方。而我要说的是现在,现在我们已经到达了地中海,我就要利用眼前的这个机会。”
我承认我已经无法说服尼德·兰了,他的理论已经逼得我无路可走,我实在找不到能够反驳他的理由,我觉得自己输得莫名其妙。
“先生,”尼德·兰仍在步步紧逼,“我们不妨做一个假设,如果尼摩船长就在今天给您自由,您会离开吗?
“我不知道。”我回答说。
“假如,”加拿大人接着问,“他今天给您自由,以后不会再给,您会离开吗?”
面对这刁钻的提问,我沉默不语。
“康塞尔,我的朋友,您怎么看这事的?”尼德·兰又转向下一个目标。
“尼德,”康塞尔真诚地说,“我没什么可说的,在这个问题上,康塞尔无所谓。他会跟他的主人一样,跟他的同伴尼德一起。康塞尔是独身,没有家庭,没有父母、子女在故乡等着他。他给教授做事,他会同教授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他很遗憾不能参加投票,现在只剩两个人参与了,一边是教授,另一边是尼德·兰,康塞尔只会听你们作的决定。”
听到康塞尔的这番怪论,我觉得又欣慰又好笑。
加拿大人看到康塞尔没有偏向我,而是采取了中立的态度,也很高兴。他接着说:“教授,既然康塞尔选择退出,还是由我们两人来讨论这个问题吧,我刚才所说的,您有什么意见吗?”
事已至此,总要有个结论,我不想再一味地躲闪:
“尼德,您刚才反对我的观点,我承认您是对的。我的寄希望于未来的论证是站不住脚的,我们不能把自由的奢望寄托在尼摩船长的慷慨大度上。即使是一般人,也懂得谨慎小心,不会允许我们下船的。反过来思考,如果我们小心谨慎些,能不能利用一次机会逃离‘鹦鹉螺号’呢。”
“对啊,教授,您这话说得太好了!”
“不过,我要提醒你,”我接着说,“我们只能有一次尝试的机会,要很有把握才行,如果第一次逃走就失败,尼摩船长是绝对不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的。”
“我非常同意您的话,”尼德·兰说,“不过,对于所有的逃跑计划来说,您刚才的忠告都可以应用,两年后的计划和两天内的计划都是一样。所以,我们要做的是:机会来了,就不能让它白白溜走。”
“尼德,您分析得有道理,请您告诉我,您说的机会具体指的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指在一个漆黑的夜里,‘鹦鹉螺号’停在水面上,而且还靠近欧洲的某一个海岸。”
“您打算游水游到岸上吗?”
“如果离海岸近,就游泳,如果距离海岸远,船又偏巧在水底,我们就得留下。”
“留下?然后呢?”
“我会设法拿到小艇,我们只要走到小艇里面去,松开螺钉,就能浮上水面了,领航人在船头,他是看不到我们逃走的。”
“那好,尼德,就由您来负责制订计划并选择时机吧,不要忘记,我们是失败不起的。”
“不会的,教授。”
“尼德,您知道我是怎么看您的这个计划的吗?”
“我洗耳恭听,教授。”
“我想说,我希望这个计划最好现在不要来。”
“为什么?”
“因为精明的船长不可能察觉不出来,他知道我们并没有抛弃恢复自由的想法,他肯定加倍小心呢,特别是现在。”
“教授分析得有道理。”康塞尔说。
“我才不信邪,走着瞧好了。”尼德·兰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对于这件事,”我补充,“尼德,我们就谈到这里,以后也不要轻易提起它,除非等到您做好准备的那天,您再通知我们,我们会跟您走的。”
这次秘密的谈话结束了,之后的几天,一切都像我预料的那样。
在尼摩船长的命令下,“鹦鹉螺号”随后几天一直在水底航行,即使浮出海面,也是在距离海岸很远的地方。可能是这片来往船只众多的海面提升了尼摩船长的警戒心,或者是他想躲开这些来自不同国家的船只,我猜不透,唯一肯定的是,加拿大人被失望的情绪笼罩了好几天。
在希腊群岛和小亚细亚之间,很难找出两千米深的海底。我只能从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诗句中认识位于斯波拉群岛的嘉巴托斯岛,关于这个地方,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尼摩船长的手指正指向地图上的一个点,随口给我念出了一句:“在嘉巴托斯上面住着海王涅豆尼能预言的海神哥留列斯·蒲罗台……”
那个时候,我正在和船长讨论这一带海域的地理特征,嵌板关着,我突然觉得客厅里很热,是不是船速过快造成发电机的热量散发得太多?
“船长先生,您可以减低些速度吗?这里太热了。”
“没办法,热量是来自外面,我们倒可以加速离开这个产生热能的地方。”
“这股热力是来自外面的海上?”
“是的,我们的船就是行驶在沸腾的海水中。”
“怎么会呢?”
