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康塞尔,发现他的情绪多少也受到了船上气氛的影响,至少我觉得是这样的。在好奇心的刺激下,他的神经也许生平第一次发生了震动。
我跟他说:“喂,康塞尔,这可是获得两千美元奖金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康塞尔回答说:“先生,请允许我对这件事说句话。对于那笔奖金,我从来就没指望过,合众国政府可以答应给十万美元,它也并不因此就变得贫穷起来了。”
“康塞尔,你说得很对。说到底,这是一件蠢事,我们参加进来,真是太轻率了。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消耗了那么多精神!否则,六个月以前,我们在六个月以前就已经回到法国了……”
康塞尔接着答道:“就回到先生的小房子里,回到先生的博物馆里,我早已将先生的生物化石做了分类,先生的野猪也早就安置在植物园的笼中,把巴黎全城所有好奇的人都吸引过来参观了!”
“确实是这样,康塞尔,我想,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笑话我们呢!”
“谁说不是呢。”康塞尔平静地回答,“我想,人们一定会嘲笑先生的。我还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康塞尔,你继续往下说。”
“好,那我就说了。我认为那是先生咎由自取!”
“你说得没错!”
“像先生这样有幸成为一名学者的人,是绝不该冒昧行事的……”
还没等康塞尔说完他的“恭维”话,一个人的声音在沉默的大船上响了起来,那是尼德·兰的声音,他喊着:
“快过来看呢!我们寻找了那么久的家伙正斜对着我们呢,看!就在那里!”
开足马力
尼德·兰的话音刚落,全体船员都向鱼叉手这边跑来,从舰长、军官、水手长一直到水手、实习生,甚至工程师也丢下了机器,火夫也离开了锅炉。停船的命令已经发出了,战舰凭着惯性往前移动着。
我听到尼德·兰的喊声以后,心跳得非常厉害,简直要炸了。我在想,天色那么黑,这个加拿大人的眼力再怎么好,他怎么能看得到呢?他又看到了什么呢?
可是,尼德·兰真的没有搞错,我们大家都看到了他的手所指的那个东西。
在距离“林肯号”右舷大概三百七十米左右的地方,海面好像是被水底发出的光照亮了。这光不是普普通通的磷光现象,这一点谁也不会看错。就像有些船长在报告中所描述的那样,这个怪物潜在几米深的海底,放射出强烈又奇妙的光芒。这种神秘灿烂的光芒只有从什么巨大的发光动力上才能发出来。发光的部分在海面上形成一个巨大的椭圆形结构,在椭圆形结构的中心有个白热的焦点,那里所射出的光特别刺眼,离焦点越远,光线越弱。
“那只不过是一堆磷分子的集合体罢了。”一位军官说。
“不,先生,”我语气坚定地说,“软体动物海笋或者海鞘绝对不可能发出这么强的光。这种光只能是电力方面发出的……看!看!它在移动!它在前前后后地移动!它向我们冲过来了!”
战舰上发出一片呼喊声。
“大家安静,”法拉古舰长说,“把舵、迎风、倒船!”
水手们赶紧冲向舵柄,工程师们冲向机器。汽门立刻被关掉了,“林肯号”从左舷来了个180°大转弯,在海面上画了一个半圆。
法拉古舰长大喊着:“向右转舵,往前开!”