“您亲自看看。”
嵌板打开了,通过窗玻璃,只见“鹦鹉螺号”周围的海水都是白色的。
大海就像煮沸的开水一般沸腾着,一丝丝的硫黄类气体在水中升起,带起一串串水泡。我把手放在一块玻璃上,感觉烫得厉害,赶快把手缩了回来。
“我们现在是什么位置?”我问。
“教授,”船长说,“我们在桑多休岛的附近,就是在尼亚小岛和巴列亚小岛中间的那条水道中。我想给您看一看海底火山喷发的新奇景象。”
“我以为,”我说,“这些让新岛屿形成的地质活动早就停止了。”
“在有火山活动的海中,没有什么是静止的,”尼摩船长回答,“地球总是受地下岩浆喷涌而出的煎熬。根据嘉西奥多尔和蒲林尼的记载,公元19年,这里有一个名叫铁那女神的新岛,就在新近形成的那些小岛的位置上出现,不久这个岛沉入海中。到公元69年时它又浮出水面,之后又沉下去一次。从那之后一直到现在,海岛的浮沉运动停止了。但是,1866年2月3日,一个新的名为佐治岛的小岛,在火山气体的笼罩下,在尼亚小岛的附近浮出来了。同月6日,它同尼亚岛合并起来。七天后,2月13日,阿夫罗沙小岛出现。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正巧在这一带的海中,能够近距离观察岛屿形成的所有阶段。阿夫罗沙小岛是圆形,直径大概三百英尺,高三十英尺,它的成分为黑色的石英质的火山石,同时混杂了长石的碎片。后来到了8月10日,又有一个更小的小岛诞生,名为列卡岛,也在尼亚岛的附近,之后,这三个小岛合并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大岛。”
“我们的船在哪条水道上?”我问。
“您瞧,”尼摩船长拿出一张希腊诸岛的地图,“您看,我把这些新出现的小岛都加进去了。”
“这个水道会被海岛堵塞吗?”
“有可能的,1866年之后,就有八个火山小岛在巴列亚岛的圣尼古拉港对面的海面浮现。我估计,不久的将来,尼亚岛和巴列亚岛就会连接在一起了。”
我走到玻璃窗前,“鹦鹉螺号”停留在水中,并未前进。我感觉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热,让人无法忍受。开始的时候,海水还是白色的,由于海底有铁盐,产生了化学反应,把海水染成了红色。客厅虽然很密闭,浓烈的硫黄气体还是钻了进来。在前方的不远处,我看到岩浆喷出的赤红色的火焰,非常耀眼,把探照灯的光都掩盖住了。
我全身汗湿,有些喘不上气来,有种被开水蒸煮的感觉。实际上,大海就是一个沸腾的大锅,而我们不幸就在锅的里面。
“我们要赶快离开这沸腾的水流。”我向船长建议。
“对,继续留在这里就太不谨慎了,即使‘鹦鹉螺号’有金属船体保护。”尼摩船长回答得心平气和。
根据船长的指令,船身转过来了,驶离了这座大熔炉,再滞留在这里难免会发生危险。上帝保佑,十五分钟后,我又能在海面上呼吸清新的空气了。我一边感受海风的凉爽,一边在想,如果加拿大人选择在这里出逃,我们恐怕真要葬身在这“火海”里了。
第二天,也就是2月16日,我们离开这片位于罗得岛和亚历山大港之间的海域,它的深度足有三千米。“鹦鹉螺号”快速行进在雪利哥海面,在绕过马达邦角后,很快就把希腊诸岛抛在了身后。
地中海四十八小时
可以说,地中海是最碧蓝最有观赏性的海洋,希伯来人称它为“大海”,罗马人说它是“我们的海”。在这片海域周围,种植着许多橘子树、芦荟、仙人掌、海松树,空气中弥漫着番石榴花的香气。再往深处走,只见群山环抱,郁郁葱葱,空气纯净清新。地面上仿佛是人间胜地,地下却有烈火燃烧、煎熬。自古以来,这片大海就是海神和阎王争霸的战场,这里从不缺乏激烈的厮杀和战斗,米歇列说:“在地中海,它的岸上,它的水中,都是证明地球上的强大和武力的最佳场所……”
地中海虽然美不胜收,我也只能粗略地瞭望一下。这片海区的面积约两百万平方千米,尼摩船长是最了解这里的人,但我没法从他那里学到什么了,他忽然神秘地躲进船舱,一次都没出来过。迄今为止,我们在地中海海底行驶了三百千米,只用了两天的时间。2月16日的清晨我们还在希腊的海面上,等到18日的太阳刚刚升起,我们已经通过直布罗陀海峡了。