舵手执行了命令,战舰迅速地离开了发光的中心。
我说错了。我们的船要离开,但那神秘的动物却以加倍的速度冲了过来。
当时,我们都惊呆了,似乎呼吸都停止了,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我们的战舰当时是以这个动物每小时十四海里的速度行驶,这个动物像是拿我们开玩笑,围绕着战舰转着圈,用它的大片电光,一种像发光粉尘似的东西,把战舰围住了。然后,它拖着一条磷光的尾迹,就像快速列车的火车头喷出的气团,退出两至三海里。突然,这个怪物从海天交接的地方,以惊人的速度冲向了“林肯号”,在距离驱逐舰外板二十英尺的海面上又突然停住了,光也熄灭了。它不是沉到了海底下,因为它的光不是逐渐熄灭的,而是突然间灭掉,就像被突然掐断了电源一样。过了一会儿,它又出现在战舰的另一侧,也许是绕过来的,也许是从船底下潜水过来的。相撞的事情随时都可能发生,这对我们来说,那将是致命的打击。
可是,战舰的行动让我感到惊讶。它在逃跑,而不是去进行攻击。它本应该追逐怪物的,现在反而被怪物追着跑。于是,我向法拉古舰长提出意见。法拉古舰长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是一副冷静的面孔,而现在却是满脸的惶恐。
“阿龙纳斯先生,”他对我说,“对于这个怪物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我还没有摸清楚,我不想在这么一片漆黑中,轻率地拿我的战舰去冒险。再说,该用怎样的方式来攻击这个神秘东西呢,又该对它采取怎样的防御措施呢?我想等到天亮,天亮时情况就不一样了。”
“舰长,您现在对这个怪物的性质再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吗?”
“没有了,先生,很明显,这是一条巨大的独角鲸,而且还是一条带电的独角鲸。”
“也许是吧,”我接着说,“我们要离它远点,就像远离一条电鳗或一个水雷那样!”
“确实是这样,”舰长答,“如果它的身上有雷电般的力量,那它一定是造物者造出来的最可怕的动物了。先生,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我才不得不特别小心谨慎。”
这个怪物移动的速度很快,“林肯号”在速度上根本敌不过它,只好以低速度缓慢行驶。而独角鲸也模仿着战舰的做法,随着波涛任意地摆动着,好像还没有离开这个比武场的意思。而全体船员在夜间都站着守望,没有一个人想去睡觉。
到了午夜时分,这个怪物突然不见了,更准确地说,它像一只大萤火虫一样不发光了。它不会是逃跑了吧?我们怕的就是这个,不希望它逃掉。可是,到凌晨差七分一点钟的时候,有一种震耳欲聋的呼啸声传来,跟极大的压力排出水柱所发出的声音相仿。
当时,我、法拉古舰长和尼德·兰都在尾楼上,专注地在漆黑一团的海面上搜索着。
“尼德·兰,”舰长问,“您听到过鲸鱼叫的声音吗?”
“先生,经常能听到,但我从没有听过像现在这条鲸鱼的叫声,发现了它就能获得二千美元奖金。”
“确实,那笔奖金应该给您。不过,还是要请您告诉我,这声音是不是那鲸鱼类动物用鼻孔喷水的声音?”
“就是那个声音,先生。不过现在这鲸鱼的叫声大得多。所以错不了,在我们眼皮底下的肯定是一条鲸鱼类动物。”这位鱼叉手又补充了一句,“先生,请允许我在天亮以后对它说几句话。”
“尼德·兰师傅,这要看它是否有耐心听您的话。”我用不太信服的口吻说。
这位加拿大人说:“如果它和我之间的距离只有四鱼叉那么远,那时候就由不得它不听我的话了!”
舰长说:“当您要挨近它的时候,我是不是应该给您准备一只捕鲸艇呢?”
“那当然,先生。”
“坐小船可就是拿我人员的生命去冒险啊!”
“那也是拿我的生命去冒险!”这位鱼叉手回答得很干脆。
凌晨两点左右,在距离“林肯号”前面五海里远的海面,这发光的焦点又发出了同样的强光。虽然距离发光点很远,还伴着风浪声,但那个怪物用尾巴搅水的声音还是很清楚地传了过来,而且还能听到它的喘息声。这只巨大的独角鲸到洋面上来呼吸的时候,空气猛烈地涌进它的肺里,就像水蒸气涌到两千马力机器的汽缸里似的。
“嗯!”我想,“这一头鲸鱼的力量抵得上一个骑兵团,这一定是一条了不得的鲸鱼!”