很明显,尼摩船长不喜欢地中海,他要回避的人正住在这两岸的陆地上。这里的海风和波浪纵然不会带给他太多的悔恨,也会是很多不堪的回忆。一直以来海洋所赋予他的自由自在的权利和恣意行事的感觉,现在都消失了。“鹦鹉螺号”行驶在这片与欧洲和非洲比邻的海水中时,也提不起精神。
“鹦鹉螺号”的速度是每小时二十五海里,即每小时四十六千米。尼德·兰很懊恼不得不暂时放弃他的逃走计划,在这样每秒钟十二米到十三米的速度下,他不可能违背运动规律去使用那只小艇。在这样的速度下离开“鹦鹉螺号”,相当于从飞奔的火车上跳下去,这无疑是用生命开玩笑。另外,根据尼摩船长的命令,“鹦鹉螺号”船只能在夜间上浮,更换新鲜空气,船长则待在船舱里,靠罗盘和测程器来指挥行驶。
在高速前进的“鹦鹉螺号”中,我透过窗玻璃向外看大海,就像坐在快速火车上的旅客,看到的风景都是在眼前一闪而过,只能看到远处的景物,眼前的东西都是闪电般掠过,最多能看个轮廓。好在我和康塞尔还能观察到地中海的一些鱼类,它们强壮的鳍足可以让它们在我们船体附近的水流中停留一些时间。我们饶有兴致地等待这些过客,之前做的详细笔记有助于我校正地中海的鱼类大纲。
船上的探照灯把周围的水流照得通明,一些身长一米的八目鳗优雅地游来游去,这种鱼几乎遍布在气候不同的所有海洋中。尖嘴鱼属于稣鱼类,身体宽五英尺,肚腹白色,脊背上带有斑点,远远看去,它们就像宽大的围巾顺着水流漂动着。一些鲫鱼类游得很快,我想它们是否配得上希腊人给它们取的“鹰”的称号,或者近代渔民给它们起的很奇怪的名字,如“老鼠”“蟾蜍”和“蝙蝠”。船的周围聚集了一些鸯形鲛,它们有十二英尺长,绝对是潜水员望而生畏的东西。这些鲛在水里追逐着,似乎在比赛速度。梅狐狸长八英尺,它们的嗅觉非常敏锐,时不时从水中的某个角落游出来,像淡蓝色的阴影。扁鱼是鲷鱼属,有些能长到一米多,身上颜色有银白和天蓝,并缠有条纹。它们的深黑色调的鱼鳍特别明显,眼睛嵌在金色眉睫里,看上去妩媚动人,在古代它们是专门用来祭爱神维纳斯的鱼。鳍鱼也同样美丽,身长九米到十米,它们是游泳健将,在水中的速度快得惊人,有力的尾巴经常撞到客厅的玻璃上,它们淡蓝脊背上有很小的栗色斑点,这点跟鲛鱼有点儿像,但它们没有鲛鱼的力气大。在全世界的海洋中都能碰到它们,春季,它们会逆流而上游到大河里。
地中海无愧为鱼类的天堂,当“鹦鹉螺号”上浮接近水面时,我看到一种鳍鲸鱼。它属于骨质鱼组的第六十三属,脊背蓝黑,肚腹带银甲,背上的线条发出金黄的微光。这类鱼经常会跟在船后面游,在热带海洋的炎热日晒下,它们藏在船的阴影处来躲阴凉。我看到的这些鳍鲸鱼果然如此,它们簇拥在“鹦鹉螺号”周围,就像从前陪着拉·比路斯的船那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它们同我们的船比赛速度。这些鱼生来就是游泳高手,它们的头很小,纺锤形的身子很光滑,身长有的超过三米。它们的胸鳍十分有力,有着叉形的尾巴。它们在水中的动作看上去像三角形,因此古人就说它们懂点几何学的知识。
后来,在康塞尔的记录本上,我还发现了对这样几种地中海鱼类的描写。拳状电鳗,身体是淡淡的白色,它们游走的时候,就像不可触摸的气体一样消失在你的眼前;海鳝鱼,三米到四米长,从外形上看就像陆地上的蛇,带有青、蓝和黄的美丽色彩;海鳍鱼,长达三英尺,它的肝是种美味佳肴;带条鱼,在水中游动时,像细长的海藻;琴鱼,水手称它为笛鱼,嘴上长着三角形和多齿形的两个薄片,形状像老荷马的乐器;燕子笛鱼,游得飞快,像掠过水面的海燕,所以得了这个名称;金著稠,红色的头部,脊鳍上满是丝线条;芦葵鱼,身上带有黑色、灰色、栗色、蓝色、黄色、青色的斑点,奇妙的是,它能发出钟铃般“叮当”的响声;华美的蝶鱼,这鱼俗称海中的“山鸡”,身体呈菱形,淡黄色的鳍,带有栗色的小斑点;最后是美丽的海飞鳃,是海里面的“无双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