直到天亮时分,大家一点都没敢放松警惕,时刻做好战斗的准备。船栏杆的旁边摆放着各种捕鱼的器械。二副让人把大口径的短铰装上了火药,这火药可以把捕鲸叉射出一英里多的距离,又把打开花弹的长枪也装好了,这种枪有着致命的杀伤力,即使力气十分强大的动物也无法幸免。尼德·兰本人一直在那里磨他的鱼叉,鱼叉在他的手里就是件很具有杀伤力的武器。
到了六点,天已破晓。独角鲸的电光被晨光给淹没了。七点左右,天已大亮,但晨雾很浓,能见度非常小,用最好的望远镜也是什么都看不清楚。大家的沮丧、懊恼情绪再次产生。
我一直爬到了尾桅上,上面已经站着不少军官。
八点钟,海面上浓雾滚滚,但大团的雾气正在一点一点地消散。天际变得开阔起来,看东西也清晰了。
突然,和昨晚一样,尼德·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家伙在船左舷后面!”
大家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在距离战舰一海里半左右的洋面上,有一个长长的黑色躯体浮了出来。它用力摔打着自己的尾巴,将洋面搅起一个巨大的旋涡。从没有见过鱼类的尾巴能用这么大的力量击打海水。怪物经过的地方,就会在它的尾巴后面留下一道巨大、白得刺眼的水迹,并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
当我们的战舰挨近这个鲸鱼类动物的时候,我大致地观察并估计了一下。我觉得对于这个怪物的体积,“山农号”和“海尔维地亚号”两船的报告略显夸张,它的长度只有一百五十英尺左右,至于它的宽度,估算起来有点儿难度。总之,在我看来,这个动物的长、宽、高三方面的比例都十分均匀。
在我对这个怪物进行观察的时候,它的鼻孔里忽然喷出两股水柱和蒸气,一下子就喷到十多米高,通过这一点我对它的呼吸方式有了肯定的认识。我最后得出结论,这个怪物属于脊椎动物门,哺乳纲,唯一豚鱼亚纲,鱼类,鲸鱼目,至于属于什么科嘛,我现在还说不准。鲸鱼目有三科,分别是:长须鲸科、大头鲸科和海豚科,独角鲸是归在海豚科的。这些科又各自分为好几个属,属下又分为种,每一个种里又有若干个变种。这只怪物属于什么变种、什么属和科,我暂时还不能确定,但我相信,借着上帝和法拉古舰长的帮助,我能够把这个动物的分类搞清楚。
船上人员焦急地等着舰长下达命令。舰长把这个怪物仔细观察了一下后,派人把工程师叫了过来。工程师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先生,气压够吗?”舰长问。
“够,先生。”工程师回答。
“那好,把火力加大,全速前进!”
听到舰长的命令,大家都欢呼起来。战斗的时刻已经到来了!不久,一道一道的黑烟从战舰上两个烟囱里吐了出来,在汽锅的震动下,甲板也跟着震动起来。
在机轮的猛力推送下,“林肯号”笔直地朝着那个怪物冲了过去。怪物完全没把战舰放在眼里,就在战舰和它之间的距离只有半锚链左右的时候,它还是不屑于下潜,只是稍微做出一点逃避的动作,并不走远,和战舰保持着半锚链的距离。
这样若即若离地追逐了大概三刻钟,战舰想要接近这条鲸鱼四米都很困难。很明显,这样追下去,是永远也追不上它的。
法拉古舰长捻着他下巴下面那蓬蓬的一撮儿浓须,能看得出此时他的心里很烦躁。
“尼德·兰在哪里?”他喊。
加拿大人应声而至。
“怎么样,尼德·兰师傅,”他问加拿大人,“您看现在还需要把小船放下海去吗?”
尼德·兰答:“不,先生,我们是无法逮到这个怪物的,除非它心甘情愿被擒。”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
“先生,如果我们的战舰能做得到的话,就尽可能加大气力,全速前进。我在船头前桅的绳梯上守着,等我们到了鱼叉投得着的距离时,我就把鱼叉投出去。当然先要得到您的允许。”
舰长回答:“尼德·兰,就按照你说的去办吧。”接着他又喊了一声,“工程师,加大马力!”
马力在尽最大努力加大着,机轮以每分钟四十三转的速度转动着,蒸气从阀门里往外喷着。把测程器抛下去,测知“林肯号”此时的速度是每小时十八海里半。尼德·兰也走上了他的岗位。
可是,那个可恶的怪物也是以每小时十八海里半的速度前进着。
战舰用这样的速度行驶了整整一个小时,想多拉近两米的距离都做不到!对于美国海军中的一艘最快的战舰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官兵们忍不住生着闷气,水手们在咒骂着那个怪物,但是随便战舰上的人怎么样,怪物都置之不理。法拉古舰长此时已经不只是捻着他的那撮儿浓须,而是拼命地绞起它来了。
工程师又被他叫了过来:“马力已经达到最大限度了吗?”舰长问。
“是的,舰长。”他答。
“进气阀都上紧了吗?”
“上到六个半气压。”
“现在把它们增加到十个气压。”
这是一条非常典型的美国式命令。就算在密西西比河上,为了甩开对方的船,大概也不可能这样做了!
“康塞尔,”我对站在我身边的忠实仆人说,“你知道吗?我们的船说不定会爆炸!”
“先生,炸就炸吧。”康塞尔回答。
这话回答得!但我得承认,遇到这个机会,即使冒着爆炸的危险我也乐意去碰一碰。
进气阀都上好了,火炉里加满了煤炭,风箱连续不断地把空气送进去,炽热的炭火使“林肯号”又加大了速度,船桅不停地颤动着,就连桅杆底座都在跟着颤动,由于烟囱过窄,喷出滚滚的浓烟似乎连出路都找不到了。
又用测程器测了一次航速。
“现在的速度是多少?”法拉古舰长问。
“十九点三海里,舰长。”
“把火再烧旺点。”
工程师接到命令以后照做。压力表现是:气压已经达到了十个。可是,那个怪物大概也把火烧旺了,因为毫不费力就把速度提升到了十九点三海里。
这种你追我赶的场面真是让我激动,我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自己的情绪。尼德·兰手拿着鱼叉,在他的岗位上坚持着。有好几次,这个怪物让我们接近了一点。
“我们追上它了!我们追上它了!”加拿大人喊。
可是,就在他准备将鱼叉投过去的时候,那个家伙又迅速地逃开了,它的行动十分灵敏,我估计它的时速不低于三十海里。更让人懊恼的是,在我们的船以最高速度航行的时候,它竟然能够围船转一个圈,好像是在戏弄我们!战舰上的人被气得嗷嗷直叫!奋战到中午,我们距离那个怪物跟早晨八点一样,任何进展都没有。
于是,法拉古舰长决定采取更加直接的办法。
他说:“哼!好你个家伙,居然比“林肯号”跑得还快!好吧!那就看看它能否躲开我们的锥形炮弹。水手长,让炮手们都到船前头的炮边来。”
于是,炮手立即给前甲板上的炮装上了炮弹,瞄准后发了出去。炮弹发出去了,却没有打中,只是从距离半海里远的动物上面掠了过去。
“换个打得准的炮手!”舰长喊,“谁能把这个恶魔打中,就给五百美元奖金!”
一位胡子花白的老炮手目光从容,表情冷静地走到大炮面前,他当初的样子至今还历历在目。他调整好炮的位置,用了很长的时间去瞄准。只听一声巨响,全体船员都大声地欢呼起来。
炮弹打中了目标,正好打在那个怪物的身上,但并没有打中它的要害部位,而是从它滚圆的身上滑了过去,落在两海里以外的海水中。
老炮手暴跳如雷地说:“怪了!这个浑蛋难道穿了一层六英寸厚的铁甲不成?”
法拉古舰长也喊道:“这个该死的恶魔!”
新一轮的追逐又开始了。法拉古舰长俯身对我说道:
“我还要追下去,一直追到我们的船爆炸为止!”
“对,舰长先生,您说得很对!”我回答。
我们希望通过这样的追逐使这个怪物筋疲力尽,它总不能跟蒸汽机一样不知疲倦。然而,过去了这么久,它却丝毫没有疲倦的样子。
不过,在这场恶斗中,“林肯号”的顽强精神是很值得表扬的。我估计,在11月6日这个晦气的一天里,它所跑的路程不下五百海里!天又黑了下来,夜色笼罩了汹涌澎湃的大海。
此时,我以为我们的远征结束了,这个古怪的动物永远也不会和我们再相见了。但我想错了